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撤退數裡,豈不是會被李國英看出破綻?”現在鄧名有種感覺,就是袁宗第似乎對李國英防守的城市有種畏難感。
“末將有一計。我們可以假裝營地失火,然後再撤。失火後撤是完全正常的對策,韃子應該不會起疑,若是李國英心虛,就一定會藉此機會撤兵。我們尾隨追擊,一定要擊潰他們,將甘陝綠營的主力消滅,這樣以後就沒有北顧之憂了。”袁宗第沉思了一下:“若是李國英率前軍先退,我們擊潰韃子就會容易很多,不過李國英多半會親自斷後,就是追擊的時候我們也要小心。”
鄧名對李國英並沒有什麼瞭解,對他前世的這段歷史更是一無所知。在鄧名先前那個世界的歷史上,正是李國英最終消滅了夔東明軍——在清軍組織的四面圍剿中,李來亨、劉體純先後擊潰了其它方向的清軍主力,只剩下川軍一路;李國英親自帶領少量兵馬堅守剛剛奪取的巫山縣,對抗夔東軍主力。李來亨、劉體純、郝搖旗等人率領大軍圍城,輪番攻打都拿他無可奈何;李國英藉此耗盡了夔東軍的糧草、休養生息的時間以及大量的兵力;其它方向上的清軍也藉此機會重振旗鼓,並趁着夔東軍主力被李國英吸引再次步步緊逼,導致了夔東明軍的徹底失敗。
到了重慶城下後,鄧名多日來天天觀察清軍的陣地,但李國英的營地佈置得很複雜,充分地利用了地形的掩護,就是暴露在前的營地也使用了很多虛實難辨的旗幟。不用說剛剛趕到的鄧名,就是袁宗第來了這麼久,也對清軍的具體部署沒有什麼把握,也因此對強攻更加謹慎小心。
雖然感到重慶不好攻打,不過鄧名覺得自己的畏難心理似乎還比不上袁宗第,就問道:“袁將軍和李國英打過很多次交道了吧,給我講一講吧。”
袁宗第最早遇到李國英時,李國英還是左良玉手下的總兵。不過那時左良玉是進攻方,袁宗第並不覺得李國英有何特異之處,野戰的水平並不比其他的明軍將領強,也沒有什麼名氣。等輪到袁宗第向左良玉發起進攻後,左良玉屢次望風而逃,李國英也跟着一起跑。當時袁宗第對這個手下敗將十分蔑視。一片石大戰後清軍入關,李國英跟着左夢庚投降了滿清,調到陝西效力。
李國英到陝西的時候,明清的主要戰場已經轉移到江南,對北京來說陝西變成了次要戰場,李國英一直負責防守,從此李國英就讓闖營舊部吃盡了苦頭。再後來,西營大軍從雲貴開出來,向湖廣、江西、甘陝發起了全面進攻。李國英的工作就是防禦、防禦、再防禦,不可否認的是,李國英把這個任務完成得很出色。
“……李國英不但善守,而且有膽色,幾年前蜀王和孫可望屢次調動大軍,誓要攻陷漢中,進兵關中。當時虜廷一度認爲漢中不一定要堅守,以集中全力保衛西安爲要務。保寧作爲漢中的前哨,在大家眼裡就好像是個烽火臺罷了。但李國英一直呆在保寧,在蜀王和孫可望大軍的圍攻下堅守,等到磨得官兵疲憊了,吳三桂就從漢中殺出來。”袁宗第給鄧名很詳細地介紹了一番李國英,雖然是敵人,但袁宗第並沒有貶低他的意思,反而很認真地對鄧名說:“末將來到重慶,看到是李國英在守城後,就想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強攻。”
