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離京,無論太子阿哥都覺得心頭輕鬆,一是不必每日去暢春園請安,二是少聽了皇帝多少傳不完的祖宗家法、嘮叨不完的政務批評。但胤禛卻覺得,太子復位之後越來越難侍候,原先是疲軟得一攤泥似的,事事沒有決斷,如今則又變得剛愎自用一言不納。八阿哥等人的條陳無論對與錯,見一本駁一本自不必說,就是雍王府上的本章,也常是橫三豎四地挑眼兒。馬齊的話更是聽不進,有一回爲選官的事,一言不合,竟罰馬齊在毓慶宮前當衆跪了一個時辰,位極人臣的宰相如此受辱,還是開國第一遭兒,馬齊自知是因保薦東宮的事挾嫌報復,又氣又愧又怕又無可奈何,便索性告病。王掞諫勸胤礽要有“包容天下之量”,對這師傅,胤礽還有幾分忌憚,面情上答應得好,下來還是依舊,不多日子,王掞背疽發作,勉強跟着又辦了幾日事,實在維持不下來,只好請旨西山養病。
“這麼着下來還了得?”胤禛爲賑濟蘇北災民的事在毓慶宮捱了碰,氣咻咻回到雍和宮,在楓晚亭一坐,皺眉咬牙,連連嘆息:“他是主子,將來有一日坐了朝廷,也這麼辦事?凡是沒保過他的都整,他整得過來麼?”
鄔思道只穿一件實地紗月白褂子,仰在竹椅上只是搖着芭蕉扇出神,半晌,“撲哧”一笑,說道:“四爺,又碰釘子了?”胤禛脫了外頭袍褂,將一根玄色汗巾仔細束在腰間,醬色府綢長袍越襯得臉色蒼白,冷笑道:“就因爲江蘇巡撫林風保過八阿哥,賑濟糧就減了一半——官兒有錯,與百姓何干?怎麼這樣氣量狹小!”鄔思道用碗蓋撥着浮茶沫,笑道:“我早說過,太子爺要立威。八爺惹不起,裝病躲開了,別人離他遠遠的,您湊着往跟前去,他不拿您作法拿誰作法?其實林風這摺子挨碰,倒不全爲保八爺,不合是你沒跟太子商量,就奏報了承德,碰的是林風,顏色是給你看的!”
“我是親王。”胤禛陰鬱地說道,“並沒有旨意剝我的直奏之權。本來我想救災如救火,先斬後奏,從山東調糧蘇北,多此一舉請示,倒落個沽名釣譽的名聲兒!”鄔思道笑道:“他忌諱的就是‘親王’這兩個字。你看,他待十三爺就不是這樣兒。”胤禛哼了一聲,說道:“不在盞洯事上下功夫,弄這些?兩個人在說話,便見坎兒帶着胤祥搖搖擺擺進來,遠遠就說:“風清樹茂,好納涼去處,四哥會享福。”胤禛一邊讓座兒,一邊笑道:“北京地面邪,說曹操,曹操到。”胤祥一撩衣襬坐了,笑道:“你們背後議人,非君子也!”鄔思道便將胤禛挨碰的事說了。
“誰讓四哥前後巴結他來着?你不理他,不辦事,他敢白把你叫去訓斥一頓?”胤祥嘻嘻笑道,“像我,整日閒逛,六部里拉着那些小官抹紙牌,鬥蛐蛐兒,倒得彩頭,昨兒晌午太子叫人送過去一筐仙桃,我正高興‘閉門家中坐,仙桃天上來’,晚間太子爺竟親自來府快晤小酌——怎麼樣,這點面子你們幾個王爺誰有?”
胤禛鄔思道都吃了一驚,怔怔地看着胤祥不言語。胤祥臉上卻沒了笑容,看着亭下池塘裡的游魚,良久,又冷笑一聲,說道:“鄔先生,你就是神仙,恐怕也猜不出太子爺說了些什麼話!”鄔思道扇了兩下扇子,搖頭道:“我本就是個凡夫。大約他說的事總不便讓別的阿哥知道。”
“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妻子!”胤祥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指了指天,說道:“他要我害一個人,事成晉封郡王!”
胤禛從沒見過胤祥眼中這種惡狠狠的光,已是愣住了。鄔思道略一沉思,恍然道:“我已知道了。”胤禛忙問:“誰?八阿哥?”
“鄭春華!”鄔思道額上青筋霍地一跳,“對麼?”
見胤祥沉重地點頭,胤禛許久沒有說話,起身漫步踱到欄邊,望着碧幽幽的池水只是沉吟。三個人沉默了移時,胤禛嘆道:“二人通姦,顯見是太子爲主,如今把自己失位原由都推到鄭氏身上,真叫人不敢信,他竟是這樣眥睚必報!十四阿哥說,‘此人當政,皇阿哥無噍類’,半點不假!”
“四爺,你見地不深啊!”鄔思道喟然一嘆,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自己那個雷雨的夜晚,“鄭春華只要不死,就始終是太子一塊心病,是八爺手上一張籌碼!我真糊塗,早該想到這裡的,倒叫太子爺提了醒兒!”胤禛點了點頭,細牙咬得緊緊的,說道:“老十三,辛者庫浣衣局的頭兒記得是你門下?”
