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後,李國英就回到他的房間休息。自從上次忠縣慘敗,他的健康每況愈下,最近幾天耗心耗力,他又感到有些體力不支。
“總督大人,賊人來攻城了……”高明瞻高聲叫着,衝進川陝總督的衙門,他的話剛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爲他看到全身披掛的川陝總督伏在桌面上睡着了。
“哦。”不知不覺中進入夢鄉的李國英被這陣喊聲驚醒,擡起頭,挺身站起,擺擺手示意高明瞻無須自責:“我這就去城頭上看看。”
總督和巡撫二人一前一後走向城頭時,李國英突然對身後的老朋友感慨道:“我剛纔做了一個不錯的夢,夢裡沒有鄧名這個人,可能是從重慶逃跑的時候淹死在江裡了。我招降了二譚,又兵逼奉節,文安之走投無路只好上吊自盡。我厚葬了他,向天下顯示朝廷對讀書人的敬重。然後我軍直搗夔東,雖然夔東賊驍勇,能夠把湖廣的兵馬打得叫苦連天,但卻無人是我的對手。最後是我替皇上,嗯,替先皇平定了川、鄂。唉……”
走上城頭,李國英看到一隊闖營正在攻打他設立在城外的外圍陣地。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後,李國英對身後的高明瞻評價道:“李來亨控制不住局面啊。”
通過剛纔的會議,李國英算是基本控制住了重慶城內的所有將領。身陷絕境的清軍也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李國英的身上,指望他能擊退夔東軍,靠重慶自己的力量解圍。
而反觀對面的明軍,這支打着黨守素旗號的軍隊發起進攻時,其他大部分明軍卻沒有立刻參與攻擊,看上去明軍的指揮似乎不太統一。
“總督大人,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城反擊?”高明瞻看出一些戰機,有些興奮地建議道:“就像保寧那戰一樣。”
“本官擊退劉文秀的那一仗嗎?”李國英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不錯,那次大人把劉賊趕回了老家去。”高明瞻興奮地搓搓手。當時劉文秀統領大軍北伐,聲勢極爲浩大,多次擊敗吳三桂的部將,逼得平西王步步後退,看起來蜀王揮師攻入陝西已是不可阻擋。而堅守保寧的李國英採用的策略就是驕敵,不斷地示弱,劉文秀認爲虛弱的保寧清軍已經不堪一擊,就草率地命令全軍圍攻——當時劉文秀的視線已經越過保寧,望向了漢中、西安——而李國英突然集中部隊出城反擊攻城的明軍,明軍的敗兵一層壓着一層,導致了雪崩式的潰敗,十萬明軍竟然被清軍的亡命一擊徹底擊潰。
李國英哈哈大笑,笑聲中滿是得意之情。笑過後又微微搖頭:“劉文秀和夔東賊不同,他手下兵馬很多,都是孫可望臨時撥給他的,更有大批是他新安撫的川軍。這些人畏威而不懷德,劉文秀勝利時固然俯首帖耳,但心中狐疑,生怕被吞併或是有意犧牲,形勢不好的時候就會各自逃生,所以我軍纔有保寧之勝。而這幫夔東賊……”李國英伸手指向城前:“他們都是同甘共苦、不離不棄的生死之交,真把黨守素打垮了,劉體純會發瘋一樣衝上來救他的;而打垮了劉體純,袁宗第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護他兄弟脫險的。”
李國英又搖了搖頭:“對付夔東軍要用另外一套辦法,本官會不停地殺傷他們。看到黨守素苦戰不已,劉體純就會上來幫忙;看到劉體純傷亡慘重,袁宗第就會上來拼命;當李來亨看到他袁大伯、劉叔叔的人在城下血流成河時,他會坐壁上觀嗎?不管他們心裡有多苦,都不會在把血流乾以前先退下去的。”
“總督大人明見,”高明瞻由衷地讚道:“原來總督大人早有定策,就等賊人來自投羅網了。”
李國英沒有再說什麼,他心裡完全沒有嘴上說的這麼有把握。夔東軍士氣高昂、裝備精良,還有絕對的兵力優勢和水面優勢;而重慶守軍積怨頗深,士兵的戰鬥經驗無法與對面相比,裝備方面也被敵軍比下去了。如果對方軍令統一,李國英覺得此戰的勝算不足一成,也就是比必敗無疑的主動退兵強一點。
就算李來亨的權威有問題,但明軍只要不敗就是贏了,而清軍需要把明軍打跑才能得救,李國英嘴上說得輕鬆,但他知道明軍的勝算其實要高很多。
默默地在川陝總督身邊站了一會兒,高明瞻突然小聲地問道:“總督大人,那個鄧名呢?”
