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此言一出,幾乎所有的漢兒都下意識地去看身邊的蒙古人,而蒙古人們面面相覷。
有人低聲道:“那可是成吉思汗的弟弟!成吉思汗是會回來的!”
也有人低聲道:“別勒古臺至少能召集三千人,或者五千!”
那個年老的蒙古人滿臉苦色,踟躕了許久,終於爲難地道:“皇帝陛下,我們願意去找尋商隊的失蹤成員!哪怕要翻遍每個草場,像是獵犬追捕野兔一樣奔走,我們也願意把他找回來。”
“哦?”
郭寧持刀的手一頓,笑着搖頭:“是我沒說清麼?失蹤的人,我們遲早會找回他們來。我現在想要的,就只是別勒古臺的腦袋……怎麼,你們不願意替我去拿麼?”
周圍一圈人靜默不語。
郭寧笑着又問:“你們不是說,願意做黑夜裡的狼、白晝裡的鷹,只要我下令,你們遷行時決不滯留,一心一意爲我效勞麼?”
“這……”年老的蒙古人實在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想要解釋說,是皇帝陛下強人所難了,卻又不敢。他想要低頭避過郭寧微笑的表情,也不敢。強烈的糾結讓他臉上皺紋變得愈發深刻,就像是草原深處的大山岩上層疊深邃的紋路。
在他遲疑的時候,有幾個年輕點的蒙古人悄悄挪動腳步,想讓自己比旁人站得靠前些。
其中一個特意披着大周的青年,便是那個拍胸脯說要做狼和鷹的。他張了張嘴,想要說幾句。
但蒙古人的風俗向來非常尊重年老貴族,哪怕大周把千戶那顏的地位潑灑出去,使數十上百人的地位等同,但年老者的名望仍然遠非旁人能及,於是他喘了幾口粗氣,竟不敢當面反對。
這種表現讓他身後幾個年輕人很不滿,有人推了推他。但他臉紅耳赤,仍然不言語,只用力揪着那件嶄新的都將袍服,額頭青筋突突亂跳。
有人向前站,更多人的想法與老者近似,於是往後退一點,好像這樣就能躲開皇帝的視線。
皇帝要向蒙古人動手了?這是不是太急了點?皇帝要首先驅使我們去和黃金家族的武力拼殺?這是不是太狠了點?
抱着不同念頭的人各自做了不同的細微動作,數十人圍着郭寧形成的大圈,彷彿都晃動了一下,然後比先前略大了一號,鬆散了一些。
這情形落在趙瑄眼裡,立刻讓他臉色陰沉。
他是身在縉山的大周重將,手中操縱的兵力、財力和權力都很重,所以哪怕孤身對着黃金家族的成員,也並不落於下風。日常對這些部落人士,他更是視如土雞瓦犬,可以任意驅使。
此番他把這些人聚集起來,本打算稟報郭寧之後,挑選其中忠誠可用的,親自帶領他們突向烏沙堡。結果,這些人對着皇帝親口吩咐,就這麼動搖?
那幾個往前站的,倒是大聲說話啊。你在皇帝面前,何必瞻前顧後?這副鬼樣子把我的臉都丟了!至於往後退的,你們如此膽怯,朝廷養你們何用!
郭寧擡起頭,看看趙瑄:“這已經比我預想中要好很多了。”
趙瑄汗顏,立即單膝跪地,俯首道:“其實格外畏縮的,還是少數。請陛下給我一天時間……不不,只要給我半天,我就能整頓他們。最晚明早,我就挑出精銳,奔往烏沙堡!”
郭寧伸手扶着他的手臂,讓他站起來:“我另外安排了專門的人手去找呂樞。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拿下別勒古臺的人頭,以震懾草原各部!”
趙瑄忍不住問道:“會不會……咳咳,會不會太急了點?”
