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立時大亂,阿哥們全都站起來,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做張做智要蔘湯傳御醫。其實御醫們早一擁而入,圍着康熙急救,有的行鍼,有的掐人中虎口,有的吸痰……半晌,扶脈的醫生鬆開了康熙的手,呆滯的目光盯着張廷玉,哭着道:“萬歲爺……駕崩了!”頓時,殿內殿外齊哭亂嚎,越發亂成一團。
張廷玉跟着哭了一陣,突然驚覺:我是這裡唯一的宰相,怎麼這樣把持不定,旋鎮定下來,款款說道:“各位阿哥節哀,跪回原位,廷玉奉大行皇帝遺命善後。眼下要先定大事。”話音甫落,哭聲立止。張廷玉看着這羣道貌岸然的“爺”,心裡恨極,卻不理會,吩咐太監將殿中爐火撤去,方道:“少安毋躁。皇上傳位遺詔在乾清宮。新任上書房大臣隆科多會同侍衛,已經取去了,少時就來。”
“張廷玉,你要欺君亂政麼?”胤誐梗着脖子問道,“方纔萬歲親口說傳位十四阿哥,哪裡又來的傳位遺詔?”十六阿哥胤祿接口說道:“十哥,我怎麼沒聽見傳位的話?”胤誐掉頭說道:“你沒聽見是你聾!對了,你出了名兒的十六聾!”
“十四阿哥!”
“四阿哥!”
“胡扯!”
“放屁!”
立時又是一陣亂嘈。胤禛心亂如麻,惦記着胤祥胤禮,又想着隆科多,盼他來,又有點怕他來。正胡思亂想間,最小的皇阿哥胤秘操着清亮的童音大叫:“這是什麼地方,叫喊什麼?煩死人了!我聽得清楚,皇上明說是傳位給四阿哥的!”
“呸!”胤誐回頭啐道,“六歲的吃屎娃娃,回家尋你乳母吃奶去!”胤秘瞪着黑豆似的眼反脣道:“秤砣兒小能壓千斤,麥秸垛大壓不死老鼠!曹衝六歲稱象,孔融七歲讓梨,甘羅十二爲相,你讀過書沒有?”
胤禛驚異地盯了一眼貂衣小裘的胤秘,自己平日沒給過這幼弟一丁點的好處,他竟能仗義執言!剎那間,他心中升起一種知己之感。這時,胤祥氣宇軒昂大踏步進來,腳下馬刺碰得佩劍丁當作響,徑自當門站定。他的陡然出現,噤得多少人都不言聲。只有胤祉還在說:“老四方纔也在,萬歲沒說清,他也沒認。現在有遺詔,自然按遺詔辦……”
胤祥是從豐臺大營趕來的。
豐臺大營的提督成文運接到何柱兒傳來的口諭,命他率領全軍至暢春園勤王。他把文武將佐都叫到中軍,卻犯了遲疑。八阿哥連個字條兒也沒有,自己全盤兒擔這個干係,實在太嚇人。文武百官都在暢春園,頂頭上司見他舉事,問他“勤哪門子王?我怎麼不知道?”向他要勘合憑據,怎麼對答?九門提督是什麼主意?離城那麼近,萬一搶先把阿哥們劫持進城,三萬人師出無名,糧餉無着,困於冰天雪地的堅城之下,只消張廷玉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屍萬段!最要命的是,連何柱兒也不知道康熙是死了還是活着。萬一活着,稍一露面,一口氣就能把自己吹爲灰綊鋥…正想着,戈什哈進來稟說,十七阿哥和鄂倫岱一齊來了。十七阿哥他不知道,鄂倫岱是八阿哥的人他卻清清楚楚,不由精神一振,忙把胤禮迎進來,直讓進後堂,笑道:“爺和軍門這陣子來,我真沒想到!”說着,詢問地看了看胤禮。
“這個天兒才助人的雅興。”胤禮笑着坐了,接過茶啜了一口道:“好香,好暖和!——三哥是愛踏雪尋梅,十四哥說他喜歡‘騎驢衝雪過劍門’這樣的意境兒。其實我們兄弟沒個不愛雪的。我今兒帶鄂倫岱去西山打獵,興頭得很,在山洞子裡捉了許多野雞!從你這過,討杯茶吃!”說着,便講怎樣捉狐,如何射兔,在洞子裡點火捉野雞,竟是滔滔不絕,一邊說,一邊快活地大笑。鄂倫岱沒想到這個年輕皇子如此能編謊,沒影兒的事說得活靈活現,忍不住也笑,又道:“方纔我們過來,見你那羣老行伍們都在正廳裡,要會議什麼事麼?”
成文運一怔,這才知道他們不是奉八阿哥命來的,心裡盼着他們快走,因支吾道:“白爾赫他們昨兒說,糧不多了,這麼大雪運不來,我召集他們議一下,各營抽出精壯人馬運糧……”正說着,便聽前頭廳中一陣鼓譟,隱隱傳來“萬歲”的呼聲,成文運不禁一怔:“前頭是怎麼了?”胤禮便知胤祥已經得手,遂笑道:“我也不知道。聽聲音像什麼人傳旨——走,瞧瞧去!”三個人急急趕到前頭,成文運不禁愣住了。正中桌上供着一枝黃金令箭,前頭案上香菸繚繞,自己的將印不翼而飛,令箭盒子也杳然無蹤,幾十個軍官都跪在大廳中。十三阿哥穿着團龍褂,腰繫黃帶子,懸着寶劍,一腳踏在虎皮椅上正在點撥差事:
“白爾赫許遠志兩名副將各帶原部人馬移防通州;阿魯泰殷富貴張雨三位參將進駐暢春園——”胤祥旁若無人,指着畢力塔道:“你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兩世爲人了!十年前我就想擡舉你,有人說你十八般武藝件件稀鬆。今兒爺提升你副將,給你個好差使,好歹你給爺掙回這個臉來!”
