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昨晚在圓明園皇后那裡。”弘曆也是剛進澹寧居,見張廷玉呵着凍得發紅的手進來,一邊讓座,一邊說道:“昨晚是溫家的給他發功治病,又用了一碗藥,精神纔好些。說今兒要見孫嘉淦和傅鼐。您稍坐一時,皇上就過來了。”弘曆看樣子也沒睡好,兩眼睛圈都有點發暗,但他素來極修邊幅,雖然看上去帶着倦色,仍是通身上下精幹利索,已經穿舊了的灰府綢袍也漿熨得挺括齊整。看着弘曆,張廷玉不禁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情景,他微笑着,卻又回到了現實,嘆息一聲道:“唉……我是老了。”弘曆親自給張廷玉倒了一杯送過來,笑道:“昨兒晚皇上也說這個話。其實累得狠了,都有這個想頭。消停一下就好了。”正說着,見雍正扶着高無庸肩頭進來,二人便忙跪下請安。
雍正精神氣色還好,但也顯着憔悴,穿着駝色江綢棉袍,外邊還罩着件小風毛石青江綢羔皮褂,一邊踱到炕邊坐下,要了熱吃着,淡淡說道:“衡臣起來吧,你也很乏的,往後不要過來這麼早。”“是奴才自己有心事。”張廷玉謝恩起身,略一思忖,將自己夜來的想法說了,又道:“如今兩處失利,奴才即便沒有舉薦失當的事,也不能安居相位,恬然自適。請皇上降罪處分,奴才才安得下這個心來。”雍正淡然一笑,喊道:“高無庸,朕過來時見孫嘉淦他們在月洞門候着,叫進來吧。”這才溫聲對張廷玉道:“朕也仔細想了想,兩處仗打得不利落,朕也有過失。朕籌劃得雖然不錯,但沒有想到將帥臨敵失機的權宜之計,這是朕的無能不明,怎麼能推到你們身上?至於朱師傅,舉薦張照一個文學之士去打仗,一心想要他立功,確實有過失,不能不稍加拂拭。叫下頭彈劾出來再處分,不是更失體面?這也是保全他的意思。”
“是,”張廷玉聽着,覺得有點鼻酸,哽着嗓子道:“主上如此矜全,奴才更是思愧無地……”因見孫嘉淦和戶部郎中傅鼐一前一後進來,便住了口。雍正見張廷玉要告退,笑道:“還是昨天軍機處會商的,你是宰相,一道見見他們吧。”
張廷玉這才坐下來。雍正神色憂鬱,望着外面陰得很重的天,許久才道:“嘉淦、傅鼐,你們兩個當初都是不贊同出兵準葛爾的。如今戰事……情形你們都知道了。朕想聽聽你們的意見。”他頓了一下,又道:“是接着整頓再打,還是退兵?”
“朝廷不能示弱。”孫嘉淦叩頭說道,“臣以爲日前不宜再打,但也不能退兵。就地屯兵,整頓軍務,稍事恢復之後,還是要打。”傅鼐也道:“孫嘉淦言之有理。奴才以爲無論西北西南,我軍都是小挫。比較實力,都大過敵軍數倍。前見邸報,策零部又在遣使求和,可見他們也打不下去,不能只看到我軍失利小戰受挫。如今大軍已經佔領了科布多,新疆邊緣已經是前線。如果退兵,將來收復仍要耗兵耗力。可以降恩旨,接受準部蒙人求和,但我軍不宜後退,以至於前功盡棄。”雍正用嘉悅的神情看着兩個臣子,笑道:“好,講的是。朕本來還遲疑,就這樣定了,和策零阿拉布坦講和。”孫嘉淦道:“皇上仁慈之心上通於天,這實在是社稷之福。”
雍正含笑看着傅鼐,默謀了一會兒,說道:“你還這麼年輕,有大局觀,很好的。朕一向因爲你是個國戚,侷限了你。孫嘉淦身子骨兒不好,你以宣旨欽差大臣身份去一趟科布多,全權和策零使者議和。大的有三條:他上表謝罪稱臣,補交歷年貢物;退回他原來駐地,不得東進一步;他侵吞喀爾喀蒙古的事可以既往不究,但不能再侵犯漠北蒙古和東蒙古。其餘細節,由張廷玉給你們佈置。”正要說西路兵馬冬季供應和屯田事宜,秦媚媚進來了。他見雍正在東暖閣和大臣說話,沒敢過來,只對高無庸耳語了一句什麼,退在熏籠旁垂手侍立。雍正見高無庸臉上微微變色,知道又有了事情,自己覺得身上不很自在,便道:“這不是小事情,弘曆主持一下,叫上方苞鄂爾泰一處商量。總之要‘周全’二字。朕有些乏累,今兒不見人了,你們到韻鬆軒那邊去。”待到衆人都退出去,雍正方叫過高無庸和秦媚媚,皺着眉問道:“出了什麼事?你們兩個嘀嘀咕咕的?”