“不急,正當時。”
郭寧略放低些嗓音:“草原上有專人密報說,蒙古大汗已經遣使回到草原,要求親近各部做好重新劃分草場,迎接西征大軍回返的準備。所以我才同意呂樞抓緊時間北上,免得兩家戰事激起,很多事情沒機會辦好。但現在……”
趙瑄吃了一驚:“別勒古臺的動作如此激烈,說不定蒙古大軍回返的速度也會很快?難道……兩個月,三個月?” ωωω .ttκǎ n .c o
“倒也不至於。聽說從斡難河畔去往成吉思汗停留之地,間隔千山萬水,就算是輕騎疾行,也得兩個多月才能抵達。大軍行進,沿途支應艱難,更不消說還要越冬了,我召集衆將盤算過,他們明年春天才能折返。”
“那還有時間應對。”
郭寧見趙瑄鬆了口氣的模樣,拍着他的肩膀,繼續道:“你再看別勒古臺這一出,顯是爲了給他自己乃至留守草原的黃金家族成員,爭取擴充兵力的時間和財源。所以他纔會這麼看重榷場,而不是搶一把,撈一筆現成的!”
“而我們要做的,則是趁着呂樞失蹤這件事,用盡量小的代價,將局面徹底擾亂!”
趙瑄恍然大悟:“我們要打亂蒙古人的節奏,打亂草原上的局面!最好能讓蒙古大軍回來以後,面對着一片混亂,根本不能作爲繼續南下廝殺的支撐!陛下,這就是所謂致人而不致於人了!”
“嗯,所以咱們大周的兵馬不動,就得用這些人。”
郭寧再看身邊的蒙古人。
見郭寧和趙瑄低語,他們有人露出好奇的神色,有人則不管不顧地抓緊這點時間,和同伴們爭論。
這些活躍在草原邊緣的蒙古人們起來都服膺於大周,可他們之中的差異,比蒙古人的漢兒的差異更大。
有些人樂意服從中原的秩序,也仰慕中原的文化。
因爲蒙古草原自古以來就是四分五裂的,成吉思汗建立的也克蒙古兀魯思,至今只存在了不到十五年。蒙古人通過發動侵略戰爭,凝聚其自身作爲統一整體的認知,塑造他們作爲征服者的自豪,但這個進程已經被郭寧打斷了。
於是許多蒙古人當年愈是欽佩成吉思汗,就愈是拜伏在郭寧的武威之下。
尤其是蒙古人裡較年輕的一些。他們沒有經歷過草原上殘酷的統一戰爭,對成吉思汗的厲害缺乏直接認識。他們曾隨同蒙古大軍南征,但仔細想來,南征過程中固然有摧枯拉朽,也有慘痛失敗,何況大汗在河北還斷送了怯薛軍大部,不得不游泳逃生?
在這種局面下,他們對中原漢兒並沒有什麼心理優勢可言,反倒是中原大周朝廷展現在蒙古人面前的,是軍事、經濟乃至文化上全面的壓倒優勢。
年輕些的蒙古人一旦接觸到了來自中原的制度,感受到一箇中原王朝崛起時的姿態,很容易就不再把蒙古人的身份當回事,反而熱衷於成爲漢家王朝的一員。
當然,也有人依然奸滑似鬼,首鼠兩端。
兩個失蹤的漢兒究竟如何,這羣蒙古千戶並不在意。只不過以他們對草原的熟悉,動用點人手去搜索,真不爲難;與此同時,將這小小舉措在大周方面渲染成出生入死的英勇,藉此賺取中原朝廷更多的支持,便是草原降人自古以來的傳統。
當年成吉思汗勢力薄弱的時候,就爲大金國的軍隊鞍前馬後效勞,硬仗其實沒打過幾場,倒趁着金軍主力與塔塔兒部會戰,偷襲了塔塔兒部的老巢,盡擄其車馬糧餉。
憑此功勞,成吉思汗不止成了大金國的“札兀惕忽裡”也就是蒙語招討使,就此獲得了在戰爭中託庇於大金的特權。
後來他與乃蠻部對抗的時候,便曾退入大金的界壕長城以內。他和脫裡汗依託界壕上阿蘭塞的金國守軍,逼退乃蠻部和札木合的聯軍,隨後才贏得了闊亦田之戰的勝利。
成吉思汗的崛起過程,草原上的人們自然都諳熟於胸,所以此刻,哪怕對着大周的皇帝,也有很多人依然保持着這種態度。
乾點雜活,可以,乾點髒活,也可以。但皇帝陛下你要我們動真格……咳咳,我們有心無力呀。我們知道大周的武力何等可怕。但大金強盛的時候,武力不也很可怕麼?中原朝廷始終只是中原朝廷,難道還真能做得了草原的主?
