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麼?!”李衛吃了一驚,雙手接過紙箋看看,有一半字不認得,便遞給範時捷道:“老範,娘希匹這賊也太不給面子,總是我不知什麼時候說了滿話,到四爺這兒來出我的醜。你是識字人,給咱念念!”範時捷又是吃驚又是好笑,讀了詩,說道:“這賊不像有歹意,提醒四爺路上小心些。他這麼顯擺能耐,有意爲朝廷效勞也未可知。”“格老子的!”李衛咬牙笑罵道,“這都是甘鳳池一干人弄的,撒英雄帖在南京會筵,招惹得外省這些不三不四的毛賊來搗蛋!黑嬤嬤陪端木良庸回去完婚去了,原打算請他們順道護送四爺,如今看起來只有奴才親自送您回去了。”又指着二門前站着的幾個僕婦說道:“這是黑嬤嬤家的幾個親戚,她老了,叫家裡人來侍候端木。端木他們回山東,我留下了這幾個人,這幾個丫頭吹拉彈唱都能來一手。路上侍候四爺,到底比男人粗手大腳的好。”範時捷笑嘻嘻地看着邢家兄弟道:“怎麼樣,不吹噓‘打遍山東無敵手’了?這回現眼,等着挨你家老爺子的家法板子吧!”李衛便招手叫丫頭們進來。
弘曆見四個人臊得滿面漲紅,忙止住了範時捷說話,道:“當時我們全神貫注練功夫,是大意了,何必責之過深呢?我回京,還由他們護送,李衛你放心,這賊絕不是衝我的命來的。你也甭親自送,爲一張小小帖子這麼鬧起來,不怕人笑話你少主子?”因見那個中年婦人帶着四個丫頭已款款進屋,便不再言語,留神打量時,那中年婦人約可四十歲上下,巴巴髻上插着象牙簪,容長臉兒高鼻樑,一望可知當年也是美人胎子。但兩個女子形容都還小,只在十五六歲年紀,都是放了足的,一色撒花蔥綠褲,鵝黃滾邊繡花衫,容貌並不很俊,但齊站一處,猶如並蒂兩枝黃花婷婷玉立,別有一番風致。弘曆年少才高風流倜儻,只因是欽差大臣在外,有關物議,身邊不便攜紅帶綠,整日只有幾個漢子伏侍,見她們風致楚楚靦然赧顏站在書房裡,頓覺精神一爽,把玩着手中摺扇笑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中年婦人出前福了一福,說道:“小婦人姓溫,溫劉氏。主子叫我溫家的就成。”又指着兩個女孩子說道:“這兩個孩子是兩胎雙生,都是小婦人的女兒。眉心有硃砂痣的是姐姐,主子給他起名兒嫣紅,這個是妹妹,叫英英。”
“主子?”
“哦,就是黑嬤嬤,”溫家的說道,“嬤嬤本家姓方。永樂靖難年間就敗了,我們家那時就是方家的世僕。端木家是因爲收養方家子孫有恩,方家才認了恩親,對外頭說是主僕,其實不當奴才使的。倒是我們溫家,是地道的低門頭兒。”
她沒說完,弘曆已經明白其中的瓜葛,想不到李衛整日誇說武林裡的端木和黑嬤嬤兩個家族竟這麼久遠的淵源!思量着笑道:“既是方家,又是靖難時敗的,一定是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後,相扶相攜三百餘年,這也算一段佳話呢!”說着便取杯要吃茶,溫家的不待吩咐忙從茶吊子上摘下壺,嫣紅撮茶,小心沏了三杯用盤子端了過來,英英將壺中熱水倒了面盆中,又續了涼水,把搭繩上毛巾浸了三塊,趁熱擰出來,三個剛飲了兩口,噙香品味間,熱毛巾已送了上來。弘曆不禁笑道:“屋裡的伏侍差事,還是要女人。我帶的幾個男僕,忠心也盡有的,一到這些事上都活似傻子。”見李範二人笑道起身要告辭,弘曆忙又道:“別忙着走,我還有點事。天也好早晚的了,呆會兒我還要去看看李衛設的粥場。晚間你不是還要請我麼?就便兒一同就去了。”
“是!”
