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五月初甘輝、餘新、萬禮就從臺灣逃到了這裡,他們離開後鄭襲向鄭經投降,被鄭經遷移到了廈門居住。
雖然甘輝等人本想隻身出逃,但追隨者還是不少,本部共計有船隻二十艘,兵將五百餘人,全都是甘輝等人的心腹,因爲忠於主將或是害怕受到牽連而跟着逃來。南京之敗導致這三個人的勢力大減,不然跟着他們一起逃跑的人或許還會更多。除了這些延平藩的兵馬外,還有一萬多廣東漁民,都是周玉的手下,他們先是被甘輝解救到臺灣,甘輝出逃的時候,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自願再次出海,跟着甘輝來到舟山。
逃來的鄭軍嫡系只有五百人,算上家屬也不過千餘人,張煌言倒是安心不少。人數不是太多,舟山收留了他們也不算太大的事,鄭經多半也會賣舟山一個面子,不至於窮追不捨,一定要張煌言把人交還,畢竟現在雙方還是並肩作戰的抗清盟友;如果甘輝他們帶來上百艘艦船,兩、三千精兵,鄭經說不定就會擔心留下後患,堅持要舟山盡到同盟的義務,向金廈移交叛逆了。
得知鄭成功去世後,張煌言傷心不已,在鄧名的前世,張煌言就爲此喪失了鬥志,解散了軍隊,決心以死殉國。不過現在張煌言雖然悲傷,但並沒有絕望,不但沒有解散軍隊,反倒積極籌劃如何把鄭成功先前的那副擔子也承擔起來。
鄭成功生前最主要作用就是牽制住了清廷部署在廣東、福建的重兵,現在金、廈既然還在明軍手中,鄭經還在兩地駐紮着數萬人的軍隊、近千艘戰艦,那張煌言覺得閩粵的清軍重兵和耿、尚兩藩還不能東進或是北移——這個戰略負擔張煌言覺得暫時還不需要自己去接替承擔。
在暗暗鬆了口氣的時候,張煌言又想到了鄭成功的第二個作用,那就是控制海貿,爲明軍尋找軍費來源。在本月初,暫住在舟山的日本人尋找各種藉口回國,這無疑是個不詳的徵兆;而本來客客氣氣想尋求合作的荷蘭人,也先後揚帆離港。他們當然不敢明說,但荷蘭人認爲鄭成功去世後,巴達維亞議會多半會再次改變東亞的政策,重新傾向於與明軍開戰——他們猜得不錯,在鄧名的前世,在瞭解了最新的進展後,巴達維亞就決定和滿清合作,拒絕嚮明軍繳納海峽通行稅,並動用武力保衛通航權、爭奪對日貿易權。隨着金、廈易手,明軍也確實失去了對海峽的控制,臺灣的收入轉而依賴屯墾收入。
張煌言雖然嗅到了危險的氣味,不過危險還沒有立刻變成現實,而且東南的形勢讓張煌言特別擔憂,因此也沒有時間仔細考慮海貿的問題。張煌言對控制航線和開展貿易的重視程度遠遠比不上鄭成功和鄧名,在張煌言看來,貿易只是在失去陸地根據地後不得已而爲之的備用籌款方法罷了——就比如瓷器吧,如果不能把江西景德鎮控制在明軍手中,張煌言就感覺睡覺都不踏實。
雖然鄧名幾次率領川軍打到江南,但清廷在東南的官吏都覺得鄧名來一趟不容易,光是看看地圖就能知道四川是多麼遙遠,而且還有周培公這樣的年輕將星成長起來——雖然大家都清楚周培公在面對鄧名時多半隻能自保,但有這麼一個宿敵在,鄧名總不能一點顧忌都沒有吧,說不定下一次他就被周培公成功伏擊了。對東南各省具有強大威懾力的人還是鄭成功,現在延平郡王去世了,張煌言覺得自己必要肩負起震懾江南清軍的任務了。
“保國公已經進入江南了。”張煌言對甘輝說起他剛得到的這個情報時,滿臉都是興奮之色。
舟山的實力明顯不能和鄭成功相比,從三月底、四月初開始,東南清軍官府的態度變得越來越惡劣,對舟山、崇明的走私船隻查抄變得越來越頻繁和肆無忌憚。孤掌難鳴的張煌言根本沒有報復的實力,只能被動地提高警惕,在舟山進行戒嚴的時候通知崇明的馬逢知多加小心。
見到舟山無力反擊後,東南官府的氣焰就更加囂張,無論是蔣國柱還是林啓龍,他們對手握數萬精兵和十幾萬大軍的鄧名和鄭成功畏之如虎,但面對舟山和崇明時,欺軟怕硬的面目就暴露無餘。在南京多次蠻橫無理地撕毀條約,搜查搶奪舟山的貨船後,張煌言還給周培公去過信,提醒周培公休要欺人太甚。
不過周培公對舟山也是態度曖昧。後來淮安來了一個林啓龍的使者,帶來了漕運總督的口信,表示可以維持鄧名臨走時替崇明爭取到的河道通行權,不過舟山方面必須提高稅費,而且有很多貨物都不可以走私,必須出售給漕運衙門,因爲林啓龍打算進行壟斷。以後河道方面還會發布更多的專賣貨物名單,舟山必須嚴格遵守,否則林啓龍不能保證進入運河的崇明走私船的人員安全。蔣國柱雖然還沒有提出明確的要求,不過估計也會和林啓龍一樣對崇明敲詐勒索。張煌言若是不答應他們的條件,鄧名託付給他的航運貿易恐怕立刻就要出大問題;而如果答應的話,他又擔心東南清廷官府得寸進尺,甚至要明軍交還崇明——無論蔣國柱還是林啓龍,都不是什麼信守諾言的君子。