眼下依附大周的蒙古人只是少數,朝廷必然優容相待,以求吸引更多人的跟從,絕不可能強迫我們做什麼。而我們一個個都是草原上的聰明人,怎樣依靠着中原的武力撈取好處,我們都很懂啊!
郭寧環顧他們,逐一看着他們每個人的表情,彷彿看到了他們的想法。
尤其是那幾個顯然保持反對意見的人。
’他們的演技也算是日積月累而來了,或許在蒙古人裡算得出衆。但郭寧自幼就在邊疆,太熟悉蒙古人的作態了。這兩年他又和朝中文臣打交道多,眼力提升的很快,所以分明在他們眼裡看到了狡獪,還有那麼點自鳴得意。
見皇帝端詳他們,他們居然還打起了精神,擺開了理由,開始叫苦了。
或許其中有些人真不願和草原上的同族廝殺,也有些人是刻意反對,希望能讓皇帝把賞格再提高些吧。
好幾名蒙古人鬧哄哄的,伱一眼我一語,這模樣挺有趣的。
如果花費一點時間,再做些思想工作,或者按照這些千戶那顏的意思,把賞格再提高些,應該還能說服幾個人。
可惜郭寧不喜歡與人討價還價。他始終保持着軍隊統帥的作風,強調軍令如山,任何時候都不容忍這種待價而沽的姿態。
但他畢竟是皇帝了,這種事情已經沒必要親自下場。
郭寧瞥了眼趙瑄,沉聲道:“十六個贊同的,十一個反對的,還有三十來個沒主意。”
贊同的畢竟比反對的多些,這幾年的工夫沒白下。
趙瑄跟隨着郭寧的眼光注視他們,最終確定無疑地點頭。點過了頭,他忍不住又道:“反對的,全都頂着千戶那顏的頭銜!在場的一共二十二個千戶那顏,裡頭反對的倒有一半!這些人是真不知道死活啊!”
郭寧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很是輕鬆。他向身後的騎士們比了個手勢,倪一立即嘬脣作哨。
郭寧登上駱駝場城眺望的時候,他的扈駕騎兵停留在一箭之地以外。聽得口哨聲,立刻有旗幟招展數回,隨即有一隊騎兵越衆而出,縱馬奔馳過來。
很顯然,這支騎兵的裝備十分出衆,馬匹都是高頭大馬,騎士們都穿有鐵甲,每人都配備有騎槍、弓箭、直刀,在馬鞍側面還掛着趁手的短兵器比如骨朵、手斧、短刀等等。
他們奔馳到坡地下方以後,竟沒絲毫停歇。每個人隨手抖動繮繩,戰馬便騰越而起,接連翻過坡地上的橫生灌木,如履平地般直接來到近處!
這樣的操作,不止要戰馬久經訓練,對騎術的要求更是苛刻。這樣的騎術,只能是來自草原深處蒙古人!而且是蒙古人裡頭,精挑細選出的好手,是能夠真正做到人馬如一的那一批!
當他們衝上坡頂,先前奉命集結的蒙古貴族們開始覺得不對。
那個年老的蒙古人眯眼看了看騎隊,忽然叫了起來:“石抹也先都監!蘇赫巴魯千戶!畢力格千戶!你們怎麼來了?”
