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時還在韻鬆軒維持一下吧。”雍正似乎沒有留意兩個大臣的心思,自登了青緞涼裡皁靴又站起身來,“不要爲弘曆這事再大驚小怪了,比起朕一生遭際,他這算個小小的困厄,困厄——你們讀飽了書的——是壞事麼?天地厄於晦冥,日月厄於薄蝕,山川厄於崩竭。天地尚且如此,人就更不用說。《故事雕龍》裡有言:‘虞舜窘於井稟,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版築,呂尚困於棘津,仲尼絕其糧,顏回敗其叢蘭……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之仁人也。’他才十六歲,剛入志學之年,吃點苦頭是好事!弘曆暫時還是不回韻鬆軒,發旨給他,要他在京統籌天下錢糧的事,兼管兵部。”
鄂爾泰不禁一怔:這麼籠統,旨意怎麼着筆呢?朱軾卻一躬身道:“臣等領旨。”“你們先用點心,朕到隔壁去看摺子。”雍正笑道,“朕在這裡,你們肚餓也吃個不香。”說着便帶了引娣繞過北屋屏風進了書房套間。
這是一個南北很長的套間房,西邊是一排糊滿蟬翼紗的長窗,下半窗固定上半窗可開可闔,臨窗例是侍衛太監房,可以隨呼隨應。北邊和東“牆”都是依山鑿石而成,房頂偏東開着亮窗,坐在窗下仰望,山上雲樹婆娑瀑布溪流宛如畫圖,附近絕巖泉水叮咚透窗而入——大約取了安全便於防護和觀賞景緻這兩條,當初康熙才選中了這排並不豪華的東偏房作自己起居書房。屋裡陳設也很簡單,一溜兒春凳和茶几設在東窗下,靠門一座金自鳴鐘,盡北又有一道活動門牆,摺疊起來大炕居北面南,展開隔柵門,又像一道嚴嚴實實的屏風。沿北牆一帶除了皇帝批文的御案,最出眼的是幾十幅圖畫,密密沿牆排去——總之,與其餘皇宮書房另具了一種樸實無華的文墨氣。
“引娣,”雍正見引娣鋪好紙,又端了茶過來,接過茶喝了一口,指着牆上的畫兒道:“別小看了這個地方兒。這些畫的價錢,夠蓋一座養心殿的!”喬引娣道:“我不懂的。昨兒來也沒細瞧,什麼畫兒值那麼多錢呢?”雍正笑道:“這是熙朝名手周羅英的手筆,每一幅上都有聖祖的題識,還有一首高士奇的詩。《耕圖》二十三,《織圖》二十三,合爲《耕織四十六圖》。你看這耕圖,這是浸種,這是耕田,這是耙耨,這是耖,這是碌碡,這是布秧……”
引娣一看就笑了,指着道:“這是割谷,這是登場,這是揚場,這是入倉……這後頭是什麼我可說不清,這女人怎麼扯樹枝子?”雍正笑道:“你是山西人,這是織圖,你指的那幅是《採桑》,下頭擇繭、窯繭、繅絲直到成衣——是成套兒的。”引娣笑道:“這勞什子畫兒就那麼值錢?我道什麼稀罕物兒呢!主子爺到我們那瞅瞅,什麼布秧啊,拔秧啊,灌水放水啊的,都是平常事兒,一點也不新鮮。”
“當然。”雍正神色有點憂鬱,“你當然不新鮮。朕第一次見它,可是新奇得很呢!就是你說的,阿哥金尊玉貴,住在宮裡,出則是翠蓋羽葆,入則是華堂高軒,錦衣綾羅鐘鳴鼎食。問到它是怎麼來的,就懵懂了。晉惠帝時,天下餓死人。奏上去,這位皇帝說:‘肚子餓了,怎麼不吃肉粥?’皇帝當到這份上,天下就完了①見本卷第204頁注……你明白這幾十幅畫掛在這裡的意思了吧?”