越是回味李國英對劉文秀和李來亨的分析,高明瞻就越是心悅誠服。他在李國英身邊多年,常常聽到川陝總督對敵人將領做出這種一針見血的分析。但鄧名卻是個例外,李國英很少對鄧名做出評論。以前或許還可以說是對此人不太瞭解,所以無法揣測;但隨着鄧名名震天下,他的事蹟家喻戶曉,李國英對川西的關心程度也是無與倫比的。可打了這麼多場仗,收集了這麼久的資料,李國英對鄧名的評價反倒變得更少了——在鄧明擊敗譚弘、譚詣後,李國英根據掌握的少量情報,曾經對鄧名進行了一些簡單的推測和分析,但這一年來卻是連隻言片語都沒有。
高明瞻的問題讓李國英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依舊看着城前的戰鬥,但明顯開始走神,思緒離開了他所在的重慶。
半響之後,李國英輕輕反問道:“以你所見,川軍和夔東軍相比,孰優孰劣?”
“啊?”高明瞻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這能比麼?”
即使是川軍的輔兵,也是神采奕奕,行軍時隊伍齊整,如果披上盔甲絕對是一流的精銳戰兵。而川軍的披甲兵,別的不說,軍陣的齊整程度就是李國英手下的精銳也望塵莫及。凡是見識過川軍牆騎兵氣勢的重慶軍,哪怕是張勇、王進寶、王明德這樣的勇將也都腿肚子哆嗦,能夠硬到底的人除了李國英恐怕也就剩趙良棟一個了。
夔東軍雖然也算不錯,但軍容並沒有遠遠超出其他軍隊。
“你說得不錯,兩個軍隊根本不能比。”李國英贊同道。
李國英治軍多年,自認爲頗有手腕,對手下將士恩威並施,他的嫡系對他又敬又怕,而旁系將領如趙良棟這種猛將,李國英也有駕馭他們的能力。就比如這次的重慶決戰吧,李國英心志堅定,能夠力排衆議做出戰略決定;他也能通過種種權謀,把全軍帶到他認爲正確的道路上;還能讓大家最後心甘情願地服從他的指揮。
這裡面需要一系列的欺騙、分化、拉攏,尤其關鍵的是要有一批絕對可信的嫡系——如果沒有高明瞻、王明德這些心腹,李國英就是手段通天也別想把事情辦成。
但從情報裡看,鄧名是一種完全不同的人,據說他言而有信,對部下坦誠相見。最讓李國英費解的是,鄧名似乎沒有一批絕對忠誠的嫡系骨幹。鄧名手下的五大將不必提,沒有一個是他自己培養出來的,川西其餘的高官也都是各個軍閥的子弟,這些人李國英自問是絕對不會當做嫡系使用的。
“鄧名把他自己隱藏得很好。”李國英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他認爲所有有關鄧名的情報都是假象,如果鄧名真是一個如大家所傳說的人,那麼他絕對不會擁有一支強軍。既然事實與李國英的認知相違,那李國英只能認爲鄧名深不可測,把他的真正面目完全遮蓋起來,讓清廷這邊窺探不到。
“只有鄧名,我完全看不透。”李國英回過神來,淡淡地對高明瞻說了一句,又認真地觀察起明軍的攻勢來。
……
重慶清軍在城門外設立了掩護的營帳,黨守素髮起進攻後,這些營帳的清軍顯示出一些戰鬥力,或許是因爲清軍已經無路可走,所以他們的抵抗要比江邊的那些同伴頑強得多。
不過即使如此,清軍的抵抗還是漸漸被明軍壓制下去。戰鬥進行到第二天的時候,正西面的清軍就瀕臨瓦解,以致重慶城不得不派軍隊出城,以防止明軍迅速地奪取他們的城外營地,並阻止明軍靠近城牆。
本來劉體純打算先準備一些攻城器械再發起嘗試性進攻。來重慶以前,他已經制造了一些爆破用的大鐘,不過還沒有來得及把這些裝備卸下船。而且劉體純也需要一些時間來觀察地形,尋找最合適的爆破地點。聽說了劉體純的這個打算後,黨守素二話不說就發起了第一輪攻擊——如果能夠突破清軍的城前掩護,那劉體純的爆破自然更容易展開,珍貴的爆破小組成員遭遇襲擊的機率也會大大降低。
發現黨守素陷入苦戰後,劉體純猛然發現他並沒有太多的時間,黨守素眼看就要拿下的城外營地被隨後趕到的援軍撐住了。爲了不讓前面將士的血白流,黨守素投入了一波又一波的兵力。
“冒着城上的火力,強攻城前的營帳,不太聰明吧?”劉體純觀察了一會兒戰場,看到重慶城上銃炮齊發,給黨守素的軍隊造成了不小的損失。不過城前的營帳確實岌岌可危,而黨守素的倔脾氣似乎也上來了,劉體純派人去勸的時候還讓來人回話,說劉體純只要專心準備爆破裝置就好,他一定爲劉體純掃平障礙。
“我們也參戰。”劉體純感覺他必須要替黨守素做點什麼,他命令爆破小組繼續準備,同時指着黨守素進攻目標周圍的幾個營帳給手下佈置任務:“佯攻一下,分散一些重慶的火力,不用拼得太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