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不疾不徐的話劉八女卻聽不懂,因問道:“十四爺有什麼使你處?要錢?”任伯安噴地一笑,說道:“十四爺還少了錢用?別扯你孃的臊!柳營的綠營兵原來不是駐在鎮北麼?今兒就叫他們進莊來駐紮,月錢再加三成。他那個管帶叫沅必大的,就住到我這西廂,只送二百兩銀子給他!”正說着,便見一個千總戴着起花金頂頂戴,由十幾個兵士簇擁着進來,劉八女笑着迎到門口,說道:“老沅,正說你呢你就來了!任爺說請你那一百多號人進鎮子裡住呢!”
“給任爺請安了!”沅必大就地打個千兒,起身來,滿臉諛笑說道:“八月天兒,漸漸涼上來了,兄弟們住在莊外過冬,得支點柴炭錢,我就是來說這事的。如今既進鎮子,那就省事多了。”任伯安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發淤的眼泡兒,臉上一絲笑容也沒,說道:“進鎮子我也不克扣你的柴炭錢。這都是再小不過的意思。你支了餉,奉着官差,我這裡還給着雙份子,這差使哪找去?前兒我出莊轉悠了一趟,巡哨的東遊西逛,磨坊油坊裡看莊丁做營生,還有的抹紙牌聚賭……我雖寬容,這也忒不像樣子了。進了莊要還是這模樣,我一個手條子遞到淮安道,撤差不說,你還得吃不了兜着走!”
沅必大聽一句答應一聲,賠笑道:“大爺有什麼不明白的,如今軍紀敗壞,哪裡都一樣,卑職這一哨還算好的呢!天地良心,任爺這麼體恤弟兄們,我們不能連個好歹也不知道!我們百十個兄弟要護不了您老和這個莊子,別說八爺饒不了我們,就是老天爺也容不得!我這就回去整治這羣王八蛋!”說罷打千兒出去。劉八女笑道:“爺不必老悶在屋裡。人得見風見日頭纔不生病,咱們出去走走吧?到底你有煞氣,這些兵八爺我說了幾回,沅必大都不當回事,你金口一開,狗顛尾巴似的就去收拾那羣污糟貓去了。”
“他算什麼?”任伯安起身伸欠着道,“兩江總督見我也得青眼相加!淮安道臺的小舅子姦殺婦女,不是我在刑部說話,只流配三千里?”說罷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來,一街兩行的長隨莊丁見這兩個主子出來,都放下手中活計退到牆根,垂手侍立。
此時已是酉初時分,才交仲秋的節氣,天時尚長,一天蓮花雲靜靜的一動不動,樹影婆娑中一輪渾圓的太陽沉沉西下,顯得恬淡安謐,誰也想不到這樣的夜晚會有什麼兇險。兩個人迤邐來到西北角——就是胤禛胤祥路過的湖廣會館院落,已改成了劉八女家戲班子住地——便聞梨香院內調箏弄弦,隱隱還有人在對口白。走近了聽時一個醜兒說道:
“春香姐姐,你方纔奶孩子我瞧見了!”
“你瞧見什麼了?”彩旦問道。
“說不得,我就弄不明白,你那兩隻怎的就恁麼樣白?發麪饃饃似的?”
“死鬼!整日捂着不見日頭,還不就白了?”
“嗯?我不信!”醜兒打諢道,“我這下頭蛋皮也整日捂着,怎的就黑得驢糞蛋兒似的?”
“回去問你媽!你媽知道!”
劉八女想到自己方纔說任伯安“捂着”的話,不禁失聲大笑,任伯安也是“撲哧”一聲。便聽梨香院的頭兒叫道:“老王頭,你死了!不見八爺和大爺都在門口?”一頭說,連忙過來,又開門又讓座,一迭連聲吩咐着掌燈,“快着點拿戲單子,請兩位老爺點戲!”霎時,一院子人都忙得走馬燈似的。
“點一出《拜月亭》吧!”任伯安轉了一遭,身上清爽了不少,接過戲班頭捧上的摺扇,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戲名,便自點了,笑道:“反正八月十五也快到了。”因將扇子遞給劉八女,劉八女哪裡肯點?於是便命開戲。
兩個人因未用晚飯,叫了些點心,一邊說閒話聽戲,一邊隨便用些。唱到第三折尾,已是二更初,那旦角瑞蘭甩着水袖唱道:
他把世間毒害收拾徹,我將天下憂愁結攬絕。沒盤纏,在店舍,有誰人,廝指貼?那消疏,那悽切,生分離,廝拋撇。從相別,恁時節,音信無,信息絕!我這些時眼跳腮紅耳輪熱,眠夢交雜不寧貼,您哥哥暑溼風寒縱輕些,多被那煩惱憂愁上送了也!劉八女聽得興頭,一陣風過來吹得身上有些寒意,回身正要命人取衣裳,乍見兩個蒙面漢子站在燈柱影下,頓時嚇得渾身一哆嗦,半夜見鬼似的驚呼道:“你……你……你們要做什麼?!”
