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驚心駭目的喧囂過去,廉親王府一下子岑寂下來。沒有燈火,沒有人影,連守夜的更夫也沒有,到處黑黝黝的鬼影幢幢。允自倒臥在東書房的檀香木榻上,渾似作了一場噩夢,由着弘時出去,由着兒子們進來,由着福晉烏雅氏帶着姬妾婢媼們進來。不吃,不喝,不言語,連嘆息和眼淚也沒有,只癡癡望着雕滿西番蓮的黃楊木天棚。一家子二十幾口人,兒子們跪着,烏雅氏坐着,其餘的人都是滿腹心思地侍立着,彷彿都身處荒野深山中的古廟裡,聽着外邊春風掠頂而過。外面的一切都好像和這屋裡人的氣氛相呼相應。牆頭上去歲的枯草在風中絲絲顫抖哀鳴,剛剛發芽的柳條在風中慌亂地婆娑起舞,一聲聲銅馬“叮——咚咚——”從檐下傳進來,更增了人們淒涼無主的心緒。終於,允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像剛剛睡醒的人:
“都湊過來一點。”
人們互相望了一眼,向榻邊挪動了一點。烏雅氏親自給允端上杯暗紅的水,說道:“王爺將就着點,這是一碗參須湯。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老爺你也不要太放不下。屋裡原存着二斤老山參的,天殺的們‘查看’了就沒影了。落毛鳳凰不如雞,這是他孃的什麼世道?!”說着,哽哽咽咽就要放聲兒。她是老安親王的老生女兒,由康熙指配了允。允的生母良妃,是內務府辛者庫浣衣奴出身,倒是她嫁來,反而無形中擡高了允在兄弟們中的地位,因此平素最是驕縱,渾也不把允放在眼裡,家裡人暗地都叫她“王府太后”。如今家敗勢盡,她才覺得自己孃家毫不足憑,這個王府離了允,原是一文不值。烏雅氏當下泣道:“這都怪我拖累了你……”她的這個話是有來由的: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廢太子,羣臣舉薦允入選東宮,康熙爲此專門下一道詔諭給兒子們,說允“受帛於妻,妻爲安親王嶽樂女,嫉妒行惡……”其實暗含的意思實指允“怕老婆”,主宰天下恐怕有“女主當國”之禍。允從此就再也沒有翻過身來。
“別這樣。”允淡淡一笑,撫慰道,“其實忌妒爲忌妒,你清楚我明白。慾加之罪何患無詞呢?我是樹大招風、才高震主的罪,跟你不相干。聖祖原本只爲懲戒一下太子,‘舉薦’不過是幌子。沒想到滿朝文武都推舉我,他老人家嚇壞了,以爲我有篡權的心。”他咬着牙笑了笑,又道:“我也自認不是當皇帝的料。可他老人家給我們選了個什麼主子?每天心裡都在打算盤怎麼能多從老百姓身上撈錢!扣火耗、催虧空、士紳當差完糧,連討吃的人頭稅,還有我們滿洲人每月那二兩月例銀子都打到了算盤裡!我好歹是個總理王大臣,總不能看着他把滿朝文武趕得雞飛狗跳走投無路!我爲人中之傑,並不留戀他這五斗米;說到根上,他就是妒忌我,妒忌我得人心,他——他連個女人也不如!”他臉上泛起紅暈,激憤地說着,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不說他了,說他讓人心裡更恨更悲。像他這樣的民賊獨夫,天不會照應——還說我們的事。福晉是不相干的,頂多逐你回孃家。你一定把兒子們帶好,不管是你養的不是,都是我的血脈,他們成人了,我活着死了都是安然的……”
