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低着頭,掩着方纔被撕破的前襟,已經全然沒有了那股拼命的潑辣氣勢,靦腆地說道:“回爺的話,我們是封丘縣黃臺鎮人。”弘曆怔了一下,說道:“黃臺?唐時武則天稱號,有一首詩叫《黃臺瓜辭》①武則天廢太子李賢,在流放巴州途中作《黃臺》詞“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爲可,四摘搶蔓歸。”隱喻武氏謀殺子女。武氏得知後,令李賢自殺。,很有名的,是不是你那裡呀?”王氏搖頭道:“我不知道。不過我們村的西瓜長得好是真的。前明弘治年間一場大水過去,地也沒了。成了河道,什麼也不說了。”
“你們縣在這裡有多少人?”
“二百多個吧。”
“不想回老家麼?”
王氏擡頭盯了弘曆一眼,嘆道:“作夢都想……可回去糧沒糧,種沒種,牲口農具都沒有着落,仍舊種不成地。田中丞是個清官,可我們死也不明白,自己種熟了的地偏不讓種,逼着人開荒!荒開出來,好地又沙荒了——老爺,回去不就圖過個安生日子?裡甲長整日敲鑼攆人開荒,人心都攪碎了。唉……”
弘曆站起身來,悠悠地在刷乾淨了的粥鍋旁踱着,又站到棚口,眯着眼望着景色宜人的玄武湖和湖岸東倒西歪等着下一餐的饑民。半晌,吁了一口氣,說道:“墾荒,田中丞沒有辦錯。豫南豫西有些地方地少人多,又有地荒着。你不要怨田中丞,下頭州縣不曉事,拿着墾荒投他緣,討他的好兒也是有的。”王老五一家原以爲弘曆惹禍打死人,必定要逃的,見他這陣勢,才知道大有來頭,齊把目光睃他。只是弘曆不過十七八歲,乾淨爽利一個公子哥模樣,再也猜不出他的身份。李衛想起晚間還要爲弘曆送行,賠笑正要說話,弘曆卻問他道:“這二百多人善遣回鄉,你估約得有多少銀子?”
“這個我們衙門覈算過。”範時捷見李衛仰着臉盤算,在旁賠笑道,“大人孩子統算,人均得五兩。四爺想發遣他們回去,奴才這就撥銀子。”弘曆想了想,笑道:“我不想驚動官府,這筆銀子先從你兩個身上墊出來,下次進京到我府賬房裡支還你們就是了。”
他這一說,李衛和範時捷都笑了。李衛說道:“四爺也忒小看奴才們的了。這是爺的功德,也就是奴才的差事。奴才做了這大的官,這點子孝敬也還巴結得。爺情自放心,這事明日就辦下來了。爺盤桓幾日也要北上,說不定從他們那兒過路呢,奴才不敢糊弄。”
“就是這樣,我讓官府發遣你們回去。”弘曆摸了摸那個小女孩的頭,說道,“回去好好把地種起來,別往外逃了。至於墾荒的事,田中丞已經明白,前幾日上摺子說,‘胥吏不法,借墾田爲名逼民外逃,今日已知爲政當因勢利宜矣’——他已經明白,又是清官,不會再讓你們離鄉背井了。”
王老五一家聽得似懂不懂,但弘曆的意思是聽明白了:不必一路討飯,回鄉能安生種地過日子。大人孩子像仰望神明一樣凝注着弘曆,喃喃祈禱:“請老爺留個名諱給我們。我們給您立長生牌位……您老人家這麼善行,天必定照應您中頭名狀元,代代公侯……”弘曆聽着只是暗笑,已轉身出去,又對範時捷道:“賞他們二十兩銀子,回去好置農具牲口。”