“做什麼還要問?你好不曉事!”年羹堯陰森森說着,眼見那班頭要溜,順手擒到身邊,若無其事地抽出腰刀,向項間輕輕一抹,頸中鮮血激箭般濺得瑞蘭一頭一臉,那旦角一聲不哼便嚇昏過去,年羹堯順手一掇,戲班頭“撲通”一聲便倒了下去,略掙扎了兩下便伸了腿。旁邊的嶽鍾麒將手一擺,十幾個彪形大漢閃進來,堵住了前後門。
年羹堯格格一笑,輕鬆地在靴底上搪了刀上粘乎乎的血,問道:“誰是劉八女?”
…………
沒有人回話,所有的人都已嚇得面如死灰,廟中泥胎似的一動不動。嶽中麒提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倭刀,順手將扮蔣世隆的小生提過來,劈胸捉定,從丹田裡哼出一個字:“嗯?”那戲子驚怔地看了看劉八女,未及說話,年羹堯已經過來,笑道:“八爺,借點糧吧?”
“好……好說……”劉八女顫聲說道,“大王爺爺別別……殺人,說個數兒,叫他們去取!”年羹堯搖頭道:“未免太不給面子了,你家銀子比皇上還多呢!不要勒啃,勞動你帶我們到庫裡去!還有你,愣着幹什麼?站起來!你是做什麼的?”
任伯安久經滄海,倒還沉得住氣,緩緩起身笑道:“兄弟,殺人不過頭落地,何必這麼兇呢?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江湖上有名,鐵頭猢猻任伯安,黑道明道世路上走,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人生何處不相逢?”
“好,痛快!”年羹堯大笑道,“你大約是這劉八女的朋友?仗義點兒,到東邊庫房裡去!”任伯安臉色一轉,笑道:“恐怕不穩便。一路上盡是巡街的,折騰大發了都沒好處。不如就在這裡,叫幾個莊丁過去擡銀子。八女,把我瓷器莊上三萬銀子送大王盤纏,回頭你補我一半,如何?”嶽鍾麒冷笑道:“天下就你精明!三萬銀子一千八百多斤,我們扛還是擡?”
任伯安緊張地思索着,一千八百斤東西不好帶,可見這是一股子小匪,這裡後門出去兩箭之地就是沅必大他們駐兵之地。穩住他們,一送出門就喊叫,他們就是土行孫也走不脫!因雙手一攤,故作無可奈何地對劉八女道:“那我就沒辦法了,八兄能拆兌點黃金麼?”
“有有!”劉八女會意,忙連聲答應,吩咐站在門口瑟縮的長隨:“快去!叫管家把金庫清清底,全拿來……只怕也有一千多兩赤足條子,夠爺們支用些日子了。小人孝敬這點意思,一是求個平安,二是交個朋友。說句難聽話,黑道上有個閃失,不定還用着小人呢!”
那長隨尚未動身,便聽外頭一陣鼓譟,滿莊吆天呼地“拿賊!有強盜了!”莊東莊南銅鑼篩得一片山響,夾着急促的腳步聲,點燃的火把噼啪作響,有的嚷:“任爺八爺被劫在梨香院!”有的叫:“快傳信給沅管帶,帶人去救!”剎那間,便覺四面八方的人圍了過來,到處人喊馬嘶、雞飛狗跳,還夾着女人的尖嚎,亂得開鍋稀粥一般。
“是時候了,人聚得差不離了。”年羹堯朝嶽鍾麒揚了揚下頦,“招呼咱們的人!”
