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時分,南京西南方向的大道上。
一支清軍隊伍正朝着南京的方向急行,他們在官道上拉出長長的行軍縱隊。縱隊的側面是一輛又一輛的大車,車上堆放着盔甲等輜重,其上連遮蓋的布幔都沒有。
大道兩旁幾乎見不到人影,偶爾有百姓經過,發現行軍騰起的煙塵後,立刻慌張地閃到路邊,躲在暗處緊張地注視着這些士兵——最近幾天各地來援助南京的客軍氣焰囂張到極點,城外的百姓大都逃離此地躲避風頭,只有少數的人捨不得遠離家鄉,就提心吊膽地在附近東躲西藏。
急匆匆向南京前進的這支大軍根本沒有理睬這些從暗中投來的目光,既然前哨一直沒有傳來警報,那麼就繼續按照原計劃全速行軍。隱藏着的百姓觀察了半天,也沒有識別出這支軍隊的身分,無論將旗還是軍旗,這支軍隊一概沒有。有一個躲避者是個讀過書的童生,他對官兵的制度有所瞭解,偷偷地瞧了半天,驚訝地發現這支清軍竟然沒有任何可供識別的標誌。
不僅如此,清兵縱隊旁邊的車輛也很不成體統,按說輜重應該與戰鬥部隊分開,戰時這樣混雜行軍非常危險,遇到伏擊時部隊難以展開;而平時則更沒有混雜的必要,還會影響軍容。但這支清軍不但人車混雜,車輛也不是靠馬匹拖拽,竟然使用毛驢、騾子甚至耕牛等老百姓用的大牲口。
南京周圍的官道修得比較好,這些車輛雖然由毛驢、騾子牽拉,走得也相當迅速、平穩。走在車旁的清軍士兵時不時地向經過身旁的車伕喊道:“累了,讓我上去坐會兒。”說完就會抱着兵器跳到車上。不但運輸輜重的車伕不予阻攔,縱隊中也沒有軍官出來干涉這種無視軍紀的行爲。
因此各輛車上總是坐着滿滿的士兵,官道上充斥着車伕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支遷徙的遊牧部落,而不是處於行軍狀態的作戰部隊。
在這支軍隊的前方數裡外,鄧名帶着一百四十多名騎兵正在搜索前進。從揚州綠營繳獲了近一百匹戰馬後,浙軍裡所有會騎馬、曾經騎過馬或是自稱騎過馬的人都被挑選出來,組成了這支明軍的馬隊。
今天上午趙天霸他們才離開不久,就又蜂擁而來,異口同聲地向鄧名提出建議:進攻南京!
根據俘虜的報告,鄭成功撤離崇明島後,南京方面知道已經取得了此戰的最終勝利,滿城文武彈冠相慶。浙軍主力已經逃向安慶,張煌言本人則奔巢湖,剩下的就是追剿潰兵的收尾工作了,從四方衆多府縣召集來的大批府兵、縣勇,也很快就會離開南京,返回各自的駐地。
之前情況危急時,兩江總督能容忍他們在城內製造麻煩,但局勢好轉後城內治安的重要性不斷升高,早在鄭成功從鎮江撤退時,這些緊急召來的部隊就已經被郎廷佐陸續送出了城外。但無論如何,這些人馬都是響應總督號召來南京支援城防的,如果不給他們一些甜頭,那麼萬一將來南京再有事,就很難指望周圍的地方部隊前來增援了。因此郎廷佐對他們騷擾城郊居民聽之任之,昨天還拿出藩庫的銀兩,給城外的部隊辦三天流水席,讓他們吃飽喝足、心滿意足的返鄉。
從被俘的揚州綠營士兵的描述來看,這些移駐城外的各地綠營戒備比大勝關還差,南京方面宣佈已經把明軍逐出長江、大獲全勝後,這些客兵也知道離別在即,就四出偷雞摸狗——他們也聽說管效忠帶領的追擊部隊洗劫了鎮江等地,還搶走了大量女子販賣到外地——南京城外的綠營眼紅之餘,就在四郊亂轉,一心也要拿到些百姓的財產。
“雖然我們擊敗了大勝關的韃子,會讓南京那裡警惕起來,但是隻逃走了十幾個騎兵而已,”趙天霸認爲機會並沒有完全喪失,他向鄧名指出:“大部分韃子不但是步行逃走,而且還不是本地人、對道路和方向都不熟悉,正常情況下,這些驚弓之鳥大部分還會躲藏起來,不敢走大道怕我們追擊。”
