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肚裡一陣好笑,見田文鏡發怔,一把拉了就走,說:“天晚了,城門就要關了。咱們回去吧。”田文鏡只好隨他們來到鐵塔旁的驛道上,邢建業因見他沒騎馬,忙過來讓出自己的馬給他騎。田文鏡一邊認鐙上馬,自嘲地笑道:“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我這個人是太癡了些,以爲心到必定神知。我太癡了——”他猛烈咳嗽兩聲,用手帕子接了,見是血,手一顫,裝作沒事人將帕子掖了袖子裡,一邊放轡徐行,說道:“四爺,我實是累透了,心裡也不好過,出來走走。李紱他從湖廣到北京,在河南穿境而過,匆匆觀花,對我不滿,也還情有可原,阿山布羅、柯英、張興仁他們天天和我一個城裡,不知道我是忠是奸、是廉是貪?昨晚他們三個人聯名拜折彈劾我‘沽寵邀功,苛酷爲政’,專門抄了一份送給了我,還有萬歲爺也轉來一份糊了姓名的摺子,說我‘作踐聖道,欺蔑士人’,皇上叫我具折明白回奏。我想了一夜,一字也寫不出。也許我真的錯了?可又不知道錯在哪裡。
“我在康熙朝作了快二十年官,聖祖爺崩駕時,不過是個六品部曹。雍正爺登極,我奉命宣旨陝西,路過山西,彈劾‘天下第一撫臣’諾敏,與聖主際會風雲,三年之內由開封府尹晉升巡撫,又在河南特設總督衙門,委我總督,成了位極人臣的封疆大吏。且就不講忠孝節義這個大理,我田文鏡受恩如此,不知道拼死答報,我還算個人嗎?
“可如今我成了王安石一類的奸人!”田文鏡儘量壓抑着內心的激憤,提着繮繩的手都握得發白,“既不見容於士大夫,也不見諒於庶民。我們河南人勒緊褲帶三年,這條堤修好,萬事都可平安從容調理。如今堤修好了,逃荒出去的說是我逼出去的,民間說我催工派捐如虎似狼,官場說我邀功取媚說我沽寵邀功——我心裡好恨!恨自己無能,不能使人知我的心,也恨這些鼠目寸光的鄉愚!四爺,你大約不知道,我早已患了肝病,六十多歲風燭殘年的人了,自知不久於人世。唯留此一片忠忱在這中州地上,什麼也不顧忌了。天假我年,三年之內,河南若不能民殷糧足,四爺您請上方劍取了我這老頭顱去!”
田文鏡胸中積鬱已久的話一瀉而盡,淚水撲簌簌走珠兒般滾落出來。俞鴻圖和劉統勳聽着這發自肺腑肝膈的言語,心裡一陣酸熱,也不禁墮淚傷懷。
“這就是所謂‘知人也難,爲人知也尤難’了。”弘曆在得得的馬蹄聲中沉默許久,已是霽顏悅色,輕鬆地一笑說道:“國人皆曰可殺,我意獨憐爾才。別那麼死了老子娘似的懊喪,我既在此,當然給你撐腰到底。你是皇上的模範總督,心胸要再開闊些,度量要再大些嘛!方纔看了大堤,我也很有感觸,你憑一省之力,做這麼大一件事,還沒耽誤了其餘政務,真是不可思議。我要上奏皇阿瑪,有誰再說田文鏡的是非,一定叫他先來黃河大堤上看看!”
弘曆正極力撫慰田文鏡,昏蒼蒼的遠處一陣馬蹄急響,一溜兒米黃西瓜燈搖搖曳曳趕近前來。漸漸近了,衆人才瞧見是總督衙門的燈籠。田文鏡一眼瞧見自己的師爺錢度和畢鎮元也在戈什哈里頭,提名兒叫道:“你們這麼張惶,是起反了麼?四爺在這裡呢,不許驚駕!”
“四爺,制臺!”錢度一頭熱汗,牽着馬走近來,氣喘吁吁說道,“秀才們罷考了!五百多人圍了書院,請見總督,請見張學臺!我們遍城裡尋不見督帥,去王爺驛館,人說王爺出城看河去了,才趕到這裡!”
田文鏡頭“嗡”地一響:天天怕罷考,天天說罷考,是禍仍舊躲不過,這羣秀才真的紅了眼,不要命了!當下不及細想,在馬上回頭對弘曆說道:“奴才這就去處置,四爺只管回驛館,等着奴才的信兒!”繮繩一抖,兩腿一夾,那馬嘶鳴一聲潑風般去了。
“四爺,”劉統勳見弘曆駐馬躊躇,說道:“田文鏡去是正理。您是王爺,又兼着欽差大臣,和秀才們不宜善聽善見。看他省裡如何處置,您退在一邊,有轉圜餘地。”弘曆點頭,說道:“延清說的是,不過我這裡沒人在場也不好。俞鴻圖去走一遭——只看只聽不說話,去吧!”說罷,徑自調轉馬頭回了驛館,和劉統勳擺了棋對弈,卻只心緒不寧,一個勁兒走神兒。
俞鴻圖放馬來到書院,只見文廟街口已經戒嚴,沿街店鋪檐下大小燈籠掛了足有五六十盞,靠牆站的開封府衙役們一手提着繩索鐵鏈,一手舉着火把,釘子似的一動不動。亮如白晝的燈燭火把下,聚集了上千看熱鬧的士民商人,伸着脖子往文廟街裡傻看。人們有的沉默不語,有的嗡嗡嚶嚶議論,有的興奮得鼓譟大喊,卻也是意見不一:
“田制臺也來了,看這些狗日的們咋辦!”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嗨……”
“這都是政事不修鬧出的禍。東漢太學生大鬧洛陽,還不爲政治昏暗?”
