允祿一肚子心事,在炕上翻了一夜燒餅,剛蒙睡去,遠遠聽雄雞一聲長啼,心知時辰尚早,又加了一個枕頭還要再睡時,觀音像前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無比響亮地連撞四聲,連紗屜子外頭的茶爐子也燒開了,壺蓋被熱氣衝着,好像專門湊熱鬧,嗤嗤響着,不時發出細碎而又連貫的敲擊聲。允祿嘆了一口氣,已醒得雙眸炯炯,見四側福晉吳氏已披衣偏身坐在炕沿,便道:“這麼早,起來呢麼?”
“爺睡不安,我更睡不安。”吳氏穿着中衣,見他已經醒透了,趿了鞋爲他斟了一杯茶兌溫了端來,笑道:“你漱一漱,安生再睡個回籠覺。就睡不着,閉着眼養養神也是好的。”允祿漱了漱口,說道:“你聽聽這外頭動靜,能睡得着麼?”一邊說,一手拉過吳氏坐在身邊,另一手伸進她小衣,在她溫潤綿軟的腹皮上輕輕摩挲着不吱聲。吳氏見他手摸了上面又往下面,啐了一口,飛紅着臉道:“我也三十歲的人了,叫丫頭們撞見什麼看相呢?既這麼着,昨晚怎麼——半截兒就……不中用了?爺也是個銀樣蠟槍頭,上陣就敗的……”
允祿見她嬌媚羞澀,越發撩得上火,一把拉她進被窩,口中道:“女人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過了五十還坐地吸土呢!你不是還想要個世子麼……”那女人已被他搓弄得眉低眼眵渾身軟癱,遂移船就岸如此這般一番,已是一個牛喘一個嬌籲。事畢,允祿自起來穿衣整冠,威嚴地咳嗽一聲出了房,看東方時,啓明星剛露。他從滴水檐下一邊下階,對着迎上來的家人道:“我立刻上朝,備轎——催着世子們趕緊起來,《子見南子》①見《論語·雍也》大意是孔子欲行王道,拜見左右着衛國政務的衛靈公的妻子南子。篇每人一篇文章,回來我要查功課!”
“請王爺示下題目。”
“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①見《論語·子罕》。孔子由衛靈公說到,他沒見過好德重於好色的人。這是允祿即興出的題目。——就這個題目,不得少於一千字!”
允祿一邊說,已是出了二門。
允祿乘杏黃大轎趕到西華門,出來看時,啓明星剛上屋梢。西華門外大大小小已經停了五六乘轎,有兩個外省官員鵠立在門下大黃燈籠下,見他過來,都提袍角跪了下來。允祿因不認識,只含笑擺手命起身。定睛看時,其餘都是內務府自己身邊辦事官員,便招手叫過俞鴻圖,問道:“八爺九爺,還有幾位旗主親王幾時能來?你們都在這邊,太粗心了!”
“回十六爺話,”俞鴻圖一躬身說道,“奴才不敢掉以輕心。昨晚在各位王爺住處門口都安排了人隨時打聽隨時報來,方纔探馬已經過來,說各府裡都已掌燈,王爺們都已起來。張相爺已經進了大內,從這過時吩咐了奴才,說爺來了就請進去軍機處說話。其餘的張相沒說,奴才也不敢自專。列位王爺來了,我們幾個可先在這裡照應,奴才料着皇上還在暢春園,皇上來了聽旨意和爺的調派就是。”說話間,裡頭一路小跑出來一個太監,見允祿已在門前,先對兩個外省官員道:“今兒皇上和軍機處都不接見,二位到禮部,一會兒隨文武百官朝見萬歲。”又轉身到允祿面前,滿面堆笑請安,說道:“萬歲爺昨晚已經回宮,張相爺,鄂相爺都在軍機處當值。吩咐了,王爺一到,請先進去,軍機處說知。”說罷又打了個千兒,匆匆進了西華門。允祿正要進去,門前又落一乘綠呢大轎,卻是李紱從裡頭呵腰出來,便住了腳笑道:“巨來,昨兒個約你到上書房來的,不防你去了我卻忙得爽約了,真是對不起。方纔傳旨今兒朝會,你們從午門那邊進去呢!”
