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瑪!”弘時頓時嚇得淚流滿面,“唿”地跪直了身體撲上前,緊緊摟住雍正雙膝,搖撼着,哭泣着,說道:“兒子有罪當死……原沒有可辯之處……念起皇阿瑪子胤單薄,兒臣一死不足惜,帶累孫子都是有罪之人,宗室近親更是零落……”“你此刻纔想到‘宗室’?晚了!”雍正見他一副苦乞命相,心中更增反感,冷冷說道:“朕不想和你糾纏,你這副可憐相打動不了朕!一條是你今夜從速自盡,朕念父子血胤相關,關照你的家人子女不受株連,給你一個小小處分塞了衆人耳目。一條你就這麼挺着,朕自然將你的罪名證據一併發給大理寺刑部議處。他們若肯饒你,朕不加罪。他們不肯饒你這人神共憤的逆子,朕只有依律處置,絕無寬貸之理!因爲朕已經加恩,親自來勸,你不受這個恩!”他的語調變得異常沉痛,“虎毒不食子,朕何忍置你於死地?但你細想,活着有什麼面目見朕,你又怎樣見你的弘曆弟弟?你又怎麼樣面對你的妻兒?如何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不但你,連朕也羞得無地自容……但你若自盡一死之血可以洗清你的罪,世人憐你是作得當得的漢子,不至於讓你的家人再蒙羞辱……兒子,你……你自己思量吧!”他後退一步,掙開弘時的雙手,拖着深重的步履出來,對守在門口的圖裡琛說道:“給你三爺把東西預備好。擡一桌酒席,要豐盛些!”
圖裡琛身負雍正安全,一直緊靠門站着聽裡邊動靜,父子二人的對話聽得明明白白。他心裡也是緊縮了一團,恍惚迷離半日纔回過神來,躬身道:“扎!奴才遵旨!”看了看屋裡半暈半癱伏跪在地的弘時,忙着便去爲他張羅繩子、刀和藥酒。
弘時沒有謝恩,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雍正邁着灌了鉛似的步履回到澹寧居,正是子初時分,殿角人來高的大金自鳴鐘沙啦啦一陣響,噹噹連撞十一聲,彷彿四周都在呼應。一聲午炮的沉響隱隱從極遠的城內拱辰臺那邊傳來,清梵寺的夜鍾也悠然入殿。因雍正沒有睡,滿殿太監宮女都在亮如白晝的燈下垂手等候。張五哥劉鐵成扶着他進來,衆人見雍正臉上並無怒容,才略覺放心。幾個大太監忙趨步過來給雍正除掉大衣裳,攙着他坐了大暖炕沿上。彩霞彩雲擰了熱毛巾請他揩面,雍正揮手命道:“這麼亮得刺眼,怎麼歇息?留兩枝就夠了,你們也不用在跟前侍候。朕燙燙腳,留下引娣,彩霞彩雲在這說會子話,今晚不批奏摺了。”
於是衆人紛紛撤燈退出。引娣拿了花樣子坐在雍正對面刺繡,彩霞和彩雲用熱水泡了雍正的腳,一邊一個跪着替他揉捏搓洗。
“唉……”
好半日,雍正才深長嘆息一聲,注目着燭火,眼中熠熠閃着光,卻沒有說話。引娣放下手中活計,跪到他身後輕輕捶背,溫聲說道:“主子,您心裡鬱的氣太重了,說說話兒興許會好些兒的。”
“朕知道,但朕無話可說。”雍正垂了一下眼瞼,又睜開了眼,“說句心裡的話,當初聖祖爺料理兒子,朕是覺得他樣樣都好,就是不善調停,連自己的兒子們都管不住……如今輪到朕,這才知道難。朕還不如聖祖,你們知道麼?朕方纔去了窮廬,弘時就囚在那裡,朕要他自裁,以謝列祖列宗之靈……”彩雲彩霞都吃了一驚,齊停了手張大着口望着雍正。引娣也忘記了給他捶背,頓了一頓方緩過氣來,說道:“論理我們不該插口,可他是您的兒子呀……”
“他是鴟梟——夜貓子!”雍正雙腿動着互搓,慢吞吞,帶着幽咽的嗓音說道,“你們總能明白爲什麼殺他……他沒有半點人倫……”雍正說着,忽然覺得頦下火燔一樣熱,用手一摸,仍舊是老地方起了一層細如米粒的小疹泡,剛開口說叫傳賈士芳,又想起允祥的話,改口說道:“老毛病犯了。朕就這麼歪一歪……有引娣在這裡就夠了,彩霞你們去吧……”
彩霞彩雲知趣,答應着退了下去。雍正由引娣給自己按摩,閉着眼說道:“引娣,”
“嗯……”
“朕心狠,是麼?”