畢力塔臉漲得血紅,“扎”地答應一聲跪前一步道:“請爺發令!”
“把白雲觀給我剿了!”胤祥咬着牙關,兇狠地說道,“廟中妖道要一體擒拿,走了張明德一干正犯,提着你的頭來見爺!”
“扎!”
“慢!”
成文運又驚又氣,渾身直抖,直到此時方回過神,看了一眼一臉奸笑的胤禮,心知中計,跨前一步攔住道:“十三爺,我都聽糊塗了,怎麼滿帳裡都是副將參將?又是誰派十三爺來行令調防軍隊的?”胤祥冷冰冰橫了一眼成文運,問鄂倫岱:“這個妨害軍務的傢伙是誰?我怎麼不認得?”鄂倫岱一臉不屑的神氣,答道:“二等蝦,豐臺提督成文運!”
“你就是豐臺提督?”胤祥格格一笑,倏地又斂了笑容,“從現在起,你不是了!革去你的職銜,隨軍行動,巴結得好,十三爺一高興,沒準頂子還給你。”成文運看着這個傲慢的皇阿哥,心裡不禁一寒,但他與胤禩歃血之盟,關係九族身家性命,被胤祥三下五去二就剝了兵權,如何能甘?這兩個阿哥突然出現,也足證暢春園已出大事,榮枯存亡決於瞬息,他不能不挺身硬擋,遂冷笑道:“十三爺怕是越權行事了,我是特旨簡任提督,不奉旨就罷官?再說,您想罷就罷,想復就復,不是拿朝廷當兒戲?”
“老子沒工夫和你嚼舌,你這混賬王八蛋!睜開眼瞧瞧——”胤祥勃然變色,指着正中供着的令箭大喝道:“爺代天行令,就是親王見了也要低眉折腰!憑你見我不跪,爺就革你的職!萬歲命我便宜行事,你奉詔行事,辦得好,爺自然有權復你的職!給臉不要臉,不識擡舉!”
成文運橫下心來,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十三爺,別的不講,你點兵進駐禁苑做什麼?”
“勤王護駕!”
“勤哪家王,護誰的駕?”
“勤雍親王,護當今駕!”
“我是主官,爲什麼撇開我?”
“我說過了,你已經不是主官!”
成文運仰天大笑:“十三爺真能取笑,這是唱戲麼?成某不敢奉命!——各位暫且回營,沒有我的將令,誰敢出營,就地正法!”
“你是什麼東西,敢抗旨不遵?”胤祥大怒,“啪”地一擊案,咆哮道:“——這令箭是假的?十三貝勒十七貝子是假的?這些暢春園的太監是假的?”他紅着眼,餓狼似地盯着成文運:“不識字也摸摸招牌,老子御賜封號‘拼命十三郎’!別說老子立得直行得正,堂皇正大奉詔到此,單憑你衝我這瘋狗模樣,爺就敢屠了你!啊哈!你發抖了不是?害怕了不是?你說爺敢不敢?你說爺敢不敢?”他悶聲吼着,震得大廳嗡嗡響。所有的人都木雕泥塑般跪着,嚇得面無人色。
成文運兩腿直抖,想想不能示弱,煞白着臉揮手道:“十三爺瘋迷了,不要聽他的!回去聽令!”
“鄂倫岱!”胤祥嗓門聲震屋瓦,“你給爺割了他!”
“扎!”
鄂倫岱答應一聲,笑道:“跟十三爺做事真是妙極——”笑着“噌”地拔出劍,不由分說,從成文運跨間猛地一刺,那劍早直透出去……成文運慘嚎一聲頓時氣絕。
“還有不奉詔的麼?”胤祥獰笑着據案而立,問道。良久,見無人答應,方漸漸氣平,拔出令箭說道:“明兒到十三貝勒府支三千兩銀子撫卹成文運家屬——照我方纔的命令即刻行事!”
就這樣,胤祥來到了窮廬。
張廷玉因見他戴着紅纓帽,忙上前哽咽着道:“十三爺,請除了吉服摘下紅纓……萬歲已經龍馭上賓……”
“是……麼?”胤祥早已看清殿內情形,不等張廷玉說已明白了一切,儘管是意料中的事,他還是受到巨大的震撼。他呆呆地看着已經移簀的康熙,半張着口,夢遊人似地走近了,輕輕揭開蒙面紙。
康熙皇帝彷彿睡着了似的,臉頰上還略帶潮紅,比起十年前,只顯得瘦了些,顴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皺紋隱在修長潔白的鬍鬚下,一點也看不出。他靜靜地躺着,似乎只要輕聲喊一聲“阿瑪”立時就能起來說話理事。胤祥驀地想起幼年,一次在毓慶宮臨帖,自己的字被師傅勒了紅,恰康熙進來,把着手教他運筆,還說:“你娘是蒙古人,寫的一筆顏書連熊賜履都誇獎。朕的字也很看得過,你不要墮了志氣……”而今,這個叫人又敬又怕的嚴父竟一去不歸,再也不能……他渾身的熱血鼓盪衝擊着,燥熱得血管都要爆裂開來。突然,他張開雙臂,擁抱住一動不動的康熙,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