邊上的趙天霸輕輕地哼了一聲,低聲嘟噥了一句:“那是因爲李賊沒有遇到過晉王。”不過這句話也就是趙天霸爲西營找藉口而已,對於李國英展示出來的防守能力,趙天霸同樣無法否認。
“甘陝的兩個漢軍旗韃將,李國英善守,趙良棟善攻。”因爲多年來對闖、西兩營的防守功績,李國英已經被清廷擡旗。袁宗第又對鄧名說道:“洪承疇進攻雲貴,把善攻的趙良棟等人都調走了,現在甘陝綠營守有餘而攻不足。就是進攻都府,李國英能派給高明瞻的也只有譚詣這樣的降將,要是趙良棟、張勇等人在,提督就不容易贏得這麼輕鬆了。李國英雖然擅長守城,但是他不善於進攻,不善於打野戰,我們只要小心不要在他的堅城前撞個頭破血流就好。”
……
當夜川陝總督正在休息的時候,突然有衛士進來報告,說是對岸的明軍營地火起。聞言李國英急忙披上袍子,匆匆趕去城頭觀望。
只見對岸果然是火光熊熊,明亮的火光甚至驅散了一些江面的霧氣。在紅彤彤的江霧下,似乎有大批的明軍士兵正奔波往返於長江和營地之間,忙着提水救火。在這些失火的營地兩邊,明軍陣地上也是燈火通明,無數的士兵並沒有去幫助滅火,而是高舉着火把列在營地前,顯然是防備清軍趁亂渡江偷襲。
確定明軍營地意外失火後,李國英心中猛地升起一個念頭:“天無絕人之路!”
李國英估計,明軍一時半刻無法判斷清楚他們到底是意外失火,還是有清軍細作潛入營中縱火,在兩軍對壘這種高度緊張的時候,對方肯定是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思路,一邊全神戒備,一邊排查細作。
“機會到了!”李國英立刻意識到這是給了清軍一個絕好的撤退良機。在營地被焚後,明軍可能會緊張一夜,天明後爲了安全,多半還要後退紮營。如果清兵能夠把握住機會迅速突圍,就可以在敵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就拉開與明軍的距離。
一系列互相呼應的撤退手段從腦海裡自動冒了出來,李國英緊接着就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我是鄧名會怎麼做?”
李國英打算預測一下鄧名的行動,然後再針對性地開始部署撤退行動。幾乎在問自己的問題的同時,李國英就給出了一批答案,除了後退紮營、甄別營兵、檢查哨所這些必要的措施外,還需要把始終堵在嘉陵江口的水師調出來,沿着長江巡邏以免清軍潛渡——現在明軍的當務之急顯然不是追擊可能撤退的清軍,而是防備重慶守軍逆襲——如果這場火是清軍細作點起來的話。
但這些答案並沒有能夠長時間地佔據李國英的大腦,他也沒有拿出任何的針對性策略。
“若我是鄧名會怎麼做?”李國英喃喃自語,這次他不知不覺地把問題念出了聲。
又過了片刻,川陝總督突然大叫一聲:“若我是鄧名的話,我會怎麼做?”
