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時鄧名帶走的是一萬名戰兵和水手,加上輔兵共計一萬兩千人,乘坐七十餘隻帆船。其中全部輔兵和一部分水手並沒有跟着鄧名東進,而是早已返回了成都。
“好多的船啊!”白帝城上的明軍衛兵當初看着鄧名的艦隊駛出夔門,那時它就已經是四川明軍多年不曾有過的強大艦隊;而這次駛入夔門的明軍艦隊比當初離開時還要龐大——大小船隻共有五百餘條,上面載着一萬名從四川出發的官兵,還有三萬餘名沿途招募來的丁壯,四千多嫁來四川的新娘,還有衆多的教書先生、工匠和學徒。
鄧名帶着幾個衛士乘坐的快船駛在艦隊的最前面,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奉節去拜見文安之。當鄧名已經抵達奉節碼頭,離船登岸的時候,龐大的明軍艦隊剛剛從夔門駛進來了一小半而已。除了滿載官兵的船隻外,艦隊中還有衆多承載着糧食、布匹、金屬和馬匹的大船,它們一艘接着一艘,從白帝城前緩緩駛過,向着草塘湖停泊地開去。
這一年來長江上游的航運日益繁忙,白帝城和奉節都擴建了碼頭,但白帝城的衛兵看到這麼龐大的艦隊後還是一個勁地搖頭:“白帝城和奉節的碼頭加起來也不夠用啊,後面的船隻能栓在前面的船上了。”
“估計還不止一層,”另外一個衛兵指着夔門的方向說道:“你看,那邊的船還在不停地開進來吶。”
“以前韃子強闖三峽,給吳賊運糧的時候,加起來也沒有來過這麼多的船啊,”白帝城上的士兵們看到明軍艦隊的氣象,腰桿挺得更直了:“江南還有船嗎?提督該不會把江南的船全都帶回來了吧。”
在白帝城的哨兵議論紛紛的時候,鄧名已經走進奉節的衙門,步入了文安之的大堂。早就得到哨兵飛報的文督師穿戴齊整,正襟危坐在他的太師椅上。
鄧名見文安之又是一臉嚴肅,知道自己這次多半又要挨一頓痛罵。他帶來的四、五個衛士對此也都是心裡有數,既然文安之沒有讓鄧名坐下,他們就站在鄧名背後等着必然會到來的責問。
“鄧名你可知罪?”文安之哼了一聲,喝道。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在不少鄧名前世的電影裡出現過,電影裡大部分被問的人都會一臉無辜,用一聲“末將不知”答回去。不過鄧名沒有這個膽量,他老老實實地低頭認錯:“末將知罪。”
“知罪就好。”文安之點點頭,厲聲說道:“朝廷的官職豈能擅自自封,上次你自任了一個江南提督,本官許了;這次你又自任長江提督,也不和本官打聲招呼,這種事傳揚開來,天下人會怎麼看你?肯定會認爲你飛揚跋扈,不把聖上和朝廷的法度放在眼裡。”
“督師責備的是。”鄧名躬身領罪。
“還有這份文書,實在是太不象話了!”文安之說起不久前鄧名、李來亨和劉體純鼓搗出來的那個夷陵宣言:“他們都是朝廷的國公,你也是朝廷的大臣,結果你們湊在一起嚷嚷什麼聖上南狩,聖上的事也是你們管得着的嗎?這是罪二!還有罪三……”
文安之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們都是朝廷的大臣!要做部下的表率,豈能斤斤計較,什麼虧都不肯吃?居然還要成立個什麼委員會來協調糾紛……現在國事艱難,你們當然應該互相謙讓,凡事各退一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要是官兵人人都像你們三個這樣不肯吃虧,那中興大業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完成?”