範時捷和李衛對視一眼,又坐了下來。弘曆從書架上取下一個鍍金木匣子,用手一撳機關,“啪”地打開了,取出一封黃綾封面的摺子。二人一眼瞧見是雍正常常批覆用的請安摺子,忙站起身來。李衛便問:“皇上有密諭麼?”弘曆點點頭,把摺子交給範時捷道:“給李衛讀讀。”範時捷一眼瞧見是皇帝手跡,忙打一躬,恭恭敬敬讀道:
十八日折悉。朕近日身心皆有所不安,時時身覺灼熱,頭亦眩暈如有鬼神。可留心訪問,有內外科好醫生與深達修養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講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緣訪得時必委曲開導,令其樂從方好,不可迫之以勢。厚贈以安其家,一面奏聞一面着人伏侍送至京城,朕有用處。竭力代朕訪求之,不必予有疑難之懷。你薦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試用之道。如有聞他省之人可達,將姓名來歷密奏以聞,朕再傳諭該省督撫訪查。不可視爲具文從事。可留神博問廣訪,以副朕意。慎密慎密。李衛和範時捷不禁驚然。看那日期,是去年十月二十五日的,在此之前他們不知上過多少請安摺子,一概都批的“朕安,勿念”。“辦好爾之差事,勝於良藥奉朕”之類的話頭,想不到另外給弘曆的是這樣的旨意,意似迫不及待地在尋卜問醫!
“我們邊走邊談。”弘曆一笑,收回摺子,因見後頭一個老蒼頭拍打着滿身灰土過來,便叫進來,說道:“老劉頭,這三個是新進來侍候書房筆墨的,就在這書房隔壁收拾出一間來她們住。兩個女孩子還小,告訴家人不可委屈了她們。”又對嫣紅、英英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凡事不必見外,缺什麼管老劉頭要。我要出去到李大人府上,把墨給我磨好,回來我寫字用。架上的書亂,我自己心裡有數,你們不要整理。”說着便和李衛一同出來。邢家兄弟互相使個眼色便都隨後跟了。
範時捷邊走邊道:“四爺,您是便服,我們這身打扮跟着,不相宜,可否容我們回去更衣再跟着侍候?”李衛笑嘻嘻說道:“我轎裡隨時都有各色衣服備用。範大舅子,想當叫花子還是風月樓上的王八頭兒,我立時打扮得你魚目混珠!”範時捷是李衛罵慣了的,笑道:“又你要當小叫花兒,我就扮老叫化。你要扮小王八牽馬兒,我就扮個老王八!”二人鬥口,引得弘曆在旁笑不可遏。一時二人從李衛官轎裡出來,李衛頭戴黑緞子一統瓜皮帽,黑緞褂子,腰裡懸着檳榔荷包,瘦臉上還掛了副墨鏡,活脫一個師爺。範時捷卻頂了灰氈帽,灰府綢袍子外套青布褂子——卻是管家模樣。三人相視,不禁哈哈大笑,出了驛館也不走大路,踅一個衚衕從小巷裡串出來,迤邐向東北——李衛爲窮民專設的粥場就設在離糧庫不遠的玄武湖畔。
四月江南已是花謝樹綠,從驛站踅北而行其實已是南京市郊,但見黃土便道兩邊楊柳婆娑,暖風宜人,不斷頭的菜花在西下的斜陽裡漾蕩有姿,間或有菜田,栽種着茄秧、青椒秧、小蔥、水蘿蔔、黃瓜、菜豆、青筍等菜蔬,青翠欲淌。小孩子們在澆菜的水渠邊,有的撲蝴蝶,有的捉蟲子,有的在戲水玩耍,間或有滑落在水裡的,被岸上一羣總角小子拋泥撒沙,打着水仗,有哭的有笑的有鬧的有罵的,有大人拉着泥猴一樣的兒子打屁股的……一派農家田園風光。三個終日昏頭昏腦鑽在公事叢中角逐名利的親貴大員,都覺耳目爲之一新。弘曆一邊漫步走着,問李衛道:“你怎麼會想起設義倉設粥場呢?皇上幾次跟我誇獎這事。說幾時天下督撫都辦起這個善舉,治化極盛也就快到了。大抵太平日久,地土容易兼併,總歸富的少貧的多,即使太平,也不免有水旱蝗災,歷來革命都是雄傑奸狡乘了這個‘機’。從長遠說,這真是廟堂百姓二者兼顧的好法子。”