嶽鍾麒從箭筒裡抽出三枝起火,晃着火摺子燃了捻兒,三枝起火“日日日”直衝夜空,在空中連爆三響,放出璀璨的火花,伏在莊外的五百名親兵都是訓練有素的夜戰老手,悄沒聲摸進鎮子,直逼梨香院。恰正這時,沅必大帶着一百多號淮安營兵從北面蜂擁而入。頃刻間將梨香院圍了個密不透風。
“誰他娘活得不耐煩了?”沅必大長袍快靴,提刀揎臂,帶着五六十個人衝進院子,見十幾個蒙着黑帕子的人拿定了任劉二人,心存投鼠之忌,也不敢就動手,只在火把下惡狠狠笑道:“就憑你這幾個毛賊,就敢進江夏行劫?識相的放開二位爺,我放一條道兒你們走!不然,哼!”任伯安急得滿頭是汗,被兩個親兵夾着動不得,厲聲道:“必大!不要動粗!送盤纏請大王們平安走路!”
年羹堯突然仰天大笑,一把摘去了矇頭黑帕,說道:“不料這鎮裡還駐着官兵,早知如此,省了多少事!”說着便向沅必大招呼,“你過來,我有話說!”沅必大一臉狐疑惶惑,問道:“你是什麼人?”
“這是四川提督年羹堯軍門!”嶽鍾麒將頭套一把抓了丟去,說道:“奉刑部密諭,前來捉拿欽案要犯任伯安。你的兵自然也得聽年軍門調遣!還不過來請安?”被夾得牢牢的任伯安電擊般渾身一顫,大喝一聲:“沅必大!不要上當!”
年羹堯嘿嘿冷笑,逼近任伯安道:“上當?上什麼當?”從袖子裡抽出刑部文書一晃,讓任伯安掃了一眼,又踱至沅必大身邊亮給他看,“明白?十三爺的手諭!”沅必大驚覺地後退一步,突然想到任伯安是十三阿哥的政敵,八阿哥的紅人,一時委決不下,因笑道:“十三爺的手諭不假,刑部的關防也不假。只是於例不合,怎麼不見本省臬司衙門的牌票?再說,年軍門是四川差使,怎麼辦到安徽來了?沒說的,先請幾位和任爺劉爺都留在標下營裡,請示上峰之後再作道理!”年羹堯笑道:“要是不依着你呢?”沅必大幹笑一聲,說道:“恐怕軍門得依卑職一回,卑職職責在身,您老明鑑!”
正說話間,外邊又是一陣大亂,鬼哭狼嚎價亂嚷:“殺人啦!”有的喝問:“你們是哪裡的兵?”有的怪叫:“老天爺!怎麼回事?當兵的自己打起來了!”便聽噼裡啪啦刀器格鬥之聲,幾十個滿身是血的親兵奪門而入,簇擁在年羹堯身邊,院裡院外刀光劍影,一片殺氣騰騰!
“下了這殺才的兵器!”年羹堯朝沅必大努努嘴,又命道:“把任伯安劉八女帶出去,還有戲班子這些女孩子都是見證,解送北京——其餘莊丁兵士都趕進院子裡!”
這些親兵動作十分麻利,下兵器的下兵器,趕人的趕人。一個營兵稍掙扎了一下,被年羹堯的親兵斜劈一刀,從肩頭一直劈到胯下倒在地下,翻開的紅肉兀自突突亂跳!
年羹堯舒了一口氣,徐步出來,火把影下,他神態安詳得像剛剛睡醒的孩子。他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把這裡門封上,四周圍定,滿莊搜索一下,無論男女老幼,見一個宰一個,不許走出去一人!”
“這院子裡的人怎麼辦?”嶽鍾麒知道,對面這個魔王又要屠莊取財,但這裡是中原內地,不同邊遠漢夷雜處之地,惹出大亂子不好遮掩,因道:“裡頭四五百人吶!”年羹堯陰笑了一下,說道:“他們聚衆謀反,抗拒朝廷,王法無情,容不得!——燒!走出一個殺一個,燒得乾乾淨淨!”
殷紅的火燃起來了,大院裡一片慘號,淒厲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煙迷漫中一陣陣燒焦皮肉的煳臭味濃烈得嗆人,連一生害人戕命的任伯安也唬得目瞪口呆,筋軟骨酥。年羹堯渾身沐浴在血紅的火光裡,鐵鑄似的一動不動,看了一眼神情癡呆的嶽鍾麒,說道:“十二個女孩子,一人六個。銀子細軟全部運回軍中支用。”
“太……太殘了!”
“嗯?”年羹堯笑道:“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歡?走,瞧瞧任伯安去。四爺的信裡不是要我們問問,那個狗才私設的檔案藏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