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皇上的垂愛,也是我祖上的胤德。”尹泰說道,“老夫和犬子受賜太多了!”他長長的壽眉和花白鬍子都微微抖動,臉上露出極爲複雜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半晌才莫名其妙地嘆息了一聲,拽着艱澀的步履,口中道:“你們忙吧,我走了。唉,我是老了……”弘時衝他的背影喊道:“走好!別忘了給我備酒!”
張廷玉洞明世事閱歷滄桑,自然心中雪亮,他是百鍊鋼化了繞指柔的人,自然一切不形於色,當下掏出懷錶看了看,對衆人道:“三爺來有要緊事,今晚談不成了。衆位老兄誰明天離京,又有非稟不可的事,那就等着,餘下的明天從容再談。”說罷將手一讓,衆人便紛紛辭去。
“衡臣相公,”弘時隨張廷玉進了書房,接過丫頭遞來的茶捧在手裡,劈頭一句言語驚人:“我不是個愛串門的阿哥。這次老四在河南境內連連遭人毒手,險些送命,是脫難逃回京城,你曉得麼?”張廷玉剛剛端起杯,熱水一下子濺在手上,忙放了茶盤時,死死盯了弘時一眼,倒吸一口冷氣道:“有這樣的事?!田文鏡居然不奏,一路過來的滾單,連提也不提!”“那是爲了機密。”弘時聲音低沉而又清晰,“詳細情形我還不太清楚,老四渡河坐了賊船,在銅瓦渡口上游和水匪周旋了將近一天。附近有打魚的看見了,報案直到開封府。開封府派人去看,已經是第四天的事,在銅瓦渡口撈上七具屍體,穿着水鬼服裝,身帶刀傷,剛剛查明這股水匪是個叫黃水怪的領頭。老四許是有高人暗中相助——因爲水中打撈那麼多屍體,船上還有兩具都是匪盜,老四又安然無恙!田文鏡的稟帖上來,我立刻下了片子叫查找老四下落,又令李紱送弘曆回京。我知道的大抵就是這些了。”
張廷玉久久沒有言語,心中極是不平靜,這當然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案,從康熙第一次南巡,楊起隆在昆盧院密謀炮打行宮,到現在幾十年,天下太平已久。別說皇子,就是尋常商賈南北來往,大肆劫掠殺人越貨的也極罕見。出這樣的事,他當宰相的首當其衝有着重大責任。但同時,張廷玉心中又起疑雲:這麼大的事,這位辦老了事的坐纛兒阿哥竟然不曉得知會自己一聲,越過政府就自行秘密處置,是什麼意思呢?李紱和田文鏡轄境接壤,二人又正筆墨官司打得火熱,偏偏田文鏡四面受攻時,可巧就在他境裡出了謀害皇子案,這背後有沒有別的文章呢?思量着,張廷玉徐徐透了一口氣,說道:“陰陽不調匪盜縱恣,乃是宰相之責。我是太大意了。這件事還要直接問問四爺,然後奏明皇上,或由刑部,或交李衛,一定要限期破案。”
“我知道這案子已經十二天了。”弘時搬指算算了鬆開手,“這不是件體面事——要知道,皇上推行新政,朝野非議得很多。你見過抄報了,湖南、湖廣、雲貴兩廣省城裡都出了揭帖案。匪人奸徒散佈流言惑亂人心,有說泰山崩的,有說太湖氾濫的,有說真主下世的,有說地震的,有說彗星出現的,總之是‘人君無道天象示警’之類的話造得風雨驚心。這種事渲染出去,編戲唱道情的也許竟有的!說到責任,我當坐纛兒的更責無旁貸。但我不想驚動朝廷,也不想給皇阿瑪添亂,因爲與大政無益嘛!”他呷了一口茶,打住了話頭,不時瞟張廷玉一眼,張廷玉拉得繃緊的心絃鬆開了。無論如何,弘時這片心腸皎然可對天地日月,既想到了維護大局,又想到皇帝身體身子骨兒,算得上思謀周詳。張廷玉釋懷地一笑,說道:“三爺,政務孝道你都想齊全了。奴才老了,跟不上爺的腳蹤兒了。爺這次主持韻鬆軒,幾件事辦得都叫人心服。湖廣私鑄雍正錢一案下來,連湖南糧價也趨平穩,杭州紡工叫歇①叫歇:即今之“罷工”。——原注首犯拿瞭解到雲貴銅礦梟首示衆,我原覺得苛了一點,後來想想還是你對。果然礦工們也都安靜下來沒敢叫歇。不但少殺了人,而且銅礦開工更足。殺伐決斷,臨事機變顧全大局,都思量得面面俱到,真是好樣的!”