李衛和範時捷陪同弘曆回到城裡總督衙門,天色已經向晚。三個人聯袂從儀門進了大院,只見議事廳前已站滿了大大小小官員,首府首縣忙得滿頭熱汗張羅着擺佈筵桌,家人們走馬燈似地掛燈扛座墊搬屏風,還有人喊叫道:“進內院請問一下憲太太,制臺爺回沒有?”弘曆一笑,說道:“李衛,你不回來這裡成了沒王蜂,連翠兒也忙上了。我可是飢腸轆轆了,先在翠兒那吃點點心打打饑荒吧。”李衛說道:“請老範這邊照應一下。我陪爺進去,開筵時再出來。”因見弘曆已經走遠,便跟過來一同進院。老遠便聽夫人翠兒大聲大嗓地支派:“去尋老爺的人回沒有?回來叫他快點來見我!主子爺是愛乾淨愛雅緻的,那個花裡胡哨的屏風弄一邊去!倒是那幅虯龍鳳竹松鶴圖屏只怕還合式——你死瘟在門洞裡作麼?去,把那套紫砂茶具——哎呀,是老爺回來了!真是的,穿這麼一身到哪裡——哎喲!今我這眼是怎的了,這不是我們少主子麼?”她絮叨着,一反眼見弘曆也在,拍手打膝過來請安,替弘曆拍打着身上的灰土連說帶贊,口中還夾着嘆息:“我小時落這個雞視眼,每日到這時分竟是個瞎子,竟沒瞧見我的少主子!這死鬼的也不吭一聲,專站着瞧我的西洋鏡兒。四爺,您怕有三四個月沒來的了吧?我天天巴巴兒地盼,心裡只是個放不下。說過去請安,日日都是使得的。偏他說四爺有話,除了逢年過節不叫我過去!怕四爺落個‘交通大臣’的名聲兒——我想,我跟別人不一樣,我是康熙四十六年就跟了主子萬歲爺在娘娘跟前侍候的。說句賣老的話,四爺臨盆還是我侍候熱水呢!那也真是讓人詫異,滿院的那個香啊,屋裡的燭不知怎麼那麼紅、那麼亮,連窗戶紙都映得紅透了。爺頭一聲哭出來,嘎聲亮得金鐘似的,裡三院的奴才們都聽得一愣:爺是大貴大富大不一樣的命,這是註定了的!老主子當時正禪定,您知道他老人家那脾氣,天塌下來也不相干的——竟也睜開眼,聽了半日才又入定過去——那可真是異樣的!”……一頭說,一頭和李衛攙擁着弘曆進了堂房。請弘曆居中坐了,插燭兒般和李衛跪下拜了三拜,起身又一迭連聲吩咐:“先給主子送點心來,沏茶!”
“是!”
裡裡外外丫頭老婆子見李衛翠兒都跪了,都“唿”地隨着跪下,此刻忙答應着出去張羅,早有一個大丫頭端着幾隻蛋花春捲,兩個小饅頭,幾塊細巧宮點進來,後頭小丫頭捧着一碗茶小心翼翼地跟着。翠兒和李衛忙接過來,親自安放在弘曆桌前,翠兒道:“請主子將就着用點。主子愛用我糟的鵝掌,因說您要回北京,都收拾了裝車了。還有給皇上娘娘做的鞋,皇上說比大內那些針線上人作的合腳熨帖,我也叫人封了箱子裡帶上。皇上娘娘有事沒事賞東西都還惦記着我這老村姑,我就有一萬分心也答報不了。李衛也不是什麼好身板,少主子瞧他老了,好歹在北京給他找個閒衙門混。我也得沾光兒常常進宮見見我們老少主子,主子娘娘,他時不時的還能進京,我只能幹看,心裡念記主子的心比他還強十倍!”說道便抹眼淚兒。李衛道:“大高興的日子,你哭個什麼?真是的,也不怕四爺笑!”翠兒破涕笑道:“我也真是,半老了越發沒成色。我是見了主子愛呀!我們老主子是佛心慈悲,外面兒上冷心裡熱,拔苦救難降妖伏魔。這少主子,你細瞧,這模樣,這身段,這氣概,還有這心地學問,扮上觀音是觀音,扮上佛爺是佛爺呢!”