“我沒有皇上想那麼遠那麼深。”李衛手裡拿着一根草節兒,一點一點掐着在嘴裡嚼,“我只曉得人餓急了什麼滋味——看見吃的就想搶,看見有錢人就想打!我一個嬸子,丈夫死了十年,守節不嫁,一場蝗災過去,莊稼吃得像割過一樣。她就賣花兒了①即賣淫。——原注——她還要養活兒子呀!”他沉默着,不再言語了。範時捷點頭嘆道:“這是真的。我在蕪湖鹽道,見過劉二饑民暴動,就爲一斤糧沒給足分量,那個劉二賣柴從那兒過,一扁擔打得米店老闆四腳朝天。幾百饑民乘機搶米,燒店鋪,搶銀號,連不是饑民的也捲進去,逢大戶人的門就砸,搶糧殺人姦污婦女……費了多大事才鎮壓下去。殺劉二是我當監斬官,外頭設酒祭奠他的有幾十桌,我只睜眼閉眼,不敢觸這衆怒,還親自過去敬了他一碗酒這才行刑。四爺,你要身臨其境就知道了,那真是一觸即發,一發就不可收拾!”弘曆幽幽望着遠處,大約陽光下的油菜田太刺眼,略爲眯縫的眼瞼中瞳仁閃着光,他舔了舔嘴脣,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李衛眼見前面烏沉沉一片高房,四周的牆邊站着崗哨,用手一指道:“這就是江南糧庫,過了糧庫就是玄武湖,施粥場就設在湖邊。”弘曆問道:“爲什麼設在這裡呢?”
“那邊有個破落了的五通廟,能遮個風雨。”李衛說道:“靠湖邊有水,洗洗涮涮乾淨些,病也就少了。離糧庫近,取糧方便——城裡頭我不許有討飯的,外頭要安置周到纔不易生事。”
三個人邊說邊走,果然轉過糧庫,便見浩渺的玄武湖清波漣涌。湖南岸西側一座大廟甚是雄偉,只年久失修,看去灰濛濛的。廟東一邊空場,似乎是昔年過廟會的場地,空場東邊一排蘆蓆搭成棚子,旁邊垛着拌子柴,棚後六個煙筒炊煙帶着火星必剝聲直衝而起,轟轟直響。因快到飯時,空場上已集了上千的饑民,似排隊又似散亂地站成六路,一個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手裡的碗敲得山響,不耐煩地等着開棚舍飯。人羣中不時發出爭吵聲,粗野的罵聲,女人奶着孩子哼兒歌聲,還有小孩子捱打尖叫哭聲,也不時夾雜着莫名其妙的鬨笑聲,亂嘈之極。範時捷一眼瞧見糧庫帳房的一個書吏正忙着指揮人從車上卸米,卻不知姓名,“哎——”地喊了一聲道:“你,喂,愣你媽什麼,叫的就是你——過來,有問你的話!”
“是範大人吶!”那吏目覷着眼盯了半日才認出來,顛着屁股跑過來,給範時捷打千兒道:“小的殷貴給方伯大人請安!”立起來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弘曆和李衛,滿臉堆笑,說道:“您老人家怎麼有工夫到這兒來啦?怪骯髒的,連個坐處也沒……”範時捷不理會他唣,問道:“在這趁糧的有多少人?”
“不一等,多的時候三四千。今兒人少,一千五百人吧。”
“按人頭分發,一人攤多少糧食?”
“三兩。”
“帶孩子女人呢?”
