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人死不能復生。”鄔思道沉思着道,“她都問了你些什麼話?”
“她問的不多,只問了外頭有什麼傳言。”文七十四雪涕道,“我說沒聽說什麼,明兒十四爺帶兵出京,豆子都徵了軍用,豆腐腦兒也漲價了。我說還聽人傳言,太子爺也想掌兵權,叫一個姓賀的給賣了……”
鄔思道眼一亮,他已經若明若暗地知道了鄭氏的死因。還要再問時,卻見胤禛蒼白着臉進來,後頭跟着高福兒和墨雨。周用誠剛說了句:“四爺,鄭氏——”胤禛打斷他的話,陰沉地點頭道:“我已經聽門上人說了——文七十四,她留下的有什麼東西沒有?”文七十四便回頭看潘二。潘二忙道:“奴才驚糊塗了,鄭大奶奶留了一張紙在桌上,奴才不識字,也不知寫些什麼。”說着將一張尺幅大的宣紙遞過來。胤禛接過看時,上頭是兩首詩:
夜夢王師出玉京,將軍腰懸三尺冰。
無何漏滴昏燈焰,鐵馬關前驚迴風。
畸零塵間命數薄,回首斯世盡蹉跎。
禍水紅顏流何處?匯入渺冥奈河波。
籬下鄭氏絕筆寄圓明居士鄔思道架着柺杖在胤禛側旁看了,踅回去頹然坐了,半晌,說道:“這也算得殉節。其情可原,其志可憫。”
胤禛慢慢將宣紙折起塞進袖裡,兩眼久久地望着燭光,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氣,說道:“難爲她有這志氣,我竟沒瞧出她的烈性!後事要好好發送。高福兒明兒去法華寺請和尚,給她做七日水陸道場。”說罷便往外走,對周用誠一干下人道:“瞧瞧去。”
高福兒扯了李衛跟着衆人走在最後,悄悄笑道:“狗兒大人,賞個臉,明日中午到我那裡吃兩杯,權當接風。你升了這麼大官,我也該賀賀的。”李衛笑道:“聽說四爺明兒要去看十三爺。我要不陪主子,自然叨擾你。”高福兒眉棱骨一跳,什麼也沒再說,和李衛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胤祥在十三貝勒府已經圈禁足足七年,三十三歲的人,已是華髮滿頭,白了一大半。他不同於太子胤礽,胤礽落草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毓德養性垂拱深宮,除了偶爾隨駕,從不輕出禁苑,圈禁不圈禁行動上分別不大。胤祥自幼就性野,跑馬拉弓,鬥雞走狗無所不爲,就是沒差使,一年也要出京遊歷幾次。因此,七年囹圄,幾乎沒有憋瘋了他。好在除了沒有自由,別的境遇尚無大的變化。女眷阿蘭喬姐一左一右跬步不離地陪着他,外院還有賈平等十幾個男丁侍候。內務府是胤禛管轄,人們也不來作踐他,每日只在這個小天地裡擺棋譜、練字畫、打布庫、調鸚鵡,讀書膩了就到園子裡垂釣、種花、栽盆景,甚或捉田雞、採菱角、看螞蟻拖蒼蠅、上樹掏老鴰,無所不爲,只一日一日消磨長晝、打發永夜。漸漸地,絕了釋放的念頭,也就安下了心,卻是落了個失眠不寐的毛病兒。
眼見九月初九已到,胤祥睡到將午纔起來,見阿蘭和喬姐正在洗臉,便道:“這麼早就起來了?”阿蘭撲哧一笑道:“黑天白日都過顛倒了,這辰光起牀爺還說‘早’?今兒九九,咱們弄桌小菜,到後園子假山石桌上,度消寒歲兒可好?”胤祥笑道:“由你,只要日子好打發就成。”喬姐說道:“炭要燒完了。十三爺叫賈平找管門的戴頭兒說說,弄幾簍子來。”