四月底,鄧名東征至湖廣的消息傳遍江南後,林啓龍和蔣國柱就再沒提出過新的要求;五月初,先是崇明送來報告,馬逢知稱河道官兵和兩江官兵都停止了搜捕走私船的活動,還交還了早先被搶走的船隻和人員;然後張煌言就聽說鄧名於上個月六日離開武昌,上個月底已經兵臨九江的消息。
就在幾天前,林啓龍送來了幾顆人頭,其中一顆就是屬於上次趾高氣揚來舟山的那個漕運總督衙門的使者的。這次來送信的河道官兵對張煌言卑躬屈膝,稱被殺的這個傢伙根本不是林總督的心腹,上次來舟山是假冒林啓龍的使者,意圖離間舟山、淮安之間的傳統友誼——火眼金睛的漕運總督已經查明,這個傢伙其實是清廷的細作,將其誅殺後,特意把首級送來舟山,就是爲了打消張煌言的疑慮。漕運總督再次重申,他絕不會擅自修改與鄧名、張煌言達成的協議中的任何一條。看到那顆人頭時,張煌言就懷疑鄧名更加靠近南京了,果然今日就收到了關於川軍的新消息。
“保國公已經兵臨太平府,不日就可以再次進抵南京城下,是不是佔領揚州、切斷漕運也只是在保國公一念之間。”張煌言又對甘輝等人說道。
甘輝等人都拍手稱快,他們來舟山一個多月,目睹了東南清軍氣焰如同過山車一樣的變化。現在三人只恨手中的兵馬太少,完全幫不上張煌言的忙。
正在幾個人興高采烈之時,突然有傳令兵急匆匆地趕來,報告海面上發現了龐大的艦隊,這支艦隊從西南開來,十有八九是鄭家的水師。這個消息讓張煌言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片刻後張煌言和甘輝等人都趕到了岸邊瞭望,果然見到密密麻麻的風帆正向舟山這邊開來。
“看上去有一百條戰艦以上,加上小船恐怕有四、五百條。”張煌言知道這麼龐大的海上艦隊只可能屬於鄭家所有,忍不住憂形於色。
“一人做事一人當。”甘輝想不到鄭經真的會大舉出動,爲了幾個逃難之人威脅盟友——寫信要人是一回事,而出兵討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事到如今,他也不希望明軍之間兵戎相見:“張尚書把末將交出去吧,只要能保得我的手下平安就好。”
說完甘輝就要拔劍自刎,卻被張煌言的衛兵急忙抱住。此時大明兵部尚書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他在甘輝逃來後就立刻派遣使者去金、廈,希望鄭經寬大處理,不再追究這些人的叛逆之罪:反正也沒有幾個人,對鄭經不構成威脅,他們更沒有對抗鄭經的打算。
“來了區區一、兩萬人,就想讓我拱手交人嗎?”張煌言冷冷地說了一聲。他估計鄭軍的人馬在三萬以上,既然對方是來興師問罪,那他們隨行的那麼多小船和貨船,裡面裝的肯定不會是家屬和貨物,而是頂盔貫甲的士兵。不過張煌言故意少說一些,以免舟山駐軍惶恐,即使一半人數也在舟山的實力之上:“世子有什麼權利讓我交人?他還沒經過朝廷同意繼承招討大將軍和王位呢。”
張煌言不顧甘輝等人的要求,下令舟山全軍備戰。舟山方面不會主動挑起戰鬥,但如果閩軍想搶人,那舟山軍也不會袖手旁觀。
包括逃難來的廣東周玉等人,也都緊張地拿起武器,全神貫注地盯着靠近舟山的延平藩艦隊。
很快,就有一艘戰艦離開縱隊,全速向沈家門港口駛來。沈家門港是和廈門港一樣可以允許大船直接靠岸的避風良港,張煌言的指揮部也設在此處。
看到只有一條戰艦靠攏過來,彎弓搭箭的舟山軍面面相覷,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張煌言倒是心裡明白,估計這是對方的談判使者來了,所謂先禮後兵,如果談不妥條件,那就只有兵戎相見了。張煌言命令手下都把兵器先放下,他帶着幾個衛兵走上去迎向岸邊,而甘輝等三人也跟在張煌言的背後。
不過從船上跳下來的並不是想象中的使者,而是清一色的鄭家子弟,而且他們也沒有像張煌言一樣全身披掛。第一個跳下船的人還朝着甘輝他們大叫道:“甘提督,餘將軍,萬將軍,你們果然在這裡,我也來找你們了!”