“有人這麼說。我不這麼看,您其實內底裡善,不過脾性太烈,眼裡不能揉沙罷了……”
“說得好!”雍正閉着眼道,“聖祖爺晚年倦勤……天下文恬武嬉,朕若不扳這個吏治,不扭這個頹風,就要學了元朝,十年天下散亂不可收拾。朕處在這個地位,命中註定是要吃些苦,背些黑鍋的……朕和曾靜詔書對話,就是要世人明白朕的心。”引娣道:“我不懂,我也不想問,您必有您的道理。”“朕想叫天下人都懂,所以朕不惜紆尊降貴,耐煩瑣碎和兩個土佬兒大費筆墨脣舌。”雍正說道:“要天下人都懂得大清得位之正,並不是從朱家手裡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報仇,滅了李自成,從闖賊手裡奪的江山。要天下人都懂夷狄之人也可以爲聖君,要天下人都懂朕爲什麼要整頓這個吏治,處置像阿其那塞思黑這樣一羣人!朕好恨……連自己的兒子都要夥同外人,圖謀殺父害弟……連養心殿賈士芳鬥法,雷擊死的喇嘛也是弘時家裡養的!朕一行一動別人說朕是‘鐵腕’,其實別人扼朕時,何嘗留過半點情?”他緩緩說着,已又流出淚來。
引娣忙下炕給雍正倒水取毛巾,這才覺得自己不知什麼時候也哭了。一邊自拭,又輕輕替雍正擦着淚,笑道:“不說這傷心的了,作惡的不是都敗了麼?才見天也容不得他們。倒是自己的病得留心,依着我說,明兒一早還叫賈神仙來給您瞧瞧……”
“什麼假神仙真神仙……”雍正漸漸定住了神,見引娣這樣,穿着水紅裙,蓬鬆長髮挽在肩頭的蔥黃坎肩上,燈光下只見皓腕如雪,酥胸如月,兼之臉上淚痕未盡,由不得動火,一把拉了她到懷中,做了個嘴兒,笑道:“放着個活仙姑,還治不了朕的病?”說着一翻身便壓了她在下頭。喬引娣卻還浸沉在方纔那個可怕的話題裡,一點心緒也沒有,又怕掃了他的興,只不言聲由着他遍體撫摸,許久才道:“萬歲,您今晚別……”雍正淫兮兮笑道:“‘別’什麼?爲什麼‘別’?”
“這是你辦事見人批奏摺的地方,”引娣被他壓得有點透不過氣,“我不慣……”
“那好,明天在西邊再建一間偏宮……”
“偏宮?”引娣一笑,“我算什麼牌名的人?”
“朕先晉你嬪,然後妃,然後貴妃。這也和官一樣,一步一步兒升……”
引娣吃地一笑掩住了臉……由着雍正折騰了,替他擦着額上的汗,柔聲說道:“您得當心身子……我留心來着,你越是心裡苦悶,身弱,越是愛翻牌子……你這人真怪!”雍正微喘着笑道:“是麼?朕自己也沒留這個心。那你往後看朕心情不好,多到跟前侍候嘛!”引娣挪出身來,在炕下洗了洗下身,穿好衣服,又侍在雍正身邊,說道:“好了,皇上該安心睡一覺了。”
“嗯。”雍正答應着,卻毫無睡意,直盯盯看着慵妝嫵媚的引娣,問道:“知道朕爲什麼待你最好麼?”