“而那些逃走的騎兵,一時片刻也無法讓南京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在搞清楚情況前不會再次宣佈全城戒嚴。從大勝關到南京,就算快馬加鞭,怎麼也要跑上個大半個時辰吧,等城門守衛搞清楚他們的身份,放他們進城,然後逐一詢問,估計還要一個時辰才能搞清情況,等下面的人報告給郎廷佐,他再決定派出人來偵察大勝關的情況,估計就得到晚上了。”周開荒和趙天霸一起審問的俘虜,他對趙天霸的建議進行補充:“就算郎賊在派出偵察兵的同時讓城外的韃子進行戒備——城外可是有兩、三萬人啊,一時片刻絕對無法都通知過來。”
周開荒說話的時候,李星漢在邊上一個勁的點頭,感覺周開荒已經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完了,最後他只說了一句:“先生,我們有奇襲的優勢。”
“你們建議我們用這四千人去攻打城外的三萬韃子嘛?”鄧名已經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被郎廷佐趕出城的綠營大概有兩、三萬,雖然他們是最沒秩序的一批——建制比較大的都已經趕去蕪湖——但畢竟人數擺在那裡,他轉頭看了看任堂和一起趕來的浙軍將領:“你們也同意這個計劃嗎?”
跟着鄧名的這羣人現在一個個膽大如虎,對此鄧名並不感到太驚訝,但任堂他們也和趙天霸等人一起趕來,從表情上看似乎也主張出兵,這就有點讓鄧名感到奇怪了,僅僅今天早上贏了一仗,就能給浙軍這麼大的士氣提升嗎?
“是的,提督,我們也贊成趙千戶的計劃。”任堂重重一點頭,剛纔審訊完俘虜,趙天霸剛提出這個主張時,有一些浙軍將領是心存懷疑的,可任堂全力支持,說服了大部分浙軍同意與趙天霸共進退,一起向鄧名請戰:“我們的本意就是在大勝關紮營,然後等待虎帥的援軍,但虎帥到底什麼時候能到不好說,南京那邊越晚發動對我們的進攻,我們就越可能安全脫險。如果我們呆在大勝關不動,就像趙千戶說的,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南京就會派人來看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可能很快就會讓周圍的兵力向大勝關集中;而如果我們去南京城下轉一圈,哪怕是敵人已經有戒備,我們無隙可乘也沒關係:因爲看到我們竟然直撲南京,韃子就更摸不清我們的虛實,不敢輕易攻擊我們。”任堂剛纔就是用這番理由說服了其他浙軍頭目,現在說給鄧名聽的時候,脈絡已經梳理得很清楚:“而且我們抵達南京城下,這件事情就會鬧得更大,讓虎帥更早得知消息。最後還有一點,我們也可以藉此隱藏大勝關這裡的情況、拖延時間,我們在南京呆一、兩天再退回大勝關,也就是讓南京對我們的進攻晚上了一、兩天。”
鄧名的目光從滿營的軍官臉上掃過,看到的是一張張堅毅的面孔,他哈哈大笑起來:“諸君都是當世豪傑,能與諸君共事,真是我的大幸啊。”
計議已定,浙軍就立刻出發向南京趕去。
“報告提督!”一個浙軍的騎兵衝到鄧名的馬前,鄧名小心地勒定了馬,周圍的其他人也都警惕地看着這個騎兵——名叫李天元的這個浙兵自稱騎術嫺熟,被招入馬隊,但剛纔他來向鄧名報告時,根本控制不住坐騎,一頭就撞了上來,幸好任堂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的繮繩拉住。
這次李天元成功地拉住了他的馬,雖然動作還是有點笨拙,但至少沒讓鄧名身邊警惕的衛士出手替他拉馬。
“小人那隊又發現了幾條驢,還有兩頭耕牛。”李天元指着不遠處的一個小村子,向鄧名報告道。這附近的居民都無影無蹤,估計全都避難去了,但有的牲口來不及拉走,也沒有被清兵發現。
“牛車太慢了,不過驢還行。”鄧名說道,相對拉車的牲口,大車倒是發現了不少輛,現在毛驢不夠也只好把牛套上車:“趕車的人找到了嗎?”