這突然響起來的厲聲喝問,把李國英身邊的衛士都嚇了一跳,一個個都茫然地看着頂頭上司。
李國英也並沒有詢問他人的意思,他不再觀察對岸的情況,而是在城頭上急速地來回踱步,腦筋轉得飛快:“若我是鄧名,在消滅高明瞻、讓偏師出劍閣後,會偷偷帶着大軍潛來重慶城下,藏在暗處等待着;等重慶收到保寧遇襲的消息,看到重慶派出一部分援軍回防,再讓袁宗第把被俘的高明瞻、繳獲的旗號突然拿出來;等守軍慌忙撤退的時候,鄧名再突然現身,發起全力追擊。嗯,若我是鄧名,大概會這樣做吧。”
李國英停下了腳步,又一次向對岸望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現在回想起來,似乎賊人風聲泄露得有點早,好像是想把我嚇跑似的。而且今天這場火,似乎也有點太巧了,在我日夜盼望突圍良機的時候,突然敵營就失火了。”
背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王明德等人聞訊後也紛紛趕來。他們一登上城樓後就看到了早他們抵達的川陝總督,就在大家要上前問計的時候,仍然面衝對岸的李國英頭也不回地擡起了一隻手,阻止了王明德等人出聲:“你們什麼都不要說,本官現在心裡有點亂,要仔細地想一想。”
第二天中午時分,李國英又一次走出衙門,滿腹心事地登上城牆。衆人向他問好時,川陝總督彷彿根本沒有聽到,沒有絲毫的反應。
走上城頭後,李國英看到不少部將臉上都有喜色,因爲明軍連夜後退數裡,本來時刻威脅着嘉陵江的明軍水師,此時也散開在整條長江的江面上。
“我之所以讓高明瞻挑選這個時候去攻打成都,就是因爲冬天大雪封山,成都就算知道劍閣失守,也來不及向建昌求救;就是及時求救,建昌的西賊也來不及派出援兵。另外,在高明瞻出兵前,我讓王明德一直保持着對奉節、萬縣的壓力,在我趕到重慶前,絕對沒有大批的賊人船隊通過。高明瞻不應該遇到了大量賊人,建昌來不及出兵,川東這邊我盯得很緊。”
李國英眼睛望着長江,心裡仍在琢磨着已經思考了一夜的問題:“如果高明瞻不是被一支大軍打敗的,那就是消息走漏了,鄧名提前知道高明瞻會去攻打成都。他預先堅壁清野,然後設下埋伏,用成都兵打敗了心浮氣躁的高明瞻、譚詣。由於道路難行,所以高明瞻敗了之後很少有將士逃回。這一仗可能根本不是在江油打的,而是就在成都城下打的。雖然我這都是在瞎猜,但比起憑空出現幾萬大軍,我寧可相信是走漏消息了,讓鄧名有了準備。”
這次李國英登城的時候,手裡一直在擺弄着一枚銅錢,無論是他的幕僚還是部將,都不知道川陝總督爲什麼一直在玩這枚銅錢,也沒有人敢問。
看到明軍的舉動正如自己事先預料的一樣,李國英臉上不但沒有任何喜色,反倒染上了更重的憂色,心中念道:“如果高明瞻不是被大軍打敗,而是被堅壁清野打敗的話,那鄧名可能根本沒有派軍隊出劍閣。他知道若是我在後面留了一點部隊,他的偏師就會徒勞無功,遭到了高明瞻一樣的命運;而現在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賊人的奸計,他想詐我出城,讓我誤以爲可以趁此時間擺脫追擊;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我前腳剛離開重慶,這江面上看上去一盤散沙的敵艦就會突然聚集起來,一起衝進嘉陵江。而躲在數裡外的賊人主力,也會以最快的速度殺回來,緊緊咬住我軍,不讓我們安全脫身。”
李國英想到這裡,突然用力地握了一下手中的銅錢。他眼前的江面雖然顯得一片平靜,但李國英卻感覺其中隱藏着無限的殺機:“如果我猜錯了,賊人確實是意外失火的話,這就是將士脫身的最後機會;如果因爲我胡思亂想而不肯走的話,用不了幾天賊人就會重新靠近過來,讓我們再也無法輕易離開;而十天之內,甚至可能在五天之內,從上游傳來消息,賊人已經從劍閣殺了出來,攻破了保寧和廣元,就因爲我的多疑,而讓數萬將士陷入了死地。”