大喊大叫的人名叫鄭瓚緒,甘輝見狀急忙迎上前去,行禮問好:“少侯爺。”
鄭瓚緒是鄭泰之子,其父鄭泰作爲鄭成功的堂兄,長期出任閩軍的戶官,不但頗有經理貿易的才幹,還有不錯的軍略。上次廈門大戰時,鄭成功就把三分之一的艦隊交給鄭泰統帥,在關鍵時刻截斷了清軍的退路。以前鄭成功親自坐鎮廈門,就讓鄭泰把大營設在金門,遠征臺灣的時候,鄭泰被鄭成功留在後方輔佐鄭經,防禦清軍,也是實際上的金、廈統帥。
鄭成功、鄭經父子發生衝突時,金、廈軍心浮動,鄭經懇求伯父鄭泰救命。最後鄭泰出面穩固了金、廈軍心,並以堂兄的名義給鄭成功寫信,要求他饒恕鄭經一次。對鄭家來說,鄭泰既是德高望重的重臣,也是鄭經的恩人。在鄭經出兵攻擊臺灣鄭襲時,鄭泰依舊呆在金門,以確保這片鄭成功苦心經營十餘年的根據地不至於遭到清軍的偷襲。
而在鄭襲投降後,鄭經先把鄭襲送回金門交給鄭泰看管,然後就親自趕回廈門,宣佈要把金、廈的全權都交給鄭泰負責。在鄭泰奉命到廈門辦理交接時,鄭經突然發難,把鄭泰抓起來,給鄭泰扣的罪名就是打算擁立鄭襲背叛自己。當夜鄭泰身亡,鄭經對外宣佈他是畏罪自殺。趁着鄭泰的部下陷入混亂的時候,鄭經開始大肆搜捕,聲稱有衆多參與叛亂的密謀分子。
因爲鄭經自稱是回廈門辦理交接的,所以沒有帶太多部隊。鄭瓚緒不肯束手待斃,就帶着金門的駐軍出逃。趁着鄭經正在廈門彈壓,鄭瓚緒就把金門的一萬多駐軍,以及他們的家屬都裝上了船。在鄧名的前世,鄭瓚緒是跑去向福建清廷的李率泰、施琅投降,而這次因爲舟山還在明軍手中,他們就逃亡來張煌言這裡。
緊跟在鄭瓚緒背後的則是鄭襲,見到甘輝等人後,鄭襲也是後怕不已。
“鄭經害了建平候(鄭泰),藉口是建平候要擁立我作亂……”鄭泰一直是鄭經的堅強後盾,鄭襲本人是鄭經送到金門交給鄭泰的,不過並不妨礙鄭經用此做殺害鄭泰的罪名:“在廈門大肆捕殺建平侯的部下時,處死他們的罪名都是和我密謀做亂,要是我再被抓住,如何能活命?”
聽鄭瓚緒和鄭襲說明了前因後果後,張煌言急忙帶他們去營地休息,同時接引逃難的金門明軍登陸。這一萬多官兵和數萬軍屬都是驚弓之鳥,匆匆從金門逃離後一路向着舟山狂奔,到此纔算是驚魂稍定。
……
當夜,廈門,又是一支艦隊如離弦之箭,匆匆逃離廈門港。背後的廈門港火光沖天,佔領港口的鄭經部下見到“敵人”已經落海而逃,立刻縱火燒燬了來不及開走的大部分戰艦,還指着夜色中的艦隊破口大罵。
“陳將軍,我們去哪裡?”
