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頓時愣住了,吃驚得張大了口。魏東亭是康熙皇帝乳母的兒子,自幼就和皇帝一處讀書玩耍,號稱熙朝第一侍衛,自康熙元年就侍從在側,與武丹、穆子煦、曹寅、狼偶甘年風風雨雨,保護康熙經過多少驚濤駭浪急流險灘,說一聲死,就這麼輕輕巧巧地去了?乍聽噩耗,真難相信這是真的,兩個人不禁茫然對望一眼,心裡空落落的,耳朵裡嗡嗡直叫。但此時此地不能哭,也不能多談,只好跟着李德全往裡走,只是腳步像一下子灌滿了鉛似的沉重。
兩個人恍恍惚惚進了養心殿東暖閣,果然見張廷玉、佟國維和馬齊都跪在黃墊子上,康熙臉色蒼白,歪在大迎枕上喝着蔘湯,正和毓慶宮總管太監何柱兒說話:“你早已從這裡調去毓慶宮了,不要一趟一趟總回養心殿來。侍候好太子是你的本分!”
“奴才知過了。”何柱兒賠笑道,“不過這回奴才是奉差來的。太子爺卯時就進來了,因主子剛睡着,沒敢驚動,叫奴才侍候着等主子醒了再去叫他呢!”康熙輕咳一聲,一擡眼見武丹穆子煦進來,擺手示意他們免禮,一邊說道:“何柱兒回去吧,叫他不必請安了,孝順不在這上頭。”說着,從案上取過一份摺子遞給何柱兒,又道:“這個摺子朕已經看過,處決的名單似乎多了些,叫他再審一遍,可矜的,可憫的,可疑的,但有一線之明,該停勾就停勾,腦袋掉了長不出來,要慎之又慎!”眼見何柱兒去了,康熙方轉過臉,默默盯視着穆子煦,許久才道:“你畢竟來了。朕上次給你的硃批,說了不必來京,你們欠的那點子債朕心裡有數,過兩年朕南巡時還指望着你們陪駕,沒有個好身子骨兒怎麼成?東亭的事情知道了?”
穆子煦忙伏地叩頭,不知怎地,止不住熱淚只是往外淌,哽咽道:“老奴才趕着來京,倒不全爲還債,這兩年身子越發不濟,一閉上眼滿心都回想往年的事,越想越怕,生怕不能再見主子一眼就去了……上年去南京見了魏東亭,他躺在牀上只是流淚,滿心盼主子早點南巡,賞的金雞納霜都捨不得吃,誰知到底……”他啜泣着,說到這裡已是語不成聲。康熙先是靜靜地聽,臉上皺紋刀刻似的一動不動,見穆子煦說得窕蹋哪裡還忍得住,仰天長嘆一聲已是淚如雨下。
“萬歲保重!”馬齊眼見武丹也要開哭,忙跪前一步奏道,“一會兒太子還要回事,還要引見外臣,仔細着龍體。魏東亭年屆耳順,已是長壽,生榮死哀,似不必過分悲傷——穆大人,你也不必傷心了,我們費了多少脣舌才勸住了萬歲,再一哭,傷了龍體可怎麼好?”張廷玉佟國維也含淚奏勸,三個人方慢慢止住了,張廷玉見是縫兒,忙道:“李紱和田文鏡戶部薦上來,因戶部賬目已清,引見外放,主子這會兒見他們不見?”
康熙略一沉吟,拭淚點頭緩緩說道:“叫進來吧。你們幾個也不要跪着,起來坐到那邊木杌子上。”說話間,已見田文鏡在前,李紱緊隨進了天井院內。
這兩個人在戶部辦差兩月有餘,心計又好辦事又勤,很得胤祥歡心,因爲賬房的事已畢,只有幾十個封疆大吏尚未清還,恰遇吏部遴選,胤祥知他們得罪人多,京官做不牢,便薦了田文鏡萊陽縣丞,李紱是進士,出任潮州同知,部文一下即刻引見。兩個人面上平靜,因是頭一次獨覲天顏,心裡緊張極了,都是雙手緊攥,捏得滿把的汗。導引太監將他們帶到丹墀下便退了下去,李紱小聲說道:“田兄,你先報履歷,我接着說,不要錯了規矩。”田文鏡心頭突突亂跳,心裡運着氣點了點頭,甩着馬蹄袖登上丹墀,激動得聲音發顫,大聲道:
“臣,田文鏡,康熙四十六年恩科拔貢——”
不料還未報完,李紱脫口接了上去“——山東諸城人!”田文鏡便回頭看李紱,兩個人竟愣在了殿門口。殿內氣氛原本沉悶悲愴,這兩個人亂報履歷,倒弄得康熙破顏一笑,說道:“不要緊,進來吧。”兩個人這才擺脫了尷尬,進來叩頭禮拜。佟國維便道:“你們都是讀書人,怎麼如此浮躁?”康熙微笑道:“他們本來心裡就捏成了一團,還架住你再訓斥?”便溫語垂詢二人出身閥閱學歷識量。李紱田文鏡方平靜下來一一細奏。
“你們的情形施世綸奏過,”康熙說道,“在戶部辦事很認真,這原是好的。但戶部差使講的是錙銖較量,國家虧空庫銀已久,不能不這樣,這叫矯枉過諕錚出去做外官,守牧一方,作養人才,撫綏百姓,不能全用戶部分斤掰兩這一套,講究的是公忠勤能四個字,你們明白?”
