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藥?”胤禛渾身一震,有點口吃地問道:“是……毒?”
“萬歲起初也這麼想。”胤祉冷笑道,“結果叫太醫院王柏齡驗查了,卻是春藥。當時我就在養心殿,你沒見萬歲臉色那個難看!不是我攔一攔,恐怕當時就發作起來了!”
胤禛兩手捏得全是冷汗,陡地想起朱天保有一次悄悄說:“四爺勸着太子爺些兒,別總往西六宮跑。雖說都是一家子,到底都是年輕人,有男女之別,名分之差。瓜田李下的,叫人說出半個不字兒來,下官們責任小事,太子爺落個什麼名聲兒呢?”這個胤礽大天白日揣着春藥,還叫皇帝覺察了,真也忒煞地大意。若是自己宮裡房事用,不過落個笑柄,要真有穢亂後宮的事……他不敢再往下想,嘿然良久說道:“怪不的老大這些日子走路揚塵帶風。打諒預備着青宮備選了!”
“用你的話說,阿彌陀佛,總算明白了些兒!”胤祉車上費盡心機繞了半日,就等着胤禛這句話,因嬉笑道:“老大心裡就是這個算盤!也沒查查自己的陰騭簿兒,有這個福分?自古立太子,除了立嫡、立長,還有個立賢呢!”
至此,胤祉已經完全攤牌:太子不行,老大也不行,胤禩是政敵,你老四打算如何?下雨不戴笠,淋(輪)着保他三爺了吧?胤禛眯着眼,心裡雪洞也似,卻裝模糊兒,笑道:“天道茫茫,大數難知啊!與太子君臣一場,真要有事,我還是要保他的。這類事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說,但真要保不住,我自然以三哥馬首是瞻。但大阿哥志在必得,老八虎視眈眈,你也得心中有數,這種事一筋斗栽倒,幾代兒孫都翻不過身來喲!”他心裡想的是胤禩,要立賢,目前老八是首當其衝,但胤祉這點辣的心思,旺炭兒似的,又怎好潑涼水?胤祉得了胤禛這幾句話,頓覺安心,身子鬆弛地向後一靠,說道:“不過閒話而已,我和你還不是一個心思?除了二五眼,誰肯往火坑裡跳,奪那個燙屁股座兒,我可沒瘋迷了!管它呢……困了,眯一會兒吧……”
天氣不好,車駕過了密雲就下起了雨夾雪,幾千人帶着輜重,儀仗法物,在泥濘寒冷的燕山古道上整整跋涉了七天,總算到了承德。內外蒙古各部王爺十天前已經趕到,都住在自己的行宮中等候天子大駕。這座避暑山莊,於康熙二十二年踏勘,至四十三年纔算粗具規模,已是氣度壯麗宏偉。內設行宮十二處,西北金山、東北黑山爲山莊屏障,正南設中麗、德匯、峰門三門,內中即是禁苑。因爲已經下詔,這處山莊爲外夷常朝之地,漠南漠北的蒙古臺吉、王公,青藏紅黃喇嘛、教主及朝鮮使節,幾乎在修行宮的同時,各選佳地造起了不計其數的館驛、別墅,以備迎駕朝覲。一些精明的行商瞧準了這塊風水寶地,便在山莊四周蜘蛛網似地營建起店鋪房舍。十餘年光景,昔日滿是荒煙野草的熱河之濱,儼然已成都會之市。車駕當晚抵達,各王公俱都在蘆棚前侍候跪接,滿街張燈結綵,案酒香花供奉,煙火燦爛,爆竹聒耳,自有一番熱鬧,只苦了扈駕的御林軍,一刻也不得歇息,安置康熙宿了煙波致爽齋,接着就佈防。隨駕而行的張廷玉和馬齊都兼着領侍衛內大臣,裡裡外外照應,還要處置佟國維從北京轉來的奏摺,侍候了皇帝侍候太子,又要關照各位從駕王爺、阿哥住處警蹕,饒是兩個人好精神,也累得人仰馬翻了。
但康熙卻興頭極高,第二天便下旨着蒙古各王覲見,下午賜筵,與太子輪桌勸酒,直到戌時下來,看過奏章節略,直到子正時分才歇了。又起了一個大早,傳命太子帶阿哥在清舒山館會齊,扈從觀覽山莊景緻,整整看了一天,晚間回齋殿便有旨意:明日到圍場打獵。
熱河圍場設在甫田,緊鄰萬樹園,地處山莊東北,在黑山之南,塞湖之北。其地林密草茂,山峻水闊,放養了不計其數的鹿、麋、獐、狍、熊、虎、豹、豺之類,不知哪位墨客爲其取名“叢扌”,康熙東巡奉天曾到此圍獵,張廷玉爲之定名“甫田”,意即天子狩獵之田。從此成了皇家禁地。
第二日巳時,康熙乘馱轎來到甫田。早已等候在甕城箭樓上的百餘名蒙古汗、親王郡王以及貝子貝勒人人精神抖擻,個個摩拳擦掌,預備着今日要在御駕面前大出風頭。不料衆人請過安後,康熙卻笑着對幾個蒙古老王爺道:“你們幾次陪着朕圍獵,已經領教了你們的本事。這一番要坐享其成,我們吃酒作壁上觀,看看朕的這幾個兒子能耐如何——各王世子要願意下去玩玩,自然也聽便。”這些王爺一聽皇帝要考較阿哥,便都湊趣兒,各自約束子弟不得逞能,只隨康熙在樓上陪坐。康熙因叫過阿哥們道:“蒙古諸王都在,不要給朕丟醜現眼。這苑裡都是未馴之獸,一是要小心,二是要爭先。”說罷爽朗地一笑,指了指李德全捧着的一柄寶石雕花黃玉如意,道:“放出你們的手段,無分長幼高下,誰獵得最多,這如意就賞他!”