“回皇上話,”高無庸道,“喬黑氏歿了!”
“什麼?!”
“真的!”秦媚媚道,“昨天奴才在宜主兒這邊侍候,今早家主兒起得遲,奴才方纔過去——”“別嗦!”雍正一口打斷了她的話,“怎麼好端端的就死了?是什麼病?”
秦媚媚低下了頭,說道:“老太太不知道什麼事想不開,是……上吊了的!”
“啊!”雍正輕呼一聲回坐了下去。他忽然間覺得一陣眩暈,說道:“把王定乾張太虛的丹藥取來朕用!”高無庸因奉過弘曆的命令,不得再讓雍正服丹藥,便道:“丹藥還有幾粒在宜主兒那邊放着,主子既要用,奴才過去取來。”秦媚媚卻道:“外間殿裡琺琅盤子裡還放着一粒呢!”說着便取過來,掰了一多半一伸脖子嚥下去,將剩下的一小半捧給雍正。高無庸見那藥比平時多了約一倍,剛要攔止,雍正已經全吞了下去。高無庸只好說道:“這藥最是霸道,寶親王爺再三吩咐,他不嘗,不許奴婢們給主子用呢!”雍正道:“斷不至於有事的,朕平日有時比今天還用得多呢!”
那涼涼的、帶着麻鹹味、散發着濃重的麝檀香氣的丹藥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功效,雍正服下去少頃,焦煩燥熱的感覺便漸漸平靜下去。“人死萬事俱休”,雍正望着外邊灰濛濛的天空,蒼暗的色調籠着靜謐的澹寧居,有一種催人慾眠的感覺。他舒了一口氣,安穩地躺在了炕上,心裡想:“她這一死,顯見是已經知道了過去的隱秘,但她既死,這隱秘也就永遠揭不開了……”忽然心中又是一動,“也許引娣和她母親已經說透了呢?……”他掙了一下身子,但覺得身子鉛一樣沉重,躺着又無比的舒適安穩,他帶着濃重的睡意,喃喃說道:“不要人來打攪朕……給朕誦《金剛經》,朕要歇息一會兒……”高無庸立刻焚香,跪在雍正炕下,輕聲誦讀: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衆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着衣持鉢,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在朗朗侃侃的誦經聲中,雍正沉沉睡去了。
……直到戌末時牌,雍正才醒過來。這沉沉的四個時辰的覺,不知怎麼,並沒有使雍正壓抑到極處的心境舒緩過來,他覺得心裡像曬焦了的木炭一樣,只要一晃火摺子就燃着了。大冷天兒,連喝了兩碗冷開水才略壓住了,頭也疼,心頭別別直跳。想了想,睡夢裡作的全是噩夢,更覺煩躁。因見園中風止雨歇,他低頭嘆息一聲,說道:“高無庸秦媚媚隨朕到引娣那裡坐坐。”
“萬歲爺……”喬引娣正在燈下梳理一頭濃黑的頭髮,見雍正進來,驚慌不安地站起身來,聲音也有點發顫,“您請坐,我給您倒杯茶水。”她的臉色異常蒼白,腳步也有點蹇滯艱難,給雍正倒了茶,連碗蓋也沒有扣就端過來。見雍正似乎精神恍惚,便輕輕放在他面前案上,默默坐了一旁。雍正勉強笑了笑,說道:“這幾天軍機處事情多,沒過來看你。朝廷打了敗仗,朕心裡很不好過……”引娣頓了一下,說道:“敗了?我聽……聽人說,戰事只是不大順手嘛!”
雍正點點頭,說道:“這就和兩人打架一樣,一個壯漢子和一個小孩子打了個平手,那還不是敗了?所以,要逮回嶽鍾麒和張照,依律處置。”
“皇上打算怎麼處置呢?”