“回大人,按人頭算。”殷貴笑道,“孩子也一樣。飯前發竹籤子,一個籤子一份兒,省了爭吵。”
弘曆在旁插嘴問道:“都是本省的?外省人多不多?”殷貴瞟了一眼弘曆,忙低頭道:“回大人,本省十停裡佔不到一停。李督爺有憲命,凡本省饑民給糧回鄉。各縣地方上還有度荒糧,這裡的本省饑民多是家裡沒有地的。你打發他回去,他依舊來了。”
弘曆不禁一笑,又問道:“哪個省來這裡討飯的最多?”殷貴毫不猶豫地回道:“河南。不但多,且都是一窩兒一窩兒。有的一家子三代,有的獨個來了又去了,叫一羣來,最下作了——你少給他盛一點,日爹罵娘地亂叫。窩子狗似的,吃定了我們江南了!”他臉上帶着鄙夷睃了一眼吵吵叫叫的人們,忽又嘆息道:“也難怪他們,那邊說叫‘墾荒’,有的縣巴結田中丞,報數兒越多越升官,裡保甲長們攆着人放荒熟田開生田,一個不對就拆房子攆人,開出荒來種不出莊稼,原來的地也耽擱了。”範時捷見弘曆臉色陰沉,只是沉吟不語,便笑道:“咱們棚裡看看吧?”於是殷貴導引,三個人漫步來到棚前。只見六個棚面西座東,一字排開六口大殺豬鍋,都是滿滿的粥。棚裡垛着米袋,攤有守夜的牀鋪,鍋沿放着幾把大勺子,幾個火工脫得只剩一件單衫滿頭油汗手握長柄勺子翻攪那米。弘曆用勺子舀起翻花大滾的粥,看那顏色似灰似紅,湊到鼻子近嗅嗅。微微帶着股黴味,不禁皺皺眉頭,問李衛,“吃得飽麼?”
“吃飽是差不多,這東西不頂飢,幾泡尿就餓了。”李衛不禁一笑,“也不能吃飽了,也不讓他餓死,這是我的宗旨。”弘曆輕聲嘆息一聲放下勺子出棚,沿着場邊向西踅去。李衛這個話他在山東賑災,聽山東巡撫也講過。舍粥是爲救荒救命,不能叫災民吃得比在家種地還強,也不能讓他們餓得砸了粥棚,這裡頭的分寸難爲了地方官。李衛和範時捷早已趕了上來,見他恍恍惚惚往西走,範時捷忙道:“主子,那邊是五通廟,裡頭住的都是這些人,沒什麼看頭。”
弘曆似乎沒有聽見,加快了步子來到廟前。由於快到開飯時,這邊廟裡幾乎已沒什麼人,只有幾個衣衫藍縷的老婆子披着破襖,偎在門洞角曬太陽。弘曆擡頭看時,果見廟前一塊破匾,上寫“五通神祠”四個泥金大宇,“祠”字已經剝掉半邊。楹上對聯還算完整:有靈有神輝光照八方國而裕民,如應如響血食臨萬衆禍淫且福善。下邊題簽已經漫漶不清。李衛在旁解說道:“這祠堂紅極一時。康熙初年每年都要一對童男童女灌了水銀活祭呢!湯斌任南京知府,扒了神像一火燒了,攆走住持道士,說如果有禍我一身當之。湯文正公不但沒事,還升了官。去年有兩個洋和尚,說是法蘭西的,看中了這塊地皮,要建教堂,和我打了幾次嘴皮。我說建廟,成!不過要建就建孔廟,或者佛寺,我不曉得你那個什麼鳥耶蘇孫蘇的,他們也就罷了。”弘曆點點頭,說道:“往後逢這種事要上奏。這外來的人弄的名堂我們不清楚,小心着了他們道兒——”還要往下說時,便聽粥棚那邊“噹噹噹”一陣敲鐘聲,人們炸了窩似地歡呼“開棚了,開棚了!”鍋碗瓢盆人擠馬撞響成一片。弘曆剛一回頭,這邊廟裡卻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叫罵聲,卻是河南女人的聲口:
“你個殺千刀的!堂堂六尺個大男人,老婆兒子都養活不了!吃舍飯,褲子爛得遮不住蛋,還要和人賭錢……啊啦……要去你自賣自身,我這麼小個丫頭送出去,還有她的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