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就好,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胤禛含笑說着,口氣變得溫馨宜人,“用誠,給你年大哥倒一杯普洱茶來!”
周用誠儘自聰明伶俐,今晚先是搞得糊里糊塗,後來又看得眼花繚亂。李衛幾次來信,告訴他年羹堯在軍中專橫霸道,四川官場都知道有名的“年豪豬”渾身是刺不能沾惹的角色,竟被胤禛揉來搓去如弄小兒!正出神間,聽胤禛吩咐,忙答應一聲沏了茶捧過來,卻聽胤禛又問道:“方纔你說李光地的話,倒見了你的心。你回北京,官場裡還聽了些什麼話?”
“四爺。”年羹堯捧着茶欠了欠身,說道,“聽內務府皇史訓耐蚣一運擔方苞方先生正給皇上起草遺詔呢!”
胤禛目中波光一閃,隨即平靜下來,漠然一笑說道:“遺詔不溝浲是幾句話罷了。方先生這麼許久一直陪駕,想必是要替皇上查閱一些舊檔,去幾次皇史眩小人們就造作出這麼大的謠言,真真是可笑。”年羹堯道:“奴才也這麼想。老萬說得可是有鼻子有眼,說萬歲要請方先生替他寫一部書做遺詔,把自己一生文治武功、學術、治平之道一編一編寫成聖訓,垂之子孫後世,叫子孫們當祖宗家法遵循呢!”胤禛猛地想起,康熙確曾說過,不學歷代皇帝,臨死時指一個繼位人拉倒,要趁着清醒,把要說的話一條一條都寫出來。想到這裡,胤禛已是信了,陡然又想到李光地是方苞的座師,心裡又是一陣慌亂,口中卻轉了題目,說道:“遺詔不遺詔的不關我事。往後這類事你只可聽不可傳,覺着該讓我知道,回我一聲就是。你且說說,萬歲召你回京,陛見時都有些什麼旨意。”
“沒有什麼要緊話。”年羹堯搖頭道,“我回京時傳爾丹敗亡的軍報還沒來。萬歲命我駐節陝西,西北的軍事不要我管,只管從中原往陝西調糧,寧可多,不可少缺,傳爾丹軍中乏糧,唯我是問。沒有別的話。”
“就這樣吧,天不早了,你先回去。”胤禛起身踱了兩步,伸欠着說着,“傳爾丹全軍覆沒,恐怕全盤都要重新安排。我估着朝廷要命將西征,大張撻伐,不會坐視西北局面糜爛。但這麼大的事,不是三天兩天就能預備好的,從古北口、喜峰口、奉天調八旗兵,從四川河南調綠營兵,朝廷得忙幾個月,你不妨多住幾時,將來哪個阿哥將兵,你隨着大軍回任也好。興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你軍務怕忙不過,我已經給吏部打了招呼,調李衛到你軍中應差。你可給李衛寫封信,別說我的意思,變成你自己的話,算你請他去幫忙,這樣你臉上好看些。去吧!”
待年羹堯辭出,自鳴鐘連敲十一響,恰交子時,胤禛乏得連連呵欠,問周用誠道:“你日間說回事情,說吧,簡捷些。”周用誠眼一閃,說道:“高福兒養了外宅,四爺知道不知道?”“大驚小怪!”胤禛笑道,“高福兒早就回我了。就爲這個巴巴兒等着要回我?”說着便躺在椅中閉目養神。
“他弄的這女人,和八爺有瓜葛!”
胤禛瞿然開目,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周用誠眯眼兒一笑,說道:“當初狗兒出去,我留下進書房,四爺當時有一句話,說書房差使要侍候筆墨,還要當好主子的耳目。”
“唔。”
“我想,任事不懂的賴小子渾丫頭也能磨墨鋪紙端茶遞水。”
“唔?”
“所以,四爺的後一句話最要緊。什麼叫‘耳目’?主子眼不見的,我們替主子見了,主子聽不着的,我們替着聽見了,這就叫耳目。”
“唔!”