引娣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道:“知道……我生得……俊唄……”
“也爲這個。不過,宮裡朕身邊人,都也不醜。”雍正翻身坐起來,雙手抱膝,索性漫談起當年的事來:怎樣到淮安治水,又怎樣洪水破城,和僕人高福兒倚着一個大魚缸漂水逃命,又怎樣遇救,和小福兒相好。小福兒又觸了族規,在大柿子樹下被族人聚火焚死,他又帶着李衛去高家堰尋訪,又如何在黑風黃水店遇賊逃生……足足說了多半個時辰①見《九王奪嫡》第三、四回……那喬引娣已是聽得癡了。雍正末了說道:“你一定是小福兒託生,來完朕這一片夙願的。不然,怎麼活脫和她長得一樣。你總該明白,朕爲什麼不講情不講義,生把你從允那裡要來?這事朕確是不講道理,若論起‘理’,朕也只有這件事作得霸道,不過朕不後悔。你如今……後悔麼?”
“唉……叫我怎麼說呢?我不後悔……不過要一開頭就遇上您……就更好了……”她擡起了頭,望着窗外無盡的暗夜,訥訥說道:“幾次打聽,我們老家也遷了,我娘他們,這會子不知流落到哪裡了……”
“這不要緊,交待給李衛,這是個地裡鬼,什麼事他都有辦法……”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雖然身倦心疲,都靠在大迎枕上蒙對答,一直到窗紙發白才倦極而眠。但雍正滿腹心事的人,只略睡了一會,便被自鳴鐘聲驚醒,悄悄起來,替引娣掩掩被角,放下幔帳,自出外殿來。值夜太監早已驚動,忙過來侍候,高無庸卻挑簾從外頭進來,給雍正請了安,呵着凍得發紅的手說道:“奴才一夜都在窮廬那邊。三——弘時今晨醜正時牌已經懸樑自盡。圖裡琛正在裝殮他入棺,叫奴才瞧着主子醒了稟一聲。”說着將一張紙雙手捧上,又道:“這是弘時的絕命詞兒……”雍正接過看時,一色鐘王小楷寫道:茫茫無數癡凡夫,機關衆妙門難入。泉臺將至昏燈盡,殘月曉風向誰哭?計程西去漏三更,回首斯世情已輸。寄語我家小兒女,清明莫將新柳賦。“扯淡!”雍正將紙放在燭上,看着它燒捲了發黑變灰,面頰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說道:“他至死不悟,還以爲是自己計算不周!”說罷大步出來直趨韻鬆軒。
張廷玉、鄂爾泰、允祿、允禮、方苞、弘晝還有李衛都在韻鬆軒,他們知道迫在眉睫的是弘時的事,幾乎都是一夜不睡,寅正時分已經進園,在弘曆這邊等候。待雍正一腳跨進來,已是滿屋煙霧繚繞,衆人忙都一齊跪了下來。
“起來吧,”雍正一擺袍角坐了弘曆原來的位置,凌晨中,他的聲音顯得惺忪,又很清晰:“弘時不肖,危害宗廟社稷,朕已令他昨夜自盡,以正國典家法!”見衆人一齊噤住,雍正嚴峭的面孔放鬆了一點,說道:“朕知道你們要說什麼,但朕只能用一把天平量世界。不這樣,人就不能服,法令也不能真正遵行。”
“皇上睿斷果決,義滅親子,千古帝王無人能及!”張廷玉原來心中也是猛地一收,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已真正看到這位皇帝的風骨,真的領教了雍正推行新政,刷新吏治的決心,因也不再作無謂的安慰,正容說道:“臣乍聞之下,爲皇上悲爲皇上驚,細思且爲皇上喜,今日天下,大清開國以來小民最富,國庫最盈而吏治之清,數百年僅見。這不單是皇上夙夜宵旰孜孜求治,更要緊的是皇上勵身作則,爲天下之先,風節之烈與日月同昭。以此化天下,無不化之天下,以此化人,無不可化之人。臣唯有時滌慮肝腸,追隨皇上努力明德資政,皇上爲堯舜之君,臣等也得爲皋、夔之臣……皇上,您且得保重,您……不容易呀……”說着眼圈便覺熱熱的。衆人聽他說得既堂皇又貼心,句句都發自肺腑,也都垂頭感泣。