逃到海上,艦隊的旗艦上,一個滿臉黑灰的偏將大口地喘着粗氣,向他的統帥詢問道。
被問到的將領正是鄭成功的右虎衛陳蟒。
在廈門海大捷中,陳蟒拒絕服從陳鵬的投降命令,親自率領一百餘人向領着兩萬人登陸的施琅發起衝鋒,並把施琅趕下了大海。大捷之後,鄭成功提拔陳蟒爲右虎衛提督,左右虎衛在鄭成功出征時就是藩主的貼身衛隊,地位類似鄧名的三堵牆、遊騎兵,只不過編制更大。鄭成功進攻臺灣時帶走了左虎衛,陳蟒奉命帶領右虎衛鎮守廈門,相當於廈門衛戍司令官。
鄭經在搜捕殺害了鄭泰的部下後,開始進一步清洗,那些在之前父子之爭中沒有無條件站在他一邊的鄭家舊臣陸續遭殃。鄭經先是派部隊對陳蟒的軍隊進行監視,然後就命令陳蟒去拜見他。但陳蟒已經知道了鄭泰部下的遭遇,不肯束手待斃,居然抗拒命令,率領右虎衛公開叛變。
陳蟒突襲佔領了廈門港口,還有許多明軍將領聞訊帶兵前來和陳蟒會師,肩並肩地對抗鄭經的軍隊,很快叛軍就超過兩萬人。見叛軍勢大,鄭經也沒有立刻展開鎮壓,而是派人來勸降。
陳蟒等人一邊和鄭經討價還價,一邊偷偷準備糧草、淡水,今夜就趁黑逃出廈門,臨走時還把港口的設施盡數點燃。
“去舟山。”陳蟒在逃走前,已經和其他叛逃者商議妥當,在金門海域外完成了集結,然後揚起風帆向舟山而去。
在鄧名前世,走投無路的陳蟒在閩海盤旋了數日後,向曾經被他打得落海而逃的手下敗將施琅投降。至此鄭成功十年生聚、從四省召集來的豪傑壯士,一大半都帶着船隻和家人投降了清廷,讓福建清軍不費吹灰之力之就得到了和鄭經勢均力敵的水師。本來因爲黃梧禁海令而雙手空空的李率泰、施琅,靠着這幾萬投奔過來的鄭家兵馬,輕而易舉地拿下了鄭成功時代固若金湯的金門,不過對於鄭成功經營近二十年的大本營廈門,李率泰、施琅依舊不敢輕言進攻。
而鄭經此時也把廈門折騰得人心四散,每日每夜都有明軍浮海投奔清軍,見狀鄭經失去了抵抗的鬥志,下令全軍放棄廈門出逃臺灣。鄭經從臺灣返回廈門謀殺鄭泰的初衷就是統一事權,建立自己的無上權威。而他也確實達到了這一目的,代價就是把他父親留下的精兵強將,成百上千的戰艦以及苦心經營的金、廈全部拱手送給清廷,並失去了臺灣海峽的絕對控制權,還有鄭泰這個鄭家海貿的總負責人,以及絕大部分由鄭泰掌管的在大陸、日本、呂宋的合作伙伴。
……
這時,在廬州府,鄧名也接受了江南各地官員的私下問候,以及這些清廷官員對明軍武功的祝福。
在款待這些官員的時候,鄧名寫好了給蔣國柱和林啓龍的親筆信,兩封信的內容完全一樣:“漢將軍名,帶戰艦七百、九萬大軍下江南,其中披甲四萬。”
“就這麼一句?”任堂吃驚地問道,他見到鄧名寫信時,就興致勃勃地湊過來想發揮一下自己在文學上的優勢。明軍已經得知東南官府近來對舟山軍的態度發生不少變化,任堂打算在信中痛斥蔣國柱他們居心叵測、背信棄義,在寫檄文這方面,任堂自信能比鄧名強不少。
“對,就這麼一句。嗯,字不多,這已經多了。”鄧名把兩封信——或者說兩個字條團起來扔到一邊,重新鋪開紙,再次提筆寫下:“披甲四萬。”
“好了。”鄧名在兩封信末都署上自己的姓名,又重重地按下自己的印信,命令把這兩封信立刻送去南京和淮安。
鄧名對任堂解釋道:“蔣總督和林總督就是兩個文盲,其它的字都不認識,就認識‘披甲’這兩個字。上次我和他們籤協議,字寫得太多了,超過他們識字能力和理解能力了,所以我不責怪他們。這次我的信簡單明瞭,他們倆一定能看得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