周用誠掰着指頭道:“高福兒起初結識那婆娘,他沒回主子,我們也不在意。有一回我和墨香撞了去討酒吃,見那婆娘和槐樹斜街開雜貨鋪的黃嬌嬌在一處鬼鬼祟祟說話。見了我們,那姓黃的孃姨變貌失色地,支吾了幾句就走了。當時我就問那婆娘,黃嬌嬌是什麼人?她說是她孃家嫂子,住在梧桐三棵樹。因地址不對,我起了疑,打聽了一下,梧桐三棵樹壓根沒黃嬌嬌這個人!叫墨香去槐樹斜街仔細盤底,那黃嬌嬌竟是萬永號當鋪逃走的柳增仁家的娘子!”
胤禛頭枕雙手,已是雙眸炯炯,見周用誠打了頓兒,便道:“你說,我聽着呢!”
“事關柳增仁,我更不敢馬虎了,”周用誠說道,“專一請了粘竿處一個家丁,叫他悄悄盯着高福兒的外宅,看了半個月,那黃嬌嬌每隔五日去一次,也不多坐就走,卻不回槐樹斜街,每一回都是先去白雲觀進一炷香纔回她家!十三爺沒出來,有一回對我說過:‘白雲觀窩着一干子賊道士,是八爺的黑盤窩兒,早晚我得剿了它!’——四爺,您連着想想,這事蹊蹺不蹊蹺?還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也常去高福兒外宅,也都打聽了一下,都是嘉興橫八爺戲班子的戲子,到底她們和八爺府連着沒連着,還沒查清,因爲這些女人都是八爺分送別的阿哥爺的使喚人,拐彎抹角的難弄清楚。”
胤禛聽得異常專注,已全然沒了睡意,問道:“這事你怎麼不早回我?”周用誠道:“高福兒和爺是什麼情分?沒證據我怎麼敢胡說?”胤禛想想,問道:“聽你口氣,你如今手中有了憑據?”
“也不敢說是憑據。”周用誠朝墨雨努努嘴,墨雨從袖子裡抽出一張銀票遞給胤禛。胤禛接過看時,是三十兩一張見票即兌的錢莊票子,也不言聲,滿腹狐疑地盯着墨雨。
墨雨忙道:“這張銀票是高福兒昨個給我的,說瞧着我家裡窮,可憐見的,我就接了。他又問我,北院鄭大奶奶是怎麼回事?月例和福晉一樣多,也不見鄭大官人,也沒聽說四爺有這門子親戚。我說不知道,他說叫我問問坎兒,說那個小鬼頭必定知道。”
胤禛忽地坐直了身子,出了半日神,說道:“你替他打聽了?”周用誠笑道:“他不是打聽,是這錢來得糊塗,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高管家不問,這事就算了;要問,你就說鄭大奶奶是奉天將軍鄭天痰姆蛉耍鄭天淌撬囊的門人,早年戰死在科布多,一直是四爺養活,才接來府裡。”
“昨兒後晌,高福兒又回去一趟,”墨雨沉吟道,“今兒早起,送四爺走,高福兒又問我,鄭大奶奶的事打聽沒有,我照用誠的話回了,他又說不問這個,問大奶奶是不是還住在北院。我和墨香用誠合計一下,再不回四爺,出了事不是玩的,所以才……”
胤禛趿着鞋起身來,悠悠地閒踱兩匝,走至案前,提筆略一沉思,在一張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周用誠,說道:“他給你三十,我加一撇,給你三千,你三個分了!只管到帳房支,就說墨雨修房子,主子賞的!”
“謝四爺!”