他話沒說完,屋裡已一片嚎啕聲。烏雅氏邊哭邊叫:“我的爺,你怎麼說這個話?那個殺千刀的……他還要把你怎麼樣?我是死是活都是要跟着爺的……嗚……老天老天,你好歹睜睜眼……哪見過哥子這麼整治兄弟的……嗬嗬……”
“都別哭,聽我說!”允低聲一吼,哭聲立止,“聽說我改封民王。據我看這不過是一步棋分成兩步走。他不把我整死或整瘋,不會撒手的。你們誰比我知道我這四哥?所以百事要有預備。預則立,不預則廢。萬一我圈禁,何苦的你們都搭進去白犧牲?只可跟着兩個人侍候也就是了。我看就是紫燕和湘竹兩個通房丫頭吧——你們說實話,要勉強,我寧可再換人。”話音剛落,榻邊捧巾櫛的兩個丫頭已經撲地跪倒,磕着頭連哭帶說:“我們都是討吃的出身,爺把我們從人牙子手裡買出來,如今老子娘都成了人上之人——就是死了,報得您的恩麼?天爺不會虧了八爺這樣的好人,奴婢們死也不離您半步!”允一陣欣慰,他當然相信紫燕和湘竹的話,進廉親王府當差,就是爲奴,也必須是受過他大恩的。他一生樂善好施扶危濟困,人稱“八賢王”,又有叫“八佛爺”的,就是這個緣故。當初怎樣照應這兩個丫頭,都是順情而作,早已忘懷了。此時見她們感恩圖報,允心裡一陣暖融融的。
烏雅氏在旁拭淚道:“難爲你們兩個了。不過事情還在可知不可知間。要真的那樣,其餘的人都跟我孃家去,總不成他還株連到岳父家?”允聽了只是搖頭,說道:“我知道你還有幾個體己錢,不過百十萬吧!你落魄回門,孃家人臉色也是不好看的。依我說,孃家站得住的,帶銀子回去,只算借住他們房子,孤苦無倚的跟你。其餘家丁僕婦,我現在就要全部遣散!”
“現在?”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麼緊迫嚴重。
弘旺是長子,十五六歲年紀,已經完全懂事,跪前一步道:“父親!這麼着太扎眼。事情還不到那一步,容易起流言,皇上本來就疑心重,這時分動作越小越好。”允辛酸地一笑,說道:“到那一步再作就來不及了,好孩子!”
允翻身坐起,從枕下抽出厚厚一疊銀票,在手裡掂了掂,自失地一笑,說道:“人,最好是有權;有了權,什麼銀子美女、華堂名聲都會不招自至。其次就是有錢。昔日祖龍禮尊巴寡婦,還不是因爲她富可敵國?!抄去我八百萬,這裡還有一千萬,我要全分了它,今晚分了。明天全部帶走散了!我叫他抄!我叫他挨門挨戶地抄——這個無藥可醫的錢癆!”
衆人此時無不目瞪口呆,他們誰也沒想到允平日口不言利手不沾錢,竟會親自掌握着這麼大一筆活錢!正發怔間,允將那把嶄新硬挺的銀票一分兩半,一多半交給烏雅氏,說道:“這是咱們自家人的,由你分派,窮的就多點,富的可以略少點!”他略一思忖,對紫燕說道:“你去叫何柱兒,叫他和管家丁金貴帶着二層管家們都來,在月洞門口聽吩咐。”紫燕輕輕答應着,蹲身一福便去了。福晉已滿臉是淚,說道:“好爺!我們這個家今晚可不就敗了麼?”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允苦笑道,“夫妻尚且如此,何況別人?其實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別說這家,這朝、這代、這國、這世界也有灰飛煙滅的一天!好了,外人就要來,你體尊位重的,不好看相。這裡只留紫燕、湘竹還有你,何柱兒來了,由你分撥銀兩。”因見紫燕帶着何柱兒進來,後頭陸續跟着十幾個二管家,最後是老管家丁金貴押後進來,允便命弘旺,“送你孃姨太太們回去!”