胤祥點點頭出至檐下。此時正是午時,天清氣爽,雲淡風高,撒眼一望書房外園中紅瘦綠稀丹楓如火,一隊鴻雁在高遠天際向南緩緩飛着,胤祥喃喃說道:“碧雲天、黃葉地——王實甫爲此而死,真乃千古絕調……”正自出神,卻見看守禁院的內務府筆帖式戴福宗在前,後頭跟着胤禛、狗兒、坎兒三人迤邐進來。胤祥不禁一怔,渾身電擊般顫了一下,翕動了一下嘴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十三爺,”戴福宗就地打了個千兒,“您吉安!天冷上來了,我回了四爺,說爺這裡幾處房子失修,四爺進來看看房子。十三爺帶四爺各處瞧瞧,有走風漏雨的,儘管說。”胤祥僵硬地點了點頭,說道:“理會了,我這裡炭燒完了,叫他們擡進來些吧。”胤禛一邊打量着胤祥,吩咐戴福宗:“你去吧,我和十三爺走動走動就來。”戴福宗會意,忙答應着去了。
胤祥也在打量胤禛,見胤禛穿着古銅寧綢風毛夾坎肩,天青夾袍洗得纖塵不染熨得平平展展,寧靜的面孔上兩個瞳仁越發黑得深不見底,似乎和七年前無甚差別,只看上去更加從容城府更深了些。半晌,胤祥才從懵懂中驚醒過來,結結巴巴說道:“四……四哥!真是的……你看我都成什麼樣兒了……我該先給您請安的……”說着一個千兒打了下去。
“我來瞧瞧你,”胤禛忙雙手扶住,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我……見你可真不容易……叫五哥來看你幾次,畢竟替不了我……好兄弟,我萬萬沒想到……你會白了頭髮——五哥說你挺好,原來竟是哄着安慰我的!”說着,止不住淚如泉涌。此刻阿蘭和喬姐並賈平都過來了,久不見外人,他們都有點新奇不安,見兄弟二人連寒暄話都說得語無倫次,心下都十分感慨。李衛周用誠見胤祥落到這步田地,想起當年往事,撇嘴兒想哭,又忍住了。
許久,胤祥方唏噓着道:“四哥,屋裡坐吧。這裡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是個混沌世界,鬼都不肯在這兒生蛋——我知道你進來一趟難,有什麼話,盡情聊!這不,我已經成了關門皇帝,東宮西宮還有太監,全都有,有話也走不了風,最安全的!”
“好的,”胤禛含淚微笑點頭進屋,說道:“剛剛兒送走十四弟,他封了大將軍王,要帶兵打阿拉布坦。趁人不留意,偷着來瞧瞧你,你好,我就放了一半心。”
“大將軍王?”胤祥一邊命喬姐泡茶,請胤禛落座,一邊笑道:“真是個好名字,既不是親王,也不是郡王,含含糊糊一個‘王’。那太子呢?想必是復位了?”
胤禛呆了一下,一長一短將胤礽二次被廢后的情形,用礬水寫信謀取兵權被賀孟聘娣⒌氖慮槎妓盜耍末了將夜來鄭氏寫的詩遞過去,說道:“這件事我心裡有愧。沒有照料好鄭氏。十三弟你得原諒我。”胤祥接過細看了,呆着只是沉吟。胤禛原以爲他必定難過,正想撫慰,不料胤祥突然大笑道:“好好!死得好!她倒得了好處,雖不節而烈,雖不忠而從!脫去臭皮囊,離卻了煩惱三累!比起我這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熬了一日又一日,看了太陽看月亮的,她是個有福的!哈哈哈……”他站起身來,兩手神經質地揮着,狂亂地喊着笑着,又“嗚”地一聲哭了,捶胸頓足道:“我好苦……真的是大棺材裡的活死人……有什麼意趣?”胤禛被他驚得臉色雪白,跳起身來雙手緊緊抓着椅背盯視着瘋子似的弟弟,許久才道:“癡兄弟……你、你要唬死你的四哥麼?”