雍正原是準備了一大篇剴切沉痛的訓詞的,此時倒覺得多餘,勉強笑道:“衡臣說的是,願我們君臣共勉吧。趁着都在這裡,朕安排幾件政務。朕近年身子愈來覺得支持不來,要兒子幫朕分勞。弘曆自今天起移到澹寧居,在御座前另設一案辦事見人,奏摺也由他代擬。大事疑難事朕就地隨時決策。十七弟年富力強,又帶過兵,即以果親王身份攝政,統領衛戍大內的責任,督促軍機處上書房辦差。允祿和弘晝襄助協辦,兼管內務府、順天府事宜。弘晝就襲和親王位,幫着你十七叔十六叔辦差。其餘的都是朕親信任用大臣,已經各有差使。允今天沒來,回頭傳旨給他,朕的弟弟裡他年紀最小,朕也最疼他,叫他進園在韻鬆軒讀書,得便學習參與政務。朕現在外間新政吏治都已經有了規矩章法,你們只管照着努力去作就是。要緊的事有三件,嶽鍾麒的西路軍事、西南苗瑤的改土歸流和曾靜一案的審理結案。你們不要小看了這案子,朕一生心血行跡,都要用這本《大義覺迷錄》昭示天下。朕之磊落光明,正大無私之心,不但要你們知道,還要借曾靜之口,演示百代之後。”他搓了一下略帶浮腫的臉頰,側轉臉問張廷玉,“這樣安排可成?”張廷玉忙躬身道:“奴才以爲十分妥帖。”
“就這樣,你們跪安吧。”雍正說道。看着衆人紛紛跪辭,他心裡覺得踏實安生了許多,但又升起一種寞落孤寂之感,坐在弘曆的案前看着自己的兒子,一時捨不得離開。
弘曆深知他的心事,還在爲弘時難過,親手端了蔘湯捧給雍正,說了一陣俞鴻圖河工進展,又回了嶽鍾麒戰車製造情形,將雍正的思緒拉回到政務上,雍正陰沉的臉纔開朗了些,說道:“你放心,弘時死,朕不傷心,朕要捨不得他,難道就不能給他別的處罰?朕如今每每回心,一想起阿其那他們,就愀然不樂,但國法家法俱在,該怎麼辦還怎麼辦。社稷,公器也,雖天子不得以私據之,你一定得明瞭這一條。朕老了,身子骨兒愈來愈差,精神也漸漸不濟。聖祖爺晚年放任了點,天下就變得異常難治。你就在朕身邊措置政務,朕就懶怠一點,你多操辦也一樣的。”
“身子欠安,還是要瞧御醫,這是正道。”弘曆說道,“皇阿瑪,十三叔曾說——”他頓了一下,順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易經》翻開來,遞給雍正看。雍正看時,卻是一張紙條,上寫:“誅賈士芳”四個字,目光一閃說道:“你十三叔曾跟你說過麼?這要李衛來辦。他有神通,朕現在用得着,而且現在有功無過,不能無緣無故處置。你要謹密,說不定他能猜測出你這紙條的!”弘曆笑道:“他要能連《易經》都看穿了,也就制不住了。我和十三叔談話,都是用這部宋版《易》,決無相干的。”
雍正笑着點點頭,說道:“你很會想事情,朕現在還是用得着他。到時候也用《易經》給你傳旨。”說罷起身踱去了。
當晚便有旨意,喬引娣晉位“賢嬪”在暢春園造宮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