喬引娣看了雍正一眼,她已經明白了雍正方纔對朱鄂兩個大臣說到弘曆的話。半晌,她才嘆息一聲,說道:“人和人不同的。”
雍正也不再說話,坐了雕龍交椅,從筆海里拔出一枝新筆,扯過弘曆的請安摺子,濡墨寫道:三日請安折悉。已另有旨,着爾兼管天下錢糧事及軍務事矣。爾此次視東南,尖山壩工竣,黃河漕運疏,江淮天下富庶之地,諸般新政順暢施行而無擾攘紛糾。此固因李衛尹繼善等人吏竅識大體,和睦與共勤勞王事,然爾之調停有度,張弛有當,舉大而不遺細,謀遠而不棄近,則江南之事定,天下各省翕然定矣。此朕委爾坐定金陵之初衷也,爾知之否?朕東來諸事皆安。今見諸蒙王公,以恩給之以義連之,觀諸王之心,與朝廷同仇敵愾,似無二情。彼策零阿拉布坦區區一部跳踉醜類,天兵一討澌滅可期。當此之時,爾之受命,切切宜體朕之深心。他滿意地在硯中旋了一下筆,筆風一轉寫道:黃河遇險之事,朕知之矣。昔杜鴻漸問無住禪師何謂無憶、無念、無妄,無住答稱此爲三句法門,無意爲戒,無念爲定,無妄爲法。爾圓明居士當以此爲定力消驚存安,人有定力何事不可爲?戒之戒之。慎分以尋常禍福機轉擾心,只“安之若素”四字,爾即受用無盡矣。雍正寫完,又抽過李衛的奏摺,在旁邊批道:湖山春社落成折已覽,心嚮往之。朕非不欲南巡,俟新政大定,海天皆歡之時與卿共遊,豈不無牽無礙愜懷盡興?此處泉村佳色恐亦不遜春社,即觀此景題聯賜卿。他日親見,亦一趣也。寫到這裡,他擡起頭,對引娣道:“把窗子上扇支起來。”
“是。”
引娣不知他爲什麼正在疾書批章,突然冒這句話,答應一聲扳開屈樞支起亮窗。雍正下座踱至窗前向外望望,但見空殿曠院中都是合抱粗的老樹,合不着江南景色。雍正搖搖頭,回身沉思間,一擡頭,見引娣迎窗而立,上身醬色比甲滾邊繡着紅梅,雨過天青短袖紗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荷青長裙曳地無風自動,彷彿一枝婷婷玉立的君子蘭。引娣給他瞧着,臊得滿面通紅,嬌羞垂頭,迎窗亮處站着探弄衣角,反而更增嫵媚。
雍正喃喃咕噥了一句什麼。
“皇上……”
“沒什麼。”雍正避開她的目光,回到座中,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朕是說你長得太美了。”一邊說,一邊又換了枝大號筆,親自鋪平宣紙,叫喬引娣:“那邊用鎮紙壓着,你手扶着這邊。”
引娣給他瞧得羞紅滿面,又被他誇得心裡直跳,慢慢過來,警惕地瞟一眼雍正,卻沒有照雍正的吩咐,將鎮紙壓了“這邊”,自己站了“那邊”輕輕撫紙。雍正已定住了心,在紙上援筆大書:花枝入戶猶含潤,泉水浸階乍有聲。一邊輕輕吹着,笑問道:“你去見十四爺,他都說些什麼?要知道,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朕,居然不繳旨,沒回音!”
“我沒有去。”
雍正睜大了眼:“爲什麼?不想去了?”
“奴婢不知道十四爺在哪裡,”喬引娣輕輕搖頭,眼睛盯着殿角,“高無庸他們都不肯告訴我……”“竟有這樣的事。”雍正不禁失笑,“這是你不懂規矩,你說一聲奉旨去的,高無庸有幾個膽子阻你。”說罷便叫:“高無庸進來!”
高無庸就站在屏風外,聽招呼一轉身便進來叉手聽命。“回京之後,你帶引娣去看看十四弟。”雍正溫聲說道,“可以在那裡呆一個時辰。你也順便看看他還缺什麼東西,有沒有下人在那裡狐假虎威作踐他的。回來跟朕說話。”高無庸聽一句答應一聲,又道:“鄂爾泰朱軾已經用飽了。在外頭候着,因主子寫字兒,沒敢驚動。”
“叫進來吧。”雍正淡淡說了一句,嘆息一聲回到座上。喬引娣在旁又是感動又是難過。從雍正平日與自己接觸中,她深有體味,這個皇帝對自己情份十分厚重。相待之間卻嚴謹持禮,從來語不涉褻狎,生生像個溫厚和平的大哥哥。怎麼就和生性爽豪的允成了生死冤家了呢?設如沒有那些骯髒政爭,兄弟親情間,自己有這麼個長輩似的大哥關愛照應,那該有多好!思量着聽雍正叫“賜茶”,才意識到朱鄂二人已經進來,忙答應着端茶過來。卻見雍正指着晾在桌上的字道:“這是賞給李衛的,朕這會子又去不了江南,只能追憶着跟聖祖南巡時情形兒心擬而已。”
鄂爾泰和朱軾隨口誇獎了幾句,卻聽雍正問道:“田文鏡李紱的奏摺發往六部,下頭都有些什麼話?”朱軾一欠身說道:“回皇上,六部意見還沒報上來。若等着處置,奴才這就發文知會他們。”
“你們自己有什麼見識?”雍正冷冷說道,“就拿你朱軾說,那麼多的門生故吏,他們難道不寫信給你。既寫信,難道不談自己看法?”