“啓稟提督,小人的哥哥就在後面,他可是趕車的一把好手。”李天元報告道,他哥哥也曾自稱會騎馬,但是連馬都爬不上去,被刷下去了後面的步隊。
“真的?”鄧名不太相信他的話。
“千真萬確。”李天元漲紅了臉,不過到不是因爲心虛,而是因爲鄧名的懷疑讓他感覺受到了羞辱:“小人馬可能是騎得不好,但我哥趕車絕對是頂呱呱。”
“好吧。”鄧名點點頭,浙軍裡各種才能的人都有,沿途尋找牲口和車輛時,還有人找到了二胡和快板,坐在車上就開始給同伴獻藝,本來趙天霸要予以阻止,但鄧名搶先阻止了他的阻止——浙軍畢竟還是一支缺乏戰鬥經驗的部隊,這些表演能夠轉移士兵的注意力,當他們聽得津津有味併發出喝彩聲時,也就不會想到他們正在向十倍於己的敵人開去。
爲大軍偵察的騎兵不斷找到落下的牲口,任堂本來不太同意這樣拿走百姓的東西,尤其是耕牛,但他也知道沒有更好的辦法加快行軍速度並保存士兵的體力;而且鄧名掏出了一些銀兩,讓偵察兵放在他們取走牲口的家中,見狀任堂也就不再繼續嘀咕張尚書的軍紀了。
騎兵最快,車隊其次,被落在後面的士兵每當看見一輛新的空車迎面趕來時,都會發出一陣歡呼。
“上來,兄弟。”
這次一口氣來了三輛驢車,爲首的正是李天元的哥哥,他打了一個漂亮的迴旋,穩穩地停在路中,三個明軍士兵興高采烈躍上驢車。
“駕,駕。”車伕用力地趕車向前,還不忘對身後的同伴吹噓道:“看我超過前面的車隊,第一個趕到南京!”
……
正像衆人分析的那樣,一直到臨近午時,四個揚州綠營的逃兵才被捆着押進了兩江總督府,最早逃回南京的飛毛腿被城門守軍毫不客氣地抓了起來,他們認定這傢伙信口胡柴,目的是混進城內偷雞摸狗。要不是城門軍官說大捷之際不宜殺人,說不定就當場就被守兵斬首了。
第二個揚州兵也沒有比他的同伴好多少,同樣被城門的守兵捆了起來,他們兩個現在的罪名是開小差,守將說今晚他們就住大牢好了,等明天就把他們送回大勝關,交給他們的長官明正典刑。
又過了一會兒,旁邊的大營又送來一個五花大綁的傢伙,押送的士兵說他們在營外抓到一個造謠生事的明軍細作,這廝企圖擾亂軍心、製造混亂,被他們火眼金睛的長官看破,已經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被送來南京請功。
城門的守兵看到這個細作滿臉烏青,衣服上都是鞭痕,兩隻眼睛腫得像是桃子,已經都睜不開了,口中還在不停地喃喃說着:“我是細作,我是細作,別打了。”
但另外一個被綁在柱子上示衆的逃兵卻認出了這個細作,立刻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稱這個“明軍細作”是他的一個難友,今天早上衝進同一個馬廄搶馬。守兵心中好奇,就多問了押送的士兵兩句,發現這個“細作”也自稱是大勝關的揚州綠營。
守將覺得事情有古怪,就讓手下把三個人一起押去兩江總督府,總督府的官吏正在審問時,從另外一個城門又押來一個“細作”,說這個傢伙危言聳聽,企圖動搖軍心並混入城中。發現第四個傢伙的說法和前三個差不多後,審問他們的官吏也起了疑心:“難道大勝關真的出事了?”