衆人立時一陣興奮。這柄如意因顏色近於明黃,一向是乾清宮鎮殿之寶——大行皇帝賞給康熙,如今康熙又要賞人了!坐在康熙身邊的胤礽不禁身上一顫,神色變得有點不安。胤誐兩眼直勾勾盯着如意,暗自扯了扯胤禟衣襟,胤禟咬着牙暗自一笑,胤祥用肘碰一下胤禛,悄聲道:“你瞧大哥那德性,涎水要淌出來了!三哥也是假惺惺,看他沒事人似的,手都捏出汗了。這一回咱們可得替太子爺爭個臉面!”胤禛卻似沒聽見,瞟一眼鎮定自若的胤禩,跪前一步,叩頭道:“皇阿瑪,此物恐非人臣能當得起的。求萬歲另選一物,兒臣們好努力巴結。”
“?”康熙似乎沒想到這一層,略一遲疑笑道:“我們天家就有這麼多忌諱!終不成學小家子賭金子銀子?這樣,太子不與你們爭,君臣分際一明,也就無甚妨礙了。”說罷便傳旨開筵,令阿哥們下圍場會獵。
頓時,四面八方號角呼應,數千善捕營軍士分青、紅、皁、白四旗,從四方擂鼓鳴炮,搖旗吶喊,茂林豐草中伏着的猛獸弱禽乍然一驚,立時亂成一團,四處奔逐翱翔。康熙端着酒杯,冷冰冰瞥一眼滿臉不忍之色的胤礽,輕輕嘆息一聲,對身旁的科爾沁王笑道:“君子不近庖廚,怕聞哀嚎之聲,待吃肉時又講究割不正不食。這就是仁義!人,真乃世間第一無情之物!”
說話間,便見東邊數十騎,北邊一百餘騎衝殺過來,狂躁的馬在半人深的秋草間橫衝直闖,掀起的枯草敗葉在半空中旋舞。康熙細看時,東邊是胤祥,北邊是胤禔。胤禔帶着皇孫和門人親兵,一個個挽弓搭箭,揮刀挺槍殺得渾身是血。草間的走獸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劫難嚇昏了頭,四處亂鑽,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有的滾在草間掙扎哀鳴。東北卻是胤禟胤誐二人,胤誐瘋魔了似的在前頭趕殺,胤禟在後堵截,收拾獵物,將野獸耳朵割了掛在馬屁股上,胤禔胤祥砍倒在地的,不少也成了他們囊中之物。康熙不禁暗笑:這兩個小子倒有章法!只西邊胤禛、胤祉毫無動靜,胤祉是網開一面,任野獸逃之夭夭;四阿哥胤禛信佛,守定了不殺生的宗旨,只帶着弘時、弘晝、弘曆三個世子並狗兒坎兒一衆人等牢守西北,闖入圈子的一概生擒,逃掉的各聽天命,絕不射獵。
風捲殘雲一場圍獵,未末時牌便見分曉。通算下來,胤禟胤誐第一,胤禩次之,胤禔胤祥殺得精疲力竭,平分秋色各得第三,胤禛得的最少,卻都是些活物,縛成串兒獻上,唯獨胤祉一無所獲。
“朕說過,獵物最多者可得此賞。”康熙呵呵笑着擡手叫過胤誐:“沒想到老十露臉,如意賞你了!”又沉吟了一下,轉臉問胤祉:“你爲什麼毫無所得?”
“皇上!”胤祉苦笑了一下,說道,“堯帝捕獵網開一面,爲生靈開一線生路。兒臣願父皇爲堯舜之君,不爲竭澤而漁之舉。爲一柄如意,與手足相爭,兒臣不樂於如此。”康熙聽了含笑點頭,胤誐卻道:“我沒這份善心,只曉得誰的多,賞就歸誰。承蒙九哥送我十隻狍子,不合佔了頭名,阿瑪這賞,恭謝不辭了!”咧着大嘴笑着,便要接那如意。
胤祥突然一把攔住了胤誐:“十哥,少安毋躁。這是良心賬,你敢大喊一聲‘我第一’,兄弟我讓你!”
“我第一!”胤誐挑着眉頭大叫一聲。又冷笑道:“怎麼,你又想欺侮我?又要擺大總管的譜兒?這兒不是戶部!”說罷“呸”地狠啐一口。胤禩忙排解道:“何必爲這點子小事傷和氣?十弟有憑據,老十三,你就別爭了吧!”康熙笑道:“虧你胤祥說嘴,讀了多少兵書。打獵和打仗一樣,得用心!”
胤祥嚥了一口唾沫,也不顧胤祉殺雞抹脖子地遞眼色,梗着脖子頂了回來:“早知道和兄弟會獵也得使心眼兒,早知道誰偷的多誰得賞,兒子寧可學八哥,歇着!”
“你這是和朕說話?”康熙冷笑道,已是勃然變色,“跪下,掌嘴!”
胤祥面白如雪,氣得渾身亂抖,撲通一聲跪下,淚水奪眶而出,想到這些日子受的窩囊氣,更覺悲不自勝,因哽咽道:“兒子反正是多餘的人,活着也沒意思,就此辭了,阿瑪保重!”說着抽刀猛地橫向頸前,唬得劉鐵成、德楞泰一干侍衛一擁而上,奪去了胤祥手中寶刀。
“啪”地一聲,康熙將那柄玉如意在箭樓堞石上一擊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