朱軾入相還是頭一回碰這軟頭釘子,驀然間已經滲出汗來,嚥了一口唾沫,說道:“老奴才不敢欺矇。書信不少,都是旁敲側擊探聽聖意的。皇上御製《朋黨論》告誡臣下不得夤緣營私,奴才主持科場甚多,尤爲警惕不以師生之情介入公事,因而所有這類信一概不回。但皇上既垂詢此事,奴才自己意見應該奏明。奴才以爲田文鏡與李紱都是正人,二人分歧,原是政見有所不同。各自管窺高天,見仁見智,不足深責。”
“好人誤會,這是你的看法了。”雍正又問鄂爾泰,“你呢?”
“李紱與田文鏡與奴才私交都很淺,無從談愛憎。”鄂爾泰說道,“田文鏡銳意振作,力矯時弊不避怨嫌,這是天下有目共睹的。俞鴻圖從河南發回的幾封摺子看,田文鏡報效主恩的心切,行事急於事功,偶有失察下層的情節。以致於墾荒畝數不實,胥吏藉端欺壓小民流徙外省的,也有的奸邪吏員投其所好,敲剝士紳邀媚取寵以圖進身的。以致於一些匪人乘時而用製造事端——像罷考這類事就是了。李紱正如朱軾說的,是正人,且在湖廣推行新政卓有治績。但他爲河南表象所迷,以爲田文鏡爲羣小所轉,虛名邀功欺矇聖君。因此釀出這一段政爭。這是我的短淺之見,未必就對,請皇上聖鑑燭照。”
雍正端茶默坐,許久才道:“我們不是在這裡評介人物,而是在這裡論世。方纔朱師傅講了朋黨的事。朕是在朋黨叢中吃盡苦頭的人,深解其味,所謂‘八爺黨’,自聖祖晚年倦勤,到現在折騰了二十年。你想真正爲朝廷生民作一點事,真比登天還難。弘曆遇險你就可看到,連外省土匪都不在本省作案,要到河南境裡給田文鏡栽上一贓!如今阿其那塞思黑允雖然已就範,但那個‘八爺黨’真的就散了陰魂?你們每天奏章都是讀過的,川鄂雲貴兩廣,省會都貼出了揭帖,含沙射影攻擊新政,京師還流傳着些駭人聽聞的‘官闈秘聞’,甚至有說隆科多得罪,是因爲知道朕的‘隱秘事’太多,朕治他爲的滅口!”
雍正越說越怒,“砰”地一聲擊案而起,漲紅着臉,咬着米一樣細碎的牙說道:“朕以仁道待人,人不以厚道感恩,再沒比這個可氣的!看來,阿其那他們就這麼舒舒服服關起來還不成,他們觸的國法,不能僅治以家法。立即發明旨,叫六部議他們的罪,該殺的朕不能姑息,天下爲公,朕亦不得私治之!”本來議的是田李之爭,雍正卻一下子又扯到了允允身上,朱軾和鄂爾泰都是愕然一驚。允的事情還不算完?但此時正值雍正盛怒,他們誰也不敢攖此鋒芒。許久,朱軾才道:“皇上,李紱並非阿其那一黨裡的……”
“你們爲朕震怒之間岔開了議題,是麼?”雍正哼了一聲又坐下來,“其實朕說的是一回事——朋黨。你們看看跟着李紱起鬨的那起子人,有幾個不是昔日八王府常來常往的?他們巴不得朕的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納糧當差獎勵農耕這些新政一夜之間都垮光了,讓天下人看朕是個可笑皇帝。他們至死都不明白,朕矯治時弊推行新政振數百年之頹風,正是從根兒上孝順聖祖,不負聖祖殷殷寄託!”雍正的眼中閃着不知是火是淚的光,喟然一嘆,“他們不學無術,看不到盛世隱憂,不行耗限歸公,那就無官不貪;不追索虧空,那就府庫蕩然,不施雷霆之威,那就四海無甘霖。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不是《易經》裡講的?蒙古人入主中原,九十載滅國,爲什麼?就是死抱着他沒入關前那一套不放,毫無變通。大清入關也快九十年了吧,難道不該警醒些兒?李紱也許自恃身正,所以他要搏名,撿着朕最疼處揭瘡疤兒,沾染了漢人陰柔奸狡拼死搏名的惡習,朕實感痛惜。就算他背後無陰謀,像馬謖失街亭,豈得無罪?孔明殺了馬謖,朕又何不能揮淚斬李紱?”
朱軾和鄂爾泰聽着這激憤的言語,但覺字字驚心,句句警譬,金石般擲地有聲,不禁離座長跪在地,說道:“聖上高屋建瓴,深思遠慮,奴才已經明白。”
“就這樣,照這宗旨,不提李紱的名字發旨六部,叫他們從速議政,不要再觀望。”雍正冷峻地擡起頭,傲然說道。又頓了頓,擺手道:“你們跪安吧,傳旨給德楞泰,張五哥他們,後日——後日辰時起駕返京。”
“皇上!”
“國事紛擾,非人君宴息之時。”雍正不無依戀地看着外邊青幽幽碧森森的院落,皺着眉頭道:“梁園雖好,終非故鄉。回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