“是莊親王爺!”李紱緊趨幾步過來,請了安笑道,“卑職已經知道朝會。西華門到正陽門中線歸我們直隸總督衙門佈防,我剛從南邊看過來。他們告訴說楊名時進京了,在這邊遞牌子,怎麼沒見,莫不成下頭竟敢騙我?——說到昨兒,我也沒有跑冤枉腿,在上書房見了謝濟世,我原聽說他從浙江來,不知在京住在哪裡,一問,他也在打聽我,就借上書房寶地一塊,我們聊了一個時辰。我又請他吃飯,雖沒見着王爺,也滿暢快的。”允祿不禁一笑,說道:“你們是同年嘛。他遞了密摺,參劾田文鏡十大罪,又是惺惺惜惺惺,自然談得來。你手頭彈劾田文鏡的摺子寫了沒有?先不要拜發,我們談談以後再說。這陣子太忙,過幾天我就消停了——你說的楊名時我不熟悉。他從貴州來京了?方纔有兩個外省官,已經去了午門那邊。你過去,要是楊名時,自然見得着的。”說着便進了西華門。
此時東方曦光已經透明,隆宗門內天街掃得纖塵不染。清亮的晨色中,乾清門前一片莊重肅穆,一溜八口鎦金大銅缸邊各有一個太監端着木炭盒子,小心地給銅缸下石龕竈中添着炭。龕竈下發出細脆的爆裂聲。幾十名侍衛服色鮮亮,釘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門前紋絲不動,天街給人一種空曠寂寥微帶肅殺的氣氛。只有軍機處幾個小章京指揮着筆帖式們匆匆搬運着一疊疊文書,給這緊張氣氛帶出幾分活意。見允祿進了隆宗門,幾個軍機小章京立刻迎上來,稟道:“王爺,方纔有旨,您一進來就去養心殿見萬歲。這就請吧!方先生、張相、鄂爾泰還有十三爺他們都在等着您呢!”
“三貝勒呢?”允祿這才知道,衆人比自己都來得早,略一沉吟,忽然有一種大事臨頭的感覺,一邊移步一邊問:“連十三爺也來了?”那章京隨着他腳步走着回道:“三貝勒進來半個時辰了。十三爺昨晚就宿在軍機處,剛纔他老人家進去,這邊才把文書挪過來……”見允祿無話只是走,那章京才止步退了回來。
“好,好,好!”雍正正在養心殿東暖閣和幾個大臣說話,見允祿進來,笑道:“咱們大管事王爺來了——免禮吧,和允祥一道坐那邊墩子上。”允祿這才留心,屋裡幾個人,張廷玉和鄂爾泰是站着,弘時跪在炕邊,方苞和允祥都坐在雕花隔紗柵前的瓷墩上。他到底還是行了禮忖着自己的位置坐了允祥下首,笑道:“我還以爲我是最早進來的呢,還是落到諸位後頭了。”雍正的心情似乎很好,微笑着喝着,說道:“李衛那邊很順手,江南、浙江兩省已經推行火耗歸公。養廉銀子發下去,火耗銀子歸上來,藩庫比平常年多收四成。從各府縣密摺奏上來的情形看,官場並沒有多少閒話,沒有人敢聚斂,也沒有人敢怠懈。尤其是訓導、教諭這些瘦缺官,還有些沒人願作的窮州縣,如今都安置得好。衝聚疲難的大缺還是有人爭着幹,因爲畢竟還比簡缺多一點養廉銀。李衛又抽出錢來設了義倉,賙濟衣食無着的窮民。賦均訟平吏清,官吏滿意,百姓滿意,朕自然更高興。田文鏡那邊比李衛難,因爲河南民風刁悍不純,官場混賬風俗慣了,田文鏡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後,官紳一體納糧和火耗歸公雙管齊下,務必要在麥收前兩件事辦完,所以有幾份摺子是參田文鏡的。不過都是些微末小吏在背後嚼舌頭。大員只有一個黃振國,置理藩司衙門。朕看也是因爲田文鏡堵了他的剝削髮財路,發這個小私意,所以駁復下去,由田文鏡全權處置。”
說着,高無庸帶着個小蘇拉太監託着條盤進上蔘湯,看樣子是雍正早吩咐過的,每人一碗,因允祿後來,雍正便命:“把弘時那碗給莊親王,我朝家法愈是子侄愈是嚴苛,愈是親近愈是‘形遠’。”弘時忙起身,活動一下發麻的腿,將蔘湯親自捧給允祿,又笑嘻嘻回去跪下。允祥道:“近來河南和外地彈劾田文鏡的人不少,他處境不好。”