胤禛端着茶碗一邊踱步一邊沉吟着:“不溝浲你們說的這些,還不能算憑據。你們知道高福兒麼?他原是山東饑民逃荒關外,他父親餓死在熱河葉柏壽的白馬川,我奉旨去奉天祭陵,遇見他在人市上賣他的妹子葬父,自己身上掛着牌子,願與人爲奴養活他的老孃,論心而言,這算得是個孝子。既是孝子,就不至有賣主的事,跟了我之後,又有黃水之災那件事,我們又有患難之交,是患難之交自能同舟共濟。他識字不多,能耐有限,我沒有叫他出去做官,可也沒有拿他當尋常的奴才。他每月的月例銀子比弘曆兄弟還多五兩,年節賞賜從來都是頭一份,我賞他的莊子一年也有萬兩白銀的進項。一個人受恩如此——換了你坎兒,會做出賣主子的事?所以,你們說的這事,我還有些信不及。”
三個人看着他的賞銀札子,聽着他的話,不禁都愣住了。
“那爲什麼還要重賞你們呢?”胤禛一笑道,“我取的是你們的心。你們這個耳目當得好,確是事事時時處處爲主子設身着想,這一條難能,所以我不心疼銀子。你們比他聰明年輕,讀點書,將來做到年羹堯那一步兒,也不是不可巴望的事。就這樣,好生做去。四爺眼裡不揉沙,恩怨分明,賞重罰嚴,虧負不了你們的。”說罷吩咐道:“今晚我就住在書房,你們幾個侍候,明兒早一點叫我,恐怕萬歲一定要召見的。”三個人忙答應着,替胤禛鋪好牀,往銀瓶裡注了開水備着他半夜漱口,點了息香,只留一支燭罩了紅紗籠,悄然退到外間各自拖了一張春凳和衣胡亂躺下。
“用誠……進來倒茶,我口渴。”
後半夜雞叫頭遍,胤禛突然醒了。周用誠一骨碌爬起來,從茶吊子裡倒了一杯茶捧到胤禛跟前,說道:“四爺一個勁翻身,睡不沉,是這屋裡熱麼?”
“是心裡煩,一直做夢。”胤禛喝了一口,兩腿垂下牀坐直了身子,紅微微的燈影下看不清他的臉色,“至人無夢,看來我還算不得至人。”周用誠笑道:“聖人還夢周公呢!至人無夢,是說至人不信夢,不是說他不做夢。”胤禛笑了笑,說道:“你果真長進了,這一層連我的老師顧八代先生,連熊賜履都還沒想到呢!你跪下,聽我說!”
周用誠這才知道,胤禛是有意召自己密談,忙跪了下去,說道:“請四爺訓示。”
“你們今晚說的,我已經全信了,但書房還有十幾個人,難保他們不偷聽,我只能那樣講。”胤禛目中灼然生光,“阿哥們的事,大面上兄弟雍穆溫情脈脈,其實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必你也心中雪亮。”
周用誠重重地叩了一下頭,算是明白。
“本來也難怪,”胤禛嘆道,“一君一臣、一主一奴之差猶如雲泥之別,成者王侯敗者賊,逐鹿場上無兄弟。大阿哥害二阿哥,三阿哥害大阿哥,八阿哥害十三阿哥都是歷歷在目的事,我焉能掉以輕心?所以我身邊的事,你能如此留心,真是不枉我疼你一場!”
這些場面上絕不能講的肺腑之言,都訴給了周用誠,周用誠感動得五內俱沸,心裡又酸又熱,一句話也回不出來。
“你臉上迷糊,心裡清明,這個長處人所難有。”胤禛呷着茶道,“你要替我盯緊高福兒!”
“扎!”
“不但他,府裡所有人你都得盯着!”
“扎!”
“所有人,”胤禛慢吞吞道,“連文覺,性音在內!”
“——扎!”
“寫信給狗兒,把年羹堯盯死!見什麼人、說的什麼話,去什麼地方甚或和誰一處吃酒看戲,三天一封信,用傳驛送府,你來拆閱!”
周用誠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了個寒顫,忙叩頭道:“扎!奴才明白!”
“辦好了,你功德無量。”胤禛嘴角微微吊起,閃過一絲陰冷的微笑,“佛天都不虧你的——去吧!”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