張廷玉爲相數十年,無論朝政人事,上至皇族阿哥,下至州縣小吏,都以“持衡”相處,和誰也不疏遠,也沒有特別親近的,平日信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從沒有這樣連篇累牘誇獎哪一個人的。弘時不禁聽得臉上放光,立刻抄起高帽子奉還,皺起眉頭深沉地一嘆,說道:“我是後生小輩,見過幾多世面?您自小兒瞧着我長大的,還不曉得我?您才真正是朝廷柱石國家棟梁之臣!上回皇上說胳膊痛,我和老四趕緊去請安,他老人家看上去再不像病疼模樣,皇上說,‘張廷玉病了,他是朕的股肱,和朕連着體結着心呢!’——我們這才明白是您清恙在身①《澄懷園主人自訂年譜》卷二記,雍正說“大學士張廷玉患病,非朕臂病而何?”。您封伯爵,禮部說您沒有野戰功勳,也沒有地方政績,難於措詞,皇上說‘張良有什麼野戰功勳地方政績?決勝千里之外就是功。張衡臣就是朕的子房!’哎,對了,這次議的入賢良祠,禮部票擬您是頭一名。皇上從奉天硃批回來,張廷玉不應同別人一樣。既是元勳遺老,又是股肱良臣,善始而全終,應該進十哲祠,配享孔孟程朱這些聖賢。人吶,做到你這一步,算是彪炳史冊輝耀千古的啦!”
他撿着好聽的話一車一車地送,卻忘了張廷玉是個城府極深的老宰相,一個清華皇子天潢貴胄這樣捧一個臣子,太分了。弘時忘形時諛言佞笑的樣子,口中的酒肉氣息也叫他受不了。只強笑着聽完,說道:“‘善始’我作得說得過去,‘全終’還要看以後。踏實作事勉進臣道。身後榮名大小,都是天子恩德。”這淡淡一句話立即打啞了弘時,只一笑間他又恢復了常態,換了話題道:“皇上不知幾時迴鑾,我們這邊得預備接駕呢。我在思量,要不要親自去一趟承德勸勸老爺子,這麼熱天兒,就在避暑山莊駐駕,立秋後再回京,趕上審批秋決也就行了。老四回來,還是他來主持韻鬆軒,我想走走疏散疏散筋骨。”
“四爺剛剛回京,他是欽差大臣,得先見皇上述職才能說到別的上頭。”張廷玉自覺至此才明白弘時來意,笑着說道:“您也是奉旨坐纛兒,不奉旨就敢把差使交給別人?倒是李紱那份彈劾田文鏡的奏摺和田文鏡的奏辯,已經發到各部幾天了,要趕緊收集大吏們的意見是要緊的。皇上回京,頭一件必定要問這個案子的。”
送走弘時,張廷玉看時辰,正是鐘響十聲。既是平日,也還不到歇息時間。門房裡還有兩個管員是明天一天就要離京的,叫進來問了問,卻壓根沒有非辦不可的急事。官場上的事張廷玉透熟,有事沒事多見大人有益無害,耐着性子聽他們說完,交待了幾句應留心事項便端茶送客,自坐在書房反覆思索。他只覺得心中煩躁氣血不定,雖然弘曆的遇險經過尚不詳細,但在銅瓦渡口就發現具屍體,可見當時情形的險惡。弘曆,那是在一百多名皇族子弟中唯一跟着聖祖侍候書房學習政務的,又是雍正兒子裡唯一封了親王的皇阿哥。除了瞎子,誰都看得出聖意所歸。單只是水匪見財起意,那還只是一般盜劫案子,自己引咎請求處分,着田文鏡李衛追緝漏網逃犯也就完事。