“你那是放屁!這些東西都是吃飽了撐的,拿住一個‘嚓’地割了頭,他也就安生了!”
“阿彌陀佛,罪過,都這麼年輕,可惜了性命兒的!”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俞鴻圖將馬拴在街口,挨身擠了半日纔到文廟街口,卻被兩個兵丁攔住,說:“你瞎了眼了,還往裡擠?裡頭不是秀才的,正在往外攆呢!想跟着這羣王八蛋一道兒上西市麼?”俞鴻圖當衆不便說明白自己身分,解說半日,無奈那兵丁竟是榆木疙瘩做的,好歹不放行。俞鴻圖惱上性來,“啪”地一個耳光,摑得一個兵丁踉蹌幾步:
“你去稟知張興仁,說是俞鴻圖來了,問他叫不叫進?!”
“我管你媽的魚紅圖鱉黑圖,老子是奉命擋人!”那兵丁不禁大怒,“撒泡尿照你那影——還要找我們張學臺!——拿下!”幾個兵丁立刻一擁而上,死死架着俞鴻圖便往街裡走。俞鴻圖一眼瞧見錢度帶着幾個書吏忙忙過來,大叫道:“錢度,錢度!”
錢度被他叫得一怔,睃眼見是俞鴻圖,忙喝退了兵士,說道:“大人受驚了,這會子不是賠罪說話時候。我還要去前頭見開封城門領。①四品武職,相當於城防司令。——原注叫他們帶您去見制臺。”說着匆匆去了。俞鴻圖憋了一肚皮的火,好半日才平靜下來,隨着衙役們徑至坐落在文廟北邊的書院,一到書院門口,便被那場面驚怔住了。
罷考的秀才共是五百多人,都坐在書院過廈三楹大門外的照壁後,繞書院八字牆高懸着上百盞氣死風燈,還有從衙門裡蒐羅的各色燈籠約有幾千盞,將這座河南最高學府門前照得通明雪亮。秀才們都穿着青衿,燈下看藍汪汪的一片,盤膝正襟危坐,幾乎咳痰也不聞一聲。一丈多高的兩個大石獅子各掛一塊白布,上寫着血紅的硃砂大字:斯文焉掃地 胥吏之能以欺 乃百代奸佞陋政 大吏小吏寧不戒懼?勞心者治人 勞力者治於人 此千古聖賢遺訓 上智下愚豈可更易!淋淋漓漓甚有精神。靜坐場外也有十幾個各衙門的師爺書吏,翻着冊頁瞟着人似乎在查對什麼,照壁前燈影裡黑鴉鴉站着三個方隊,都是軍士,卻都沒有帶兵器,因此這邊雖然是現場,只是沉悶壓抑些,不像文廟街口那樣森嚴肅殺。
“俞爺,請這邊,從儀門裡進去。”帶路的書辦見他看完了現場移步要上臺階,忙將手讓至東邊,說道:“制臺臬臺學臺他們都在至公堂上議事呢!”
俞鴻圖點頭隨他逶迤進了書院,果見田文鏡、柯英和張興仁都在至公堂裡。這裡只點了兩枝細燭,比起外邊反而暗得多,幽幽晃動的燭影下,三個省臺大員臉色變幻不定,張興仁坐着,柯英站着,田文鏡不停地踱步,清癯的身影幽靈一樣不時掠過堂前的大玻璃窗。見俞鴻圖進來,張興仁欠了欠身子,說道:“四爺派人來了,請俞大人主持。”俞鴻圖忙轉述了弘曆鈞旨,笑道:“我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你們該怎麼辦按你們的章程來。”
“秀才們並沒有造反,也沒有毀罵朝廷。”柯英剃得溜光的腦門子在燈下映着酒罈子一樣的光,吭了一聲說道,“他們就這麼硬坐,請大人們出來說話。沒犯王法,你叫我怎麼下手,又該從誰身上開刀?”俞鴻圖不言聲綽了椅子坐在旁邊,聽田文鏡道:“抗拒朝廷之令,聚衆拒考還不犯法?!凡到這裡的都是刁頑之徒,我看要一概拿下,剔別清楚,爲首的要正法,煽動鬧事的革去功名,其餘的記過,允許與考。就這麼辦!”