契丹人石抹也先當年抵達縉山的時候,是個看管俘虜的小頭目。但他畢竟是曾經得到木華黎讚賞的有能之士,被趙瑄派去控制拉克申千戶的餘部之後,地位就如坐在熱氣球上騰空一般,不斷攀升。
如今他官拜招討司的兵馬副都監,專門負責統領招討司下屬的蒙古軍、乣軍乃至契丹、渤海各族兵馬,地位和縉山防禦使趙瑄平起平坐了。
郭寧在趕往宣德州的同時,也行文讓石抹也先召集從軍效力的蒙古六千戶將士,隨同皇帝扈從一齊北上。
而石抹也先麾下的這批蒙古人,包括了最早投靠大周的兩個千戶那顏蘇赫巴魯和畢力格在內。
這兩人忠誠於大周,早已經放棄了對部落的管控,完全融入到了大周的軍戶制度裡,當上了大周的都將。而且他們還在西京大同府和秦州兩地,分別和草原部落打過仗,證明過自己的忠誠。他們和他們的部下,手上全都沾過血!
他們聽到了那個蒙古老人的驚問,但全不理會,只整齊劃一地向郭寧行禮。
郭寧把金刀收回鞘裡,向他們微微頷首,轉身上馬。
騎在馬上,他指了指趙瑄和石抹也先:“接着的事情,你們兩個負責。我給的賞格不變,目標也不變,我要別勒古臺的腦袋!”
“遵命!”趙瑄和石抹也先在馬上一齊躬身。
郭寧輕搖繮繩,往坡地下方去了。
石抹也先目送郭寧離開,眼光掃了眼聚集在垓心處,普遍有些茫然的蒙古貴族們:“這羣人怎麼了?”
趙瑄和他非常熟悉,並不客套,直接就咬牙切齒地大聲道:“陛下要這些蒙古人集結部屬去往草原,攻殺別勒古臺,爲此還答應了重賞!可他們當中,竟有人膽敢不奉命!”
趙將軍這是什麼意思?是要懲罰我們嗎?大周的皇帝做事那麼幹脆,都不給大家討論的機會嗎?
聽趙瑄這麼一說,被騎隊圍攏的人羣瞬間翻騰。
“我們沒有不奉命!趙將軍,我們只是有難處啊!”
“不是我!我沒有!是海日古這老頭亂說話,觸怒了陛下!”
“我不是蒙古人啊將軍!我是漢兒,我是一直聽從朝廷命令的!”
連番呼喝聲中,先是在場的漢兒商隊首領或流民、馬賊的頭目急步後退,與蒙古人隔開距離。接着就是蒙古人羣一陣紛亂,此前簇擁着那個老人的一批蒙古人被猛地推了出來。有人懵懵懂懂被推到外頭,忽然感覺不對,連忙轉身想要擠回人羣,結果被劈面一拳打到在地。
石抹也先從自家駐地匆匆趕來,今天早晨才與皇帝的扈從騎隊匯合。因爲連夜趕路,都沒來得及有機會詢問皇帝意旨。他是頗有些熱衷功名利祿的,聽得趙瑄說,要去往草原攻殺別勒古臺,頓時大喜過望。
他恨不得立即啓程,哪有心思慢慢和這羣蒙古人講究細務?當下再問趙瑄:“那你說怎麼辦?”
趙瑄先前失陷了大周朝的國戚,今日召集地方勢力的首領們,又撞上好些人違逆皇帝的旨意,這會兒只覺灰頭土臉,斷沒心思慢慢應對。他沒好氣地道:“方纔皇帝把刀都拔出來了!你說呢!”
“哈!”
石抹也先獰笑一聲:“十一個人,倒也不多……宰了他們,你我趕緊集結人馬行動!”
“宰了他們”四個字剛一出口,在他左右的兩個蒙古人都將蘇赫巴魯和畢力格立即催馬向前。
騎兵們直刀出鞘的聲音此起彼伏,隨即那幾個蒙古貴族的慘叫聲也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