但若不是這種情形呢?要是一場新的阿哥鬩牆之爭呢?張廷玉是親歷親見過雍正兄弟間爭奪嫡位血淋淋的場面的。投毒、截殺、刺殺、設陷於前落井下石於後……無所不用其極——要真的是這樣,自己想後半生當個太平宰相的願心就徹底完了!他想得頭都脹疼了,終歸知道的情節太少,得不出結論來。但弘時說的瞞着雍正,這件事卻萬不可行,漫說田文鏡不會隱瞞,連弘時自己也保不定這會子正寫密摺給皇帝呢!張廷玉那張清癯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鋪開紙來,下垂的眼瞼一動不動凝注良久,緩緩寫道:奴才張廷玉叩請聖安,敬密跪奏:適才皇三子弘時夜造奴才府……詳細寫了二人對話情形,筆觸一頓,接着又寫道:弘時敬忠之心,孝拂之情溢於言表。然據奴才思之,茲事體大,長掩亦屬非道。惶駭顫慄之餘謹陳密奏,並請皇上嚴加處分,以爲大臣疏漏失職之戒。俟奴才與皇四子弘曆談之後,自當另行具折。所請當否,惟聖裁之後奉旨遵辦。寫完又看一遍,滿意地放下筆,仰身深深打了個呵欠。
張廷玉料得一點不假,他打呵欠時,弘時的密摺已經謄清。不過他的折稿不是自己起草,是三貝勒府頭號幕僚曠師爺所寫,因密摺不許代筆,所以由他親自謄寫。他又仔細看了一遍,和張廷玉摺子不同的,前面有田文鏡的奏片摘要和自己親自處置的過程,和張廷玉談話也略去了,只說“已知會軍機大臣張廷玉,鉤緝元兇”,其餘都是讚譽弘曆“頗識大體,雅不欲以己身安危致使皇阿瑪焦慮勞心。觀其情形,似日皇阿瑪龍體欠安,俟痊好之後徐徐奏知,此亦孝誠之悃,兒臣亦心折感動,黯然涕下矣!”他也打了個呵欠,對守在身邊的曠師爺道:“就這樣發出去吧!”
“是!”那曠師爺拿起折稿回身便走。
“回來。”
曠師爺站住腳,用詢問的目光盯着弘時,沒有說話。他是保定人,叫曠清行,年紀不過三十五六,十二歲入學,五進考場鄉試,俱都名落孫山。替別人當槍手時卻是考一場中一場,索性就以此爲生,有名的“曠鳥銃”。自己秋風駑鈍名場失意,代掙的銀子卻獲資鉅萬。李紱到任訪查出來又氣又笑,革掉了他的秀才,當笑話講給張廷玉,卻被弘時聽了心裡,輾轉羅致到府裡。此人不但文章又快又好,遇事思路也十分敏捷,話不多卻簡捷明瞭,只一年間便成了弘時最得用的心腹清客。弘時目光在燈下流移不定,許久才問道:“都掐斷了?”
“掐斷了。”曠師爺道,“聶公公太扎眼,送到哪裡人也能看出他是個老公兒,用的藥酒。其餘人知道的不多,我們不犯着殺那麼多,都打發了黑山莊上,用人看着,用錢喂着——隨時都能處置。只有鐵嘴蛟,逃到了山東抱犢崮。其實,他一個土匪,知道的也不多,壞不了爺的事。”
弘時陰着臉又思索一會兒,擺手道:“買通抱犢崮的黃九齡,除掉!一個後患也不可留——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