“扎,臣明白!”
“只怕未必真明白。”康熙款款說道,“比如姜宸英,老名士了,又是狀元,你們核出他一兩多銀子,也都追比,這個存心就有點過苛——你們不要怕,朕是開導你們,不是責怪。要賬並沒有要錯,但要有餘地,要給別人留體面,你們年輕,宦途正遠,要留心習學。”
“是……”
這是例行引見,通常只是見面磕頭辭行,康熙這樣叮囑兩個小吏,算是很優待的了,幾個上書房大臣揣摸着這話,都覺得皇帝是說給衆人聽的,卻又模棱含糊難明其意。大抵覺得胤祥等人在戶部差使辦得苛刻了些。待到田李二人辭出,康熙卻又叫過李德全,說道:“你去戶部傳旨給胤祥施世綸,朕已經處置了胤誐,給他們出了氣,不可再惱!要好生切實辦差,不可因循遲疑,務於十月初完差,輕鬆跟朕去熱河狩獵。”幾個人聽了又是一怔,剛剛“明白”一點,又墮入了五里霧中。李德全答應着要退下,康熙又叫住了,說道:“你去內庫。施世綸眼近視,把荷蘭國貢的水晶鏡片拿兩副給他,由他自己配副合適的。”李德全忙應道:“是,奴才這就去辦。”佟國維微笑道:“我跟了主子這些年,也沒得這個彩頭兒。老施真有福氣。”
“就這樣。”康熙站起身來,說道,“三個上書房臣子跪安辦事去吧。武丹和穆子煦隨朕散散步,太子要進來,叫他到勤懋殿去見朕。”張廷玉便知康熙要與武丹穆子煦密談,忙和佟國維馬齊一同退了出來。
勤懋殿地處皇城西北隅,重華宮東側,工字形殿宇連堂結舍,十分僻靜幽深。康熙帶着武丹穆子煦散了一會子步,心情暢快了許多,便在垂花門前站住了腳,注目看着滿漢合璧的匾額,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子煦,當年你從侍衛調離京師,朕也是在這殿裡見的你吧?”
“是。”穆子煦忙答道,“那時候這裡破敗得很,滿院都是蒿草,可沒有如今這麼挺括齊整。”康熙嗯了一聲,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嘛。當時地震壞了太和殿都沒有錢修……”一邊說一邊擡步往裡走,裡頭太監忙都躬身避道。武丹是頭一回到這裡,穆子煦卻知道,這裡按天罡數安排着三十六名啞巴太監,是康熙密見羣臣的樞要重地,心下不禁凜然,不言聲隨後跟進正殿。康熙坐了虯根盤龍藤椅,接過太監遞過的茶呷了一口,又道:“有件事,朕早就想細問一下,又怕穆子煦和魏東亭疑懼。今日帶武丹同來,他來做個見證,其實朕早就知道,只是爲你們周全,怕你們恐惶,纔沒問。”
武丹的臉一下子變得異常蒼白,他已經知道康熙要問什麼了。穆子煦賠笑道:“我跟主子四五十年了,武丹和我都是馬賊出身,一步步調理到如今位極人臣功成名就,實實在在的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奴才捫心自問,決沒有欺隱主子的事。主子有話只管問。”
“你們知恩忠君,朕十分清楚。”康熙一笑說道,“……不過說毫無隱欺,也只怕未必。朕想知道,康熙二十三年你出任江南布政使,破朱三太子炮轟行宮之案,擒住假朱三太子楊起隆之後,太子和胤禛從北京連夜賞你們物件。朕想知道,賞的什麼,爲什麼賞,傳賞的人還有什麼話?”
彷彿一下子抽乾了穆子煦的血,他的臉變得香灰一樣又青又暗,驚恐得睜大了眼,翕動着嘴脣,一時竟回不出話來!當年他奉密旨去金陵,在莫愁湖與魏東亭合手,一舉抓獲僞朱三太子楊起隆,搗毀東正教徒在南京毗盧院的巢穴,並發現兩江總督葛禮與這謀逆巨案瓜葛甚深。正要窮追底蘊,查出事主,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胤禛卻從北京六百里加緊送來了賞賜。聯想到葛禮與前上書房大臣索額圖的淵源,又想到索額圖是太子的私黨,魏穆二人驚駭之下,商議此案決不可深究。因而連夜釋放葛禮,歸還總督衙門全部封存文書,只將楊起隆一人審結正法了事。這兩個結義兄弟立誓,此事上不告天地父母,下不告妻子兒女,讓它埋在心裡,爛在肚裡,帶到棺材裡——整整二十四年中,只要一想起來,就是一陣心悸,其實二人身體,實壞於此事——幸而案過之後,多年平靜無事,原以爲已經過去,誰料今日康熙皇帝居然親口問及!難道心上這癒合多年的傷痕又要破裂?難道是楊起隆那張可怕的嘴在地下又張口說話?難道……他微睨一眼武丹,像被電擊了一下,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這事與武丹無干。你不要疑心,不要怕。”康熙憂鬱地說道,“事關天家骨肉,皇帝太子,即便是朕,設身處地也只能和你們一樣。朕要處置,尋個什麼事殺不了你?你起來——聽朕說,這事本來朕也預備睜一眼閉一眼的。但如今朕老了,對後世的事想得多一點。過去這事只是父子君臣的事。如今就關係着天下後世,不能不問清楚,看這個太子根基如何,想想他配不配當這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