可大家都覺得這太荒謬了,明軍都退出長江了,難道能長了翅膀又飛回來不成?安慶倒是還有明軍敗兵,可蕪湖也沒報警啊。想了半天,一個小官想起來幾日前在應天府和常州府交界發現的那批明軍,可那支明軍明明也去黃池了啊,前日黃池來送來捷報,說把明軍殺得潰不成軍,斬首數百,正在搜剿殘部中。
兩江總督府的官吏當然不知道,在黃池守株待兔的清軍等了兩天也沒等到明軍,就在周圍設崗胡亂殺了不少行人——黃池的清軍在鄭成功襲擊南京的時候沒有立刻去馳援兩江總督,現在急需功勞來洗脫自己。
既然明軍不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官吏就傾向於這四個傢伙都是逃兵,不過有個老成持重的人建議派人到其他城門,還有朝南的營地問問,看是不是還有類似的情況。
“若是還有呢?”一個同僚問道。
“那大勝關可能就真出事了,”這個老成的官吏分析道:“肯定不是海逆,但揚州綠營可能把周圍禍害得太慘了,激起民變了。”
“啊,民變,那是不是要派兵彈壓?”問話的那個官吏頓時有些緊張,激起民變放在以前是不得了的事,現在雖然有所不同,大捷之後兩江總督和朝廷不會認真計較,但一通責備估計還是跑不了。
“誰知道到底是不是民變啊?”參與審問的第三個官吏反對道:“就算是,揚州綠營到底是被亂民打垮了,還是已經聚集起來彈壓了亂民,這都完全不清楚啊。”
“嗯,先去各城門和營地問一下,如果還有自稱揚州綠營的逃兵,就派人去大勝關問一下。”
這個提議得到了一致的贊同,三個審訊官吏看看外面的日頭,差不多到午時了,他們都感到肚子有點餓了,決定先去吃飯,吃完飯再派人去城門和各營詢問。
“先不要去向總督大人報告。”這也是三個審問官吏的一致看法,郎廷佐正在歡慶勝利,眼下什麼都還沒有搞清楚,肯定不能去打擾了總督大人的好心情。而且,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就是大勝關出了四個逃兵,什麼民變、偷襲都是無中生有的事,要是把這幾個逃兵的滿嘴謊言鄭重其事向總督報告,最後發現什麼事都沒有,那這三個人在總督衙門裡也就算是幹到頭了。
……
南京那宏偉的城牆已經在望,鄧名率領的馬隊終於遇到了清軍的小股部隊。
“你們是哪個營的?”遇到的清軍頭裡牽着幾頭山羊,後面拉着的板車上盛滿了從附近找到的傢什,看了半天他們也沒看到鄧名一行的旗號,就向着這些和他們搶路的人大喊起來。
“我們是揚州綠營。”馬上就有人大聲回話:“我們從大勝關來的。”
“你們回來幹嗎?”這隊清兵爲首者氣鼓鼓地問道,鄧名的馬隊看上去有一、兩百人,他們肆無忌憚地在大道上縱馬疾馳,爲了避免被撞到這些綠營只好把官道給讓出來。
“聽說開流水席了,我們回來吃飯來了。”揚州綠營的馬隊從這些清兵身旁馳過,他們頭也不回地高聲答道,剛纔回答提問時,鄧名等人的手已經摸向了武器,但對面的清兵臉上沒有任何異色,他們又都偷偷地放開。
好不容易等騎兵走完,清兵拖着東西又走上大道,但還沒走多遠,背後又響起了隆隆聲,他們回頭一看,一眼望不到的頭的大車風馳電掣地向他們衝過來。
“我們是揚州綠營的!”
“流水席開了吧?”
“我們也來吃了!”
又一次被趕下大道的清兵站在路邊,這次他們得到的回答與那支馬隊的完全相同,不同的是,這次來的人更多,顯然他們得在路邊等很久了。
“揚州綠營的王八羔子。”清兵一個個心頭火起來,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爲了吃飯趕了二十多里路回來,爲了這頓流水席你們還真下力啊!”
“他姥姥的!”看到車上的士兵還拉着二胡,打着快板,爲首的軍官也怒不可遏:“爲了頓飯至於的嗎?你們揚州兵還能有點出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