發作一陣,胤祥清醒過來,要一杯水喝了,已經平靜如常,苦笑道:“我這是怎麼了?唉……真是的……東風何惡,總不肯袒ち忌!四哥讀過柳泉先生《討風賦》麼?‘飛揚成性,忌嫉爲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於暗,奸類含沙……怒號萬竅,響碎玉於王宮;澎湃中宵,弄寒聲於秋樹;發高閣之清商,破離人之幽夢……’我心中的鬱氣積得是太多,太多了……”
“十三弟,”胤禛心裡有事,又怕耽擱久了,耐着性子聽完他的《討風賦》,款款說道,“你雖拘禁,倒有心情吟風弄月,這份雅量人所難及。有時想想,我日後下場未必比得上你。如今父皇春秋日高,龍體每況愈下,國無儲君,人無定心,八阿哥爪牙鋒利羽翼豐滿,十四弟重權在握心雄萬夫。阿哥們面情上是兄弟,說出底蘊來叫人驚破膽寒透心。論起這一條,你倒是在避風港中啊!”胤祥看了胤禛一眼,他已明白了胤禛今日來意,遂笑道:“大清定鼎已七十餘年,國基牢固,斷然亂不了,季孫之憂在蕭牆之內。皇阿瑪也真算廟謨難測,放鹿中原,任兒子們高才捷足者先得!我……”他忽然有點氣餒,旋即又道:“我如今這個景遇,是幫不上四哥什麼忙了。不過我在外還有些‘狐朋狗黨’要用得着,四哥只管吩咐他們就是。”胤禛盯視胤祥移時,嘆道:“如此見識,虧你隨口就說了出來,我們在外邊費多少精神,至今多少人還在懵懂呢!”說着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
胤祥接過一邊展開,說道:“這和下棋一樣,旁觀者清嘛。”一邊說,一邊看,卻是一張名單,密密麻麻綴着一二百名官員姓名和現任職份,都是從前自己手裡使過的舊部,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不言聲站起來踱到案前,提起筆來沉吟着在紙上點點劃劃,添了幾個名字,又塗去了幾個人遞給胤禛,說道:“這上頭有些人沒用,有些人沒骨氣,有些人沒見我面難以指揮。我點了點兒的,四哥可以見見,勒了槓兒的,得給點好處。因人而宜,不可一概而論。這些年有些人變了也難說,四哥自己還要當心——狗兒,瞧你打扮,是做了官兒了?”
李衛和周用誠聽着二人說話,正在發怔,聽胤祥問話,李衛忙道:“奴才原在四川當知府,如今轉了武職,去陝西年羹堯和嶽鍾麒軍中效力,還沒有補實缺。”
“很好,”胤祥目光炯炯望着遠處,“陝西三秦之地,爲中原門戶,年羹堯在那裡,太好了!四哥,你何必叫狗兒改武職?打仗他不會,又約束不了軍隊——依着我,就坡打滾兒叫狗兒補個西征糧道,既不歸十四爺管,也不歸年羹堯管,專差爲這兩個大營辦糧,叫坎兒隨軍去年羹堯總督衙門幫辦軍務兼理文書,也混個功名嘛!在四哥府雖也一樣,到底不算諝蔓。”
胤禛陡地一震,七年工夫,胤祥的心機精明到了這地步:由一個李衛管糧,就等於一手卡住了胤禵和年羹堯兩軍的命脈!心下驚詫,面上卻不肯一攬子認承,遲疑良久方笑道:“再商量吧。李衛的事我管着戶部,吏部那邊一說就成。我身邊沒個得力的也不成,先委屈一下坎兒,該有的自然少不了他的。”正說着,便見戴福宗進來,胤禛便站起身道:“我不能久留,這就別過了——戴福宗,我看了一下,這裡房子都得修一下,十三爺的書房再加一道火牆取暖,用多少銀子你找匠人核一下報工部,我跟他們關照一下就成。”說罷,依依不捨拉着胤祥的手,含淚道:“珍重!”胤祥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說道:“四哥,你還進來看我麼?”阿蘭喬姐見胤祥痛苦得臉形都扭曲了,忍不住別轉臉,抽抽咽咽掩面而泣。
“不要哭了,”胤禛眼中閃着淚花道,“又不是生離死別,我還會來的。你們好生侍候着十三爺。”當下又拉着胤祥的手諄諄叮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