李國英環顧了一遍身邊的衆將,還有城中的士兵,他知道自己即將作出的決定有千鈞之重,若是他判斷失誤就意味着甘陝綠營的覆滅。
昨天一夜,還有今天整整一個上午,李國英都拿不準這到底是鄧名暗藏殺機的陷阱,還是川陝綠營最後的逃生機會。和所有這個時代的將領一樣,李國英在舉棋不定的時候想到了占卜。
“小人敢請天公垂憐這幾萬將士。”李國英在心裡默默祈禱着,走到了牆垛前,把所有的部將都留在了身後,他打算偷偷地投擲一下錢幣:“若這場大火真是天公欲拯救我重慶官兵,敢請天公讓此枚銅錢正面向上。”
默禱完畢後,李國英把手放在胸前,用身體擋住了所有來自背後的目光,拇指輕輕一彈,那枚銅錢就飛到了半空中,在最高點略一停滯後,急速地向着牆垛上跌落而下,川陝總督目不轉睛地盯着這道銅錢在空中劃出的黃色軌跡。
……
在距離重慶數裡外,鄧名又和袁宗第等將領在商議軍情。無論是袁宗第的四千戰兵,還是鄧名麾下的八千甲士,他們一個個都精神飽滿,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疲態。昨天下午明軍就已經安排好了這裡的營地,等入夜江面上開始起霧後,明軍的一萬兩千戰兵、上萬輔兵和水手都來這裡睡覺休息。在火災現場演戲的,其實只有幾千壯丁而已。
“李國英久經沙場,若是他真想退的話,今天就會露出徵兆,最遲明天就會開始行動。”明軍的主力已經做好準備,隨時可以發起追擊行動。至於現在正在長江上游弋的水師,軍官們也都奉命做好準備,一旦清軍撤離重慶,他們就要配合陸軍發起進攻,水陸並進追上清軍。
“李國英性格堅毅,一定會親自率領標營斷後。”袁宗第再次給敵人送上讚語:“不過從重慶到保寧的路途漫漫,他絕對逃不掉的。”
袁宗第給鄧名介紹了一些追擊的經驗,舉的例子大都是當年闖營追擊明軍的情況——和鄧名相處久了,袁宗第的顧忌越來越少,他知道鄧名只關心軍事情況,從來沒有把這些政治問題放在心上,頂多只要注意一下稱呼就行。
最後袁宗第還提到了李自成追擊孫傳庭的經驗:“當時孫督師統帥七省聯軍,兵馬二十萬,其中一半是甘陝綠營——那時他們還叫秦軍。糧道被斷後,孫督師就指揮全軍西歸潼關,闖王緊緊跟在後面。在最開始的時候,孫督師還幾次向闖王挑戰,闖王都不應戰。因爲距離潼關還遠,孫督師尚有一戰之力,如果闖王不幸戰敗了,那孫督師就能平安返回潼關了。因此闖王每日就是攻擊孫督師的後軍,若是看到孫督師有意決戰,闖王就停下來對峙,孫督師欲戰而不可得。闖營受傷的人都能獲救,而孫督師就要不停地把傷員拋下。一開始孫督師的後隊還能且戰且退,隨着離潼關越來越近,每日分到的口糧也越來越少,孫督師的軍心終於大亂,再也沒有人肯留下斷後,孫督師自己也棄軍逃回潼關去了。”
“最後軍隊控制不住了嗎?”鄧名問道。
“正是,七省聯軍二十萬人,跟着孫督師跑回潼關的不過三百人罷了。”袁宗第忍不住流露出得意的微笑:“所以,追擊的時候切勿急躁。退的一方越走人心越亂,越來越容易收拾,尤其對方主將若是跑了,那更是可以輕易取勝。”
“多謝袁將軍教誨。”鄧名知道袁宗第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貪功冒進反倒被李國英跑了。
“只要韃子大軍出了重慶城,就絕對沒法活着進保寧城。”袁宗第笑起來:“李國英守城不錯,但撤退並無過人之處。我和劉將軍追過他三次,其中兩次把他追得全軍覆滅、僅以身免。讓他跑了的那次就是因爲太心急了,追兵被李國英親率的斷後部隊擊敗了。”
“嗯,我知道了。”鄧名轉身看着身邊一箇中年軍官,對他們說道:“你們纔來,就要辛苦了。”
“能爲提督效力,上陣殺敵,正是吾等所願。”身邊這個中年軍官慷慨應道。他剛帶着兄弟們抵達重慶沒有幾天,除了帶來李來亨的問候,還帶來了自己的軍旗——繡在軍旗上的圖案,正是鄧名親手所畫的三堵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