“恐怕不能活命。”
“不能恩寬一點麼?”
“憑什麼要恩寬?”雍正冷冷一笑,“朕爲了追索虧空,冒着人言,艱難竭蹶二十多年,國庫裡這六千萬兩銀子,是多少百姓的血汗?他們兩個幾年就揮霍了一半,換來的是朕的罵名,換得的是一個又一個的敗仗!”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站起身來,如困獸一樣匆匆踱了幾步,倏然回身,臉色在燈下泛着青色,“朕空有心胸,要承繼恢宏聖祖事業,這千古一代令主,但命運竟是如此不濟,命運竟如此捉弄朕,把朕放在一個可笑的位置上令後人羞辱!”
引娣承受不住他猙獰可怕的目光,驚恐地迴避着,說道:“皇上,沒有人那樣想……”
“有的!”雍正盯着引娣,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因見大金漆櫃頂放着的丹藥,親自取一丸,和水便嚥了下去,口中兀自道:“朕爲扳回聖祖爺晚年朝局頹敗之風,得罪了多少人?兄弟,大哥二哥三哥、八弟九弟十弟,還有……十四弟、年羹堯、諾敏,楊名時、嶽鍾麒、張照……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天下所有的豪門大戶!今人視朕爲鐵腕皇帝,後人必有的指斥朕爲暴君****——是的,小民百姓說朕好,賤民也會說朕好,因爲朕不許貪官污吏苛剝他們,朕除掉了他們的賤籍……可這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他們沒有筆,也沒有口,後世誰能知道朕?”
雍正原以爲這丸藥下去,會使自己平靜下來,不知是藥性不一還是用藥過量,他的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連眼睛都燃得血紅。他像一隻餓極了的狼,狂躁地在水磨磚地下橐橐踱着,雙手神經質地顫抖着,低吼:“朕想打出這兩場勝仗,與民休息,也與官休息——可這兩個畜牲,耗了朕庫中多少銀子——不明不白,不死不活地把戰事攪得一塌糊塗……”他瞪着一枝昏黃的蠟燭,突然爆發出一陣悶啞的乾笑,似乎在哭一樣的笑聲,卻是一滴眼淚的也沒有。他仰着臉喃喃說道:“人們都在騙朕,連你引娣不也是這樣麼?”
“皇上!”
“住口!”雍正擺手命嚇呆了的高無庸和秦媚媚,“出去看着,無論誰不叫不許進來——你沒有騙朕,你母親是什麼人?”
…………
引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就在這一刻裡,她突然變得異常鎮靜,慘然一笑說道:“這事是一層窗戶紙,再沒有捅不破的,皇上不說我也羞在人間。天啊——我有什麼罪,您要這樣懲罰我?……先把我拐賣到江南,又把我送進京師,先配我的親叔叔,再配……”她的頭劇烈地顫抖着,像一個無主的遊魂踉踉蹌蹌在空曠的大殿裡遊移。她沒有眼淚,也沒有哭聲,茫無目的地用目光搜尋着什麼,口中喃喃而言,“我……本想問問清楚……可現在……還用得着麼?……噢,老天爺……”突然,她在炕邊抓到了剪花樣用的剪刀,看了看,格格一笑,猛地向自己胸口扎去……
雍正此時熱血奔騰暴涌,也已完全失去理智,急步搶上前去,拔出那把帶血的剪子,一聲獰笑,向自己胸口扎去!但這一剪刀並沒有刺中要害,昏沉中見引娣伏在案上,似乎還沒有死,雍正吃力地說道:“好……很好……你衝這裡幫朕……幫我一把,再來……”他踉蹌站過去,翻過引娣的臉看,引娣身子一下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眼見已是死了。雍正耐着胸中焦熱欲焚的火,用血蘸着在青玉案上寫了幾個字:
不可難爲引娣,欽“此”字沒有寫完,血已經寫不顯字了。他也不再去寫,在極度的燥熱、興奮、憤懣與痛苦中再次高高舉起剪子,對準自己的心窩猛地刺了下去……
夜,已經深了。
深秋的狂風透骨浸涼,吹得一苑竹樹都在婆娑舞蹈。忽然,一股哨風鼓簾入殿,殿中所有燭光都閃爍着晃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