“嗯。”
“給他辦!”胤禛陰冷地笑道,“辦下來,太子在我們手裡就有了把柄!”胤祥點了點頭,說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我答應了他。”因見鄔思道直搖頭,胤祥笑道:“舉大事不拘小節,鄔先生居然也操婦人之仁?”
鄔思道格格冷笑,說道:“二位龍子鳳孫,想到哪裡去了?辦這差使有三大忌,所以萬萬不可!”因見兩個人都盯着自己發怔,鄔思道又道:“第一忌,這事傷天和,損陰騭,合不着二位爺光明正大的心性,也不合皇子身份;第二忌,人死如燈滅,鄭春華活着纔是把柄,死無對證,還談什麼‘把柄’二字?這一條四爺八爺利益一致;第三忌,太子若無皇位之份,何必代他作惡?他若皇位有份,你就會變成第二個鄭春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爲什麼要辦?”一番分析鞭辟入裡,兄弟二人猶如醍醐灌頂,胤禛手託下巴兀自沉吟,胤祥搓手連連嘆道:“說的是!入木三分!只是如今該怎麼辦?”
“這樣,”胤禛冷冷說道,“你設法把她弄出來,找個空宅子養着,太子那裡報個暴疾而亡。最後怎麼處置,視情形而定。”“實在這纔是上策,”鄔思道說道,“不過事情要密一點,走漏了風聲,不但太子,連皇上也是不依的,那還不如聽其自然。”胤禛說道:“當然聽其自然好。不過八阿哥恐怕也要拿這張牌,不如我先——”下面的話礙難出口,胤禛便打住了。
胤祥聽着已經站起身來,笑道:“放心!這事管保辦得漂亮,浣衣局頭兒文寶生是我的門人,他老爺子文七十四我剛從寶德接到府裡,他不能不買我的賬!我得去桐濟堂先弄點藥,假戲也要唱得有板有眼!”胤禛也起身笑道:“是時候了,我還要去見見太子。聽說今兒他去了暢春園,賑濟的事還要爭一爭,他駁得沒道理,我仍舊要往承德寫摺子,請阿瑪裁奪!”
胤禛來到暢春園,已是未正時牌,園中太監們剛午睡起來,懶洋洋拿着竹竿粘知了。因見胤礽不在書房,胤禛便叫過當值太監丁仁問道:“太子爺呢?”
“回四爺話,”丁仁賠笑道,“太子爺在水亭納涼,說身子乏,恁誰來了一概不見,四爺——”胤禛冷冷說道:“連我也在內?”丁仁被胤禛威懾的眼神嚇得一下子矮了半截,忙道:“四爺當然例外。不過太子爺近日氣性不好,四爺好歹體恤着奴才點,別說是奴才告訴您的。”
胤禛點了點頭擡腳便走,沿着海子邊壓水長廊徐步而入,遠遠便見一羣太監和胤礽圍在一處,不知是看什麼,細聽時幾聲蟋蟀叫,清如嘎玉,原來卻在鬥蛐蛐。胤禛見胤礽全神貫注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一聲不言語站在後頭。聽太子說道:“這個個頭太小了,恐怕要敗!”言猶未畢,一個太監一躥老高,驚喜地叫道:
“我的鐵蒼背贏了!”
“忙什麼?”另一個太監滿頭是汗,說道,“我的虎頭大將軍沒出馬呢!”
胤礽在旁笑道:“這是頭一輪,還有四番惡戰,誰贏了,二十兩利銀就是誰的!”說着,回身拿扇子,見胤禛站在一旁,便笑道:“老四,你幾時來的?”十幾個太監見是胤禛來了,便都訕訕退到一邊,捧着瓦罐子面面相覷,他們都有點怕這個王爺。
“我來一會子了。”胤禛給胤礽請了安,坐了欄杆旁的石礅上,轉臉對太監們道:“沒事做什麼不好?跑到太子爺這裡鬥蛐蛐!這都是些什麼規矩?萬歲爺這會子要在北京,你們敢麼?”
胤礽大爲掃興,擺手叫太監們退到旁邊,端一杯涼茶喝了一口,問道:“你有什麼事?”胤禛便撿着小事先說,道:“田文鏡在淮陰縣試行攤丁入畝,他上了個條陳,說這法子好,請朝廷允准在全府試行。我看也有點意思,寫了節略遞到毓慶宮,不知道太子爺看了沒有?”
“我當有什麼大事呢!”胤礽越看越覺得胤禛桀驁不馴,心裡有氣,口中卻笑道:“就爲這巴巴兒大熱天兒跑來?”胤禛正襟危坐,如對大賓,沒想到胤礽這樣輕職蘆事,被這不涼不熱的話噎得一怔,想想終究咽不下這口氣,因道:“還有蘇北賑濟的事,我覺得也都不是小事。即令是小事,我也覺得比鬥蛐蛐要緊。”胤礽聽了,氣得臉通紅,但胤禛的話雖刻薄,都無可辯駁,半晌,方冷笑道:“大約你今天吃酒了吧?你這是和我說話?或者因早晨我駁了你的條陳,心裡不服,所以專一來慪氣!老四,你我素來知心,告訴你一句話,以往我就是太放縱了你們,就弄得人人上頭上臉,你是盞洯人,不要學老八他們,於你於我都沒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