丁金貴等人垂手側立着等弘旺等人出去,這才率管家們向允請安。丁金貴道:“奴才清點了一下,通府里人聽爺的吩咐沒有外出的,只西院茶庫裡三個小子裹了些鈞瓷茶具逃了。還有東院東書房侍候的,有八個人告病的,東院劉家的最混蛋,一家四口跑了個精光。外門房憨牛兒他們幾個商量着要一個一個找回來,叫他們跪死在爺的書房前。是奴才按住了,不叫他們妄動,這是見真章的時候兒,叛主逃跑,奴才總歸要拿來打死這些畜牲!”
“你們千萬不可這樣!要真的忠於主子,就得聽你主子這話。我是個施恩不望報的。留,是你們忠義;走,也必有走的道理。非但不許追打,每家都還要助五百兩盤纏銀子!”允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溫和地掃視着他的這些家政綱紀,“我於外人尚且記恩不記過,何況自己家人?何況這種時分?不但現在,將來你們遇見,也不能造次魯莽!”說完,他喘了一口氣,接過湘竹捧來的茶呷了一口,將要遣散家人各奔前程的話一長一短說了,又道:“我想了一下,這三百五十萬銀子,單身奴每人五千,成了家的每口四千,我的家生子兒奴才每人八千,太監每人六千,剩餘的,我自己留十萬,你們十幾個把剩下的——還有二十來萬吧——都平分了。不圖個別的,伏侍我一場留個心念兒。我不能學前頭直親王,把着摳着捨不得給下人,都讓人抄乾淨了去。”
允說話間,衆家人已經哭成一團。丁金貴連連磕頭,聲結氣咽地說道:“爺,您……您糊塗了?您叫我們都當不義奴才麼?死死活活不過一條命罷了,我們要什麼錢!爺您放心,您走到哪一步,我們都跟着,就是種莊稼,我們主僕們養活不了自己麼?好我的糊塗主子啊……”
“你們的爺飽讀經史,不糊塗?”允眼中淚水轉來轉去,“我這是仔細思量了的。天幸我過得去這一劫,見面再容易不過。我要過不去,就不如早早離散。今晚分了銀子,能走的就走,拖家帶口的,白天一窩蜂出府也太扎眼。一撥一撥地,就走完了。給人知覺了,我如今只是改了個髒名字,還是個王,也還抗的住。雍正想一步一步斬盡殺絕,你們留下來也不過陪送。”他淚眼模糊地望着何柱兒,說道:“只苦了你了。你名聲太大,又淨了身子,是沒個走處的。我給你十萬銀子,要有靠得住的朋友暫存起來,將來脫難也使得着。”說罷,眼淚已走珠兒般滾落下來。
何柱兒是康熙四十七年到允府當差來的。他原在毓慶宮廢太子身邊當總管太監。眼見滿朝文武一致推舉允承位東宮,自願投靠了允。九位阿哥爭奪嫡位,他以廉親王府總管太監來往於各王府,周旋於紫禁城,也是雍正眼中一顆小釘子,名氣這麼大,自然難脫此厄。他此時卻也沉得着氣,忍着悲憤抗聲說道:“奴才壓根也沒打算過什麼‘出路’。銀子奴才也是不要的,平素爺賞的足夠他們度窮的了。他們也得遠走高飛才成呢!再說了,奴才陪着爺吃官司坐圈院兒,咱爺們手裡也得有點錢不是?”允想了想說道:“你說的雖是,照雍正秉性,斷不會發大善心,叫我留那麼多體面人的。你沒見十四爺跟前的喬引娣麼?銀子,你還是拿去,你有這片心,也就不枉了我素日疼你。你跟別人不一樣,身帶着殘疾在這府裡侍候差使,有時爲遮外人眼,我還得拿你作法、出氣。你這一輩子苦,不容易啊……”他話沒有說完,何柱兒已觸了隱痛,公鴨嗓子遏了幾遏,還是哭出了聲,似斷似續,如幽如怨的,在這漆黑無月的王府中蕩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