“督師大人責備的是。”見文安之停下來開始喝茶,鄧名根據經驗判斷對方大概是罵完了,他也不爭辯,翻來覆去就回答這麼一句話。
“你好自爲之吧!”文安之此話一出,正式宣告他的責備就此結束。
“坐吧。”文安之招呼鄧名坐下。等鄧名坐穩後,文安之笑容滿面地吩咐道:“高郵一戰的經過,速速爲老夫道來。”
……
在奉節的城牆上,衛兵們也在眺望着遮蔽江面的明軍船隊。白帝城那裡的碼頭已經停滿了船隻,後續的船隻只能紛紛向着奉節這邊靠攏過來。
運輸女營的船隻靠在了碼頭上,大批江西和湖廣姑娘踏上了奉節的土地。鄧名安排士兵駐紮在城外,讓這些軍屬住進城中去。好奇的女孩子們提着裝着她們嫁妝的箱籠,嘰嘰喳喳地穿過城門,對着夔州府城內外指指點點,大聲地議論着。
“還是都府的兵好啊,”城門樓上的奉節士兵們聽說了這些是成都的新婦。每次鄧名回師的時候,奉節的駐軍都能分到不少糧食和衣服,不過比起成都兵自然還是大有不如:“什麼時候提督帶着我們出夔門去就好了。”
跟在運送女營的船隻後面的,是運輸戰馬的船隻。踏板搭好後,蒙古人福爾把戰馬一匹一匹地從船上牽了下來。在長江裡坐了這麼久的船後,現在福爾再也不像一開始那樣暈頭漲腦了。福爾旁邊是三堵牆騎兵隊的新兵雷火,這一路上他們二人同船,也漸漸熟絡起來,一同照顧馬匹的經歷讓他們彼此之間也有了友誼。
每一匹從船上下來的馬都要經過福爾的檢查,他本來就是蒙八旗的隨軍獸醫,高郵湖一戰的時候他作爲獸醫沒有被派上前線,外圍營地崩潰後他和同伴們一起逃向皇營的方向,天亮以後蒙古人參加的戰鬥中,他還是因爲獸醫的身份而被鄧名從敢死隊裡刷了下去。
在福爾和其他蒙古人的精心照料下,高郵湖繳獲的四千多匹馬絕大多數都安全抵達了夔州府。路上鄧名送給郝搖旗和賀珍各五十匹,後來又送給了李來亨和劉體純各五十匹,這些戰馬都是清廷精挑細選出來的良馬,看過鄧名的禮物後四位明軍將領都喜出望外。
“坐久了船,有點沒精神,但沒有毛病,休息兩天就活蹦亂跳了。”福爾檢查過每一匹由他負責的戰馬後,對雷火說道:“放心吧,一匹也死不了。”
“好,走,吃飯去吧。”雷火拍了拍福爾的肩膀。
安營紮寨完畢,福爾一邊吃東西,一邊又舊話重提:“提督什麼時候給我們軍銜呢?”
經過這一路的相處,蒙古人都瞭解了川軍的軍銜制度,他們自認爲應該會被鄧名編入騎兵部隊。而據他們所知,騎兵的軍銜都比較高,這就意味着福利待遇會比較好。雖然這次鄧名既沒有給他們娶親,也沒有給他們發軍服,但蒙古人都認爲獲得軍人待遇只是時間問題。
“你們只是戰俘,不算軍人,不要老想着這事啦。”一開始蒙古人提出類似問題的時候,雷火還會冷嘲熱諷幾句,但看到這些蒙古人一路上盡心盡責地照顧馬匹後,現在雷火對他們也有點同情了。他知道眼前這個福爾勤勤懇懇地工作,就是因爲他想在明軍中獲得一席之地,甚至已經開始把自己視爲明軍馬隊的一員。
“可我們投降了啊。”福爾瞪大了他的一雙小眼睛。根據他的理解,既然鄧名沒有殺他,又接受了他的投降,那就意味着已經把他接納入明軍部隊——這幫蒙古人曾經披着盔甲去攻打順治的皇營,除了投奔明軍他們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你們是被俘了,唔,在我們川軍裡,被俘和投降是兩回事。”雷火支支吾吾地說道。見福爾眼中露出更多的迷惑之色,他大叫一聲:“吃飯,吃飯!這事我說了也不算,提督到底會怎麼安排你們,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這頓飯福爾吃得並不算太好,因爲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前途。
四川對福爾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作爲清廷欲殺之而後快的叛徒之一,福爾知道這個陌生的世界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地:“我只會當兵,當一個騎兵,除了騎馬、當兵、給馬匹看病,我沒有其他的本事了,我連烤肉都不太會。”福爾一邊咀嚼着嘴裡的食物,一邊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爲什麼俘虜和投降不是一回事?不過鄧提督肯定會讓我當兵的吧,如果不讓我當兵我就會餓死,鄧提督把我大老遠運來這個地方,不可能是爲了讓我餓死吧?”
並不只是福爾一個人有這樣的疑問,幾乎所有蒙古人都有類似的擔憂,他們都是從草原上精選出來的騎手,加入滿清的軍隊後,也享受着僅次於禁衛軍的待遇。多年下來,他們除了當兵打仗,再也沒有其他的謀生手段。
而且這些蒙古人對鄧名的信譽也有所耳聞,雖然鄧名並沒有刻意宣傳,但他言出必行的名聲已經傳播到了北京——相比信息更閉塞的農村,京師的人有更多的消息渠道。
北京人議論說,鄧名對敵人的俘虜也守信用,每當談到這件事時,北京人都會帶上些嘲弄的口氣。成功人士應該是言而無信的,這基本已經成爲了人們的共識,不過在嘲諷之餘,大家對缺乏靈活手腕的鄧名也隱隱約約有些敬佩。
蒙古人曾經幾次向鄧名詢問他們的待遇問題,希望能夠得到接納他們加入川軍的保證,但始終沒有得到。聯想起對方的好信用,蒙古人心中的擔憂變得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