俞鴻圖方纔在堤上對田文鏡剛剛生出一點憐惜的心,一下子消失了個乾淨:生員們不過是對朝廷“官紳一體當差納糧”的新政不熟悉,不領會,老老實實坐在外頭請見一下大人。你再尊貴,總逃不出這個天理人情,就出去解勸一下,宣明皇上恩旨的內衷,大事化小不也是功德?一開口就立意不善,一網打盡地整治!正尋思間張興仁已冷冷頂了回來:“恐怕不能這麼囫圇吞棗地處置。這裡頭多少都是十年寒窗苦熬了一衿,或者有些俊茂之纔將來出將入相,事業功名不在我們下頭。先在檔上記這麼一筆,也許就毀了他們一生,河南文氣本來就平常,我還指望着裡頭出個狀元呢,這事只能善罷,如要摧殘,我這裡就說不通!”
“田文鏡!”柯英突兀地提名道姓喊了一聲,“秀才們就是不滿你的苛政才聚衆請願的。你爲什麼就不能屈尊出去見見,和息了不是更好麼?”柯英是司蘭布的次子,父親在隨康熙西征時是親兵,在科布多掩護康熙突圍陣亡,擋住了飛如羽蝗的箭護得康熙周全。康熙得脫大難,即在涼州城爲司蘭布建飼,封爲城隍,司蘭布子孫入鑲黃旗世襲罔替的伯爵秩位。既是正牌子旗人,又無後顧之憂,常不把田文鏡看在眼裡。河南和田文鏡鬧生分,他是第一個撕破面皮的。此時柯英暴怒得青筋突起,啐了一口,罵道:“天生的周興、來俊臣①周興、來俊臣,均爲武則天時酷吏,冤死千餘人。有人告周興謀反,武則天派來俊臣審,來問周:如何叫犯人招供?周說可讓犯人入火燒的甕中。來備甕後,叫周“請君入甕”。來因得罪武氏諸王,後也被處死。——我就和你過不去,你他媽怎麼樣?”張興仁在旁忙道:“老柯,有話慢慢跟他理論,別動粗!”“動粗?”柯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要由着我的性子,我還想揍他呢!”
田文鏡盯着兩個人,目光熠然一閃,又倏然隱去,他眯縫着眼瞼,像兩道能活動的土牆遮蔽着昏暗的瞳仁,良久,格格一笑道:“彈劾我的文章已經拜讀過了,除了兩句撒野的粗話沒什麼新鮮東西。皇上新政旨意早已佈告天下,生員爲天子門生,他們自己就有宣講布化之責,這會子還要再去按着手教給他們?這是開國頭一次罷考,如不能雷厲風行從嚴鎮奪,往後羣起效尤,我們誰能承擔這‘始作俑者’四字?至於說我是什麼酷吏,你們還可寫摺子嘛!”
“你就是酷吏,也會有請君入甕那一天的!”柯英厲聲說道,“河南人民不聊生,就爲有你這個‘模範’!”
“模範是皇上說的,不是我自封的。你這話只索再寫摺子!”
“你以爲我不敢?”
“你當然敢,你不是有個好老子麼?”
柯英氣得渾身亂顫,綽椅子就要砸過去。卻被張興仁死死按住,兀自呼呼直喘粗氣。田文鏡冷笑道:“我曉得李紱也參了我,加上你們也才四個人嘛。我等着皇上處分,也寫了辯折。不過眼下我還是總督,河南軍政民政財政文政的擔子還是我挑着。你們怕作惡人,我是個王安石、少正卯①少正卯,魯國人,曾聚衆講學與孔子唱對臺戲,使“孔子之門盈三虛”。孔子任魯司冠“三月而誅少正卯”。,我不怕。既然臬司學政不肯出頭拿人,我總督衙門要動手辦這個案子了。”
“制臺,”張興仁站起了身子,燈光下,他的臉色毫無血色,“我來辦。不過要折中一下。我去宣明制臺的憲命,如果遣散了,也就罷了。然後從容追查爲首的,請示聖命按旨辦理。好在明日纔是考期,今日靜坐不要加這‘罷考’二字,成麼?我們彈劾你是光明正大的,有舒適話下來再撕擄。君子愛人的德,就本心而言都沒有惡意。如果我這個建議你不嘉納,也只好悉聽尊命的了。”
這一刻田文鏡也已完全冷靜下來。罷考是一件轟動天下後世的大案,一樣的“模範”,李衛的江南,鄂爾泰的雲貴都沒有出亂子,偏自己最要強,偏河南就罷考,也甚不體面。思量着,田文鏡粗重地透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且照你的辦。這是爲首的,一個叫秦鳳梧,一個叫張熙——我已經查清了,你斷不能行婦人之仁叫他們漏網。其餘的只要明白按時應考,我就網開一面,脅從不問。”說着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紙條遞給張興仁,又轉臉對柯英道:“這裡的事交給學臺,你也不用管了。”
“請俞大人回驛後代卑職請安,這裡一切由張大人料理了!”柯英哼了一聲,向俞鴻圖一揖,理也不理田文鏡拔腳便去了。田文鏡也是一哼,待他走遠了才獨自出了儀門,惡狠狠掃視一眼靜坐着的秀才,揹着燈影拉過馬來,朝馬屁股狠抽一鞭,也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