“有人彈劾不見得不好,都說好的未必就好。允祥沒有讀《左傳》麼?”雍正喝了一口蔘湯,“當初你不也是這樣,催辦戶部虧空,弄得怨聲載道,還被冤圈禁高牆十年!那些好好先生,那些科名裡有黨援的人,做芝麻件好事,就有人替他捧得比西瓜還大。人主宰相,要特意地留心保全孤臣,他爲朝廷辦差不避怨嫌,身處四面楚歌之中,還架的住當主子的不體諒?不關愛?朕與你都是孤臣當過來的,見這情形,只能馳援,幫他解圍,不能爲他有這麼那麼一點小過掩了他的大節。孤臣難當,能護全孤臣的纔是明主賢相。蔡鋌在雲南壓制楊名時,說楊名時貪墨,朕說你拿證據來。觀風使孫嘉淦,蔡鋌也說不好,朕說蔡鋌:‘天下就你一個好人,朕真昏庸了!’索性留孫嘉淦在雲南,去爲他設觀風使衙門,只怕那裡的貪贖還好些兒。”
允祿滿心想的,今日朝會接見旗主,不知雍正有什麼面諭,聽他興致勃勃,說了李衛又說田文鏡,說了蔡鋌又說楊名時,不覺心裡發急。好容易等着雍正的話縫兒,忙賠笑躬身道:“都羅他們和老八老九昨晚會議了半夜……”雍正笑着一擺手,說道:“方纔外頭已經報進來,他們先在午門外跪候,一會兒聽旨參加朝會,朝會完了朕再接見。朕這裡是理一理思路。這次朝會之後要天下各省全面兒推開朕的雍正新政呢!”允祿不禁一怔,他這才明白,這次朝會根本不是專爲旗政和接見旗主而設,甚或不是朝會的主要議題。想起那幾個親王辣的心思,不覺有點涼心。雍正似乎沒有留心他的不豫之色,只顧侃侃按自己的思路說道:“雲貴的改土歸流,鄂爾泰已經幾次上了條陳,寫得很細,思慮得也周詳。楊名時在那裡當雲貴總督,與朕有七年之約,七年不動他的職位。但他反對朕的改土歸流,所以朕叫他也進京。改土歸流朕決心已定,他要反對,只好挪出位置,給樂意執行聖旨的人去作。”三阿哥弘時卻對楊名時毫無好感,見雍正看自己,一碰頭說道:“楊名時有大儒之名,無大儒之實。他不但反對改土歸流,連火耗歸公、官紳納糧、養廉制度都是不贊成的,其實是個沽名釣譽之徒。請皇阿瑪留意!”
“看來楊名時着實犯了你的憎惡了!你這是第二次跟朕說這個話了。”和顏悅色的雍正倏地收了笑臉,“他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你?無非在京任職時彈劾了宗室阿哥荒廢學業,掃了你一筆嘛!值得這樣耿耿於懷?楊名時雖與朕政見不合,他也有人所不及的長處。雲貴火耗銀子只收三錢,天下沒有比他再清廉的官了。雲貴兩省自他去,朝廷沒再補貼一兩銀子,每年省七十萬銀子,你懂麼?夠賑濟兩次山東大災!政見不合又是一回事,不要思路不清。等見到新政好處,他做起來比誰都會好。”弘時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得心裡一寒,忙叩頭道:“兒臣心胸太窄了,不過確實不是記仇——楊名時既然反對新政,無論安插到哪個省,那省裡的政務都難與朝廷合拍,兒臣心裡是這個想頭,請阿瑪聖裁。”雍正笑道:“不一定要在哪個省,可以到哪個部當尚書,或者當東宮太傅。他那好的學問,當你們老師,在毓慶宮講學,豈不是人盡其材?”
允祿自接差事以來,既要貫徹朝廷宗旨意圖,又要安撫東方諸王不平之氣,兩頭奔忙說項,自謂這是極難辦的差使,必是朝廷最重要的公務。聽雍正曲劃了半日,連遠在雲貴偏遠地的苗瑤改土歸流都想得週週到到,自己的差事卻提也不提,心頭不禁一陣光火。但他是淡性人,不慣作色,呆呆站着出神,心裡塞了一團棉絮似的什麼也想不成。弘時似乎也有點魂不守舍,怔了一會兒,見雍正長篇大論已經說完,便問道:“旗務旗政的事在朝會上是否也議一下?”
“允祿和廉親王九貝勒旗政辦得不錯。”雍正笑道,“幾個旗主王爺都贊同朝廷旗務整頓的宗旨,這很好嘛。旗人的頭是最難剃的,朕知道這些大爺們,任事不會還要躺在祖宗功勞簿上賣大。但旗政和雲南改土歸流一樣,不是全天下的大事,論起來只能說是我們滿洲人窩兒裡的家務。不就是八旗議政麼,就議這個‘旗’政就好。先開始朝會,下來朕和這些功勳王爺們私地再談談,允祿既管着這攤子事,可以先退出去,由你帶着他們進來,可好?”
“啊?扎——”
允祿一肚皮的不歡喜,見談到自己差事,雖說表彰了,卻又似乎沒有擺到全局,意馬心猿地聽了雍正的訓誨,忡怔間又聽命自己出去帶隊進來朝會,一驚之下才回神答應,說道:“臣這就去傳達旨意!”他是出了名的“十六聾”,弄得雍正也是一笑,擺手命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