弘曆邊吃點心、啜茶邊聽她一套接一套聒絮奉迎,從政務叢繁中游脫出來,主子奴才猶如家常閒侃,真覺得心恬意恰溫馨不可名狀。因笑道:“你都要成‘快嘴李翠蓮’了!當日在我書房裡侍候,還悶嘴葫蘆兒似的呢!我就取你這依戀主子的心,這就叫不忘本。李衛把兩江治理得好,督撫各司都聽他的,相與得好。兩江是天下財賦根本之地,不能沒有個能幹心腹大臣在這坐鎮,所以現在不能想回北京,到時候我自然替你們說話的。萬歲爺也時時惦着你們的,又怕門下奴才在外作官不成器,壞了他老人家名聲,又怕累着了你們。他老人家想等新政有個眉目,學聖祖爺,也要南巡,是必要住到你家來的。就如今李衛去北京,也可帶你。你是一品誥命,隨他進京朝見一下主子、主子娘娘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見面盡容易的,何必傷感?”他又呷了兩口茶,沉吟說道:“今兒筵上,就說我五日後走。其實呢,後天晚上我就要起程了。”
“四爺!”李衛驚訝地望着弘曆,說道,“南京官員要郊送的呀!您要微服,路上變一變裝就是了。五天後我突然說您早已去了,怕下頭人議論,請主子……”弘曆點點頭,語氣變得有點沉重:“我本不想大張旗鼓,而且這樣一路也能看看春景,體察些子下情。你恐怕還要派些人丁暗地裡維持一下,我總覺這一道兒上不甚安全似的。”
翠兒和李衛目光都是霍然一動。李衛皺着眉頭冥思苦想,翠兒卻道:“南京人說六朝金粉繁華之地,什麼能人不出來?當年朱三太子鍾三郎一窩子賊,就在毗盧院山上架紅衣大炮,要在聖祖爺南巡時候行刺①參看《九王奪嫡》第十八回……那裡頭僧道雜處,飛賊大盜多的是,哪裡能一網打盡了?奴婢前些時去雞鳴寺進香,見一個遊方道士,說是紅陽教的,用鐵鏟剜開青石板,種上葫蘆兒澆上沸水,吟誦咒語,當時就長出葫蘆芽,拔絲似的抽蔓爬藤開花結葫蘆,圈着看的人有好幾千!我說這是個有道行的,佈施了五十兩銀子。回來跟他說,他倒派人去拿那道士,說是‘白蓮教’妖道惑衆。四爺要出了什麼事,說不定就是這些賊呢!”她說完,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雙手合十喃喃道:“阿彌陀佛!”李衛卻問道:“四爺,那首詩您能不能給奴才譬講譬講?”
“詩裡沒有惡意。”弘曆不安地搓了一下手,“似乎和我遊戲,報警有人暗算我。至於暗算我的人,他說是個權勢極大的人。”其實李衛只要稍稍有點學問,或讀過《詩經》,就知道“”二字特指兄弟,除了弘時沒有第二人,無奈他不懂。但李衛是天分極高的人,出了名的“纏死鬼”,從“權勢極大”四個字已經隱隱聽出了弘曆雙關之意。他頓時凝住了眉頭,說道:“四爺,記得前年您去山東賑災,有個叫吳瞎子的火居道士,連殺萊蕪三個朝廷命官當衆投案。後來您查出這三個官都是侵吞賑災款的髒官,出脫他只定了個斬監候。我已經放了他,補在山東臬司衙門當巡捕頭兒。一個月前我慮着爺回京必定微服,沒人護駕不成,寫信叫山東放人過來。吳瞎子是終南劍俠胡富山的關門弟子,武林和他過招七個回合沒有個不敗的,所以諢名‘七步無常’。直隸山東河南安徽他黑道朋友多得不計其數,爺無論如何消停一下,等着他來再走,再不然請端木家來個高手也成。從這裡到北京關山萬里,奴才怎麼放得心?奴才要親自陪爺走的。翠兒也思念老主子,乾脆都跟着,湯湯水水的也有人侍奉,可成?”
弘曆笑道:“我不過隨口告訴你一聲,多留心此地治安,你就這麼鬧起來,又是展期成行,又是等人,又是護送的!生死百命,你就弄得萬事周全,就保得我平安?還照我方纔說的辦,你只發文沿途照應,這是欽差的規矩。如今不是兵荒馬亂年月,太平世界法紀嚴森,我裝神弄鬼的,叫人笑了去!”
李衛還要說話,見尹繼善、範時捷後頭跟着按察使毛孝先,還有一個六品官,穿着鷺鷥補服五短身材黑紅臉膛,隨在毛孝先後頭擺着方步進來,卻不認識,便住了口。四個人給弘曆請了安。弘曆端詳一下那位官員,笑道:“這不是戶部的劉統勳麼?怎麼也在這裡?”劉統勳端莊嚴肅不苟言笑,一躬身朗聲說道:“回王爺,奴才是調糧來的,已經完差,奉皇上旨意,隨同王爺回京。”
“前頭席面已經備好。”尹繼善見弘曆還要問話,忙插口說道,“公事還有辦完的時候?統勳左右是要隨四爺一道兒走的,我們專門來請四爺安席。”
“好吧。”弘曆一笑起身,說道:“我已經吃飽了,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