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兩軍不斷聚集,淮揚地區戰雲密佈的時候,一個北京的秘密使者來到位於山東邊境上的康親王大營中。用北京的話說,這個使者肩負的使命就是去執行緩兵之計,讓鄧名不會瘋狂破壞江北的農村——既然已經決定動用中央軍南征,清廷知道沿途的鄉村肯定是要不得了,只要不把城市也都摧殘得幾年無法恢復就好。不過如果能緩一緩鄧名的腳步,讓鄉村能夠完好地保存到清軍過境,那不是還能給清廷省點軍糧嘛。
現在北方的督撫都覺得鄧名在某方面是個死腦筋,比如這個緩兵之計吧,他就一中再中,屢教不改,導致北方督撫看鄧名頗有點當初鄧名看李世勳的感覺。聽說又是緩兵之計後,康親王掃了一眼高參李國英一眼:“爲何鄧名總會中這個計?他又不傻。”
李國英的心臟又砰砰地跳了兩跳。萬縣突圍後,爲了給王明德等人平安歸來做一個合理的解釋,川陝總督也只好用了緩兵之計這個說法。就說王明德虛以委蛇,在實力不足的時候用緩兵之計拖住了鄧名,然後尋找到機會一舉突圍。重慶的駐防八旗也是跟着王明德一起脫險的,他們能證明李國英沒有撒謊。
“詐降計一般不管用,但對鄧名就是管用,嗯,下官分析他的心理是:他第一次被詐降騙了,以後就想成功一次,以證明他最初的判斷是沒錯的。”可惜李國英不知道強迫症這個名詞,不然解釋起來就更輕鬆了。李國英告訴傑書和遏必隆,鄧名不善於攻城,所以對於沒把握攻下的城市,他總是寄希望於對方不是詐降而是真正投降:“而鄧名這個人特別地重信,所以不管他被欺騙了多少次,有人第一次欺騙他的時候,他往往會選擇相信而不是懷疑。”
“嗯,詐降應該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還是他特別不善於攻城。不過重信也是一個原因,特別老實的人,總是會以爲其他人和自己一樣老實的。”遏必隆並沒有和鄧名接觸過,不過從各省督撫的奏章上看來,鄧名這個人確實不聰明,有一股子蠻力,但缺心眼、天生厚道,所以能被各地的督撫們耍得團團轉。
遏必隆的總結讓李國英暗地裡不住苦笑,鄧名年紀雖然不大,但卻是李國英見過的人裡古怪花招最多的,不過李國英的描述也基本是這個意思。既然各種計謀對鄧名都有用,爲了說明其合理性,那李國英也只能把鄧名描述成一個憨厚的傢伙。想到自己過去寫的奏章,李國英對東南督撫的宣傳也產生了懷疑,不過李國英認爲東南的抵抗力量要比川陝綠營更成功,因爲東南畢竟連城池都沒有丟失過,而李國英卻把包括忠縣在內的大片領土丟給了鄧名——李國英認爲或許東南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也不得不爲了拯救軍隊而和鄧名進行過交易,不過他們的抵抗更頑強,
北京這次緩兵之計的理由當然不是詐降,那些被鄧名圍住的孤城可以用這個理由,但十分天下有其八的大清不能用,除非鄧名的智力真和螻蟻一般,否則他絕不可能信。這次北京的理由就是議和,北京表示有誠意尋求停戰,而現在明軍佔有的土地,清廷也可以割讓放棄。
雖然北京對康親王稱這是緩兵之計,但傑書卻不完全這樣看,在他離開北京之前,就知道議和在北京已經有了一定的市場。多年前李定國兩厥名王后,順治就很認真地考慮割讓七省給永曆,從而結束戰爭,但被堅持主戰的洪承疇說服了。
鄧名幾次東征都如入無人之境,更和鄭成功一起連續消滅大量清廷軍隊,導致北京對全國的控制能力不斷下降。所以在一年前,北京就又開始流傳“自古有南就有北”的論調,如果不是鄧名在高郵湖殺了順治和清廷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說不定早就有人在朝堂上公開提出議和的建議了。
鄭成功死後,北京興奮了一段時間,認爲壓力大減,可以集中力量收拾鄧名了。可還沒有高興幾天,鄧名就又一次發動東征,而且這次更史無前例地截斷了漕運——這給了北京官員以當頭一棒,讓他們意識到四川的實力依舊強大,依舊有可能掐斷運河大動脈。
看着朝廷發來的議和文書副本,遏必隆的心情十分複雜。在這份合約草稿裡,北京不但表示願意放棄四川、雲南這些明軍僅剩的根據地,還願意從貴州退兵,甚至願意放棄廣西和湖南來交換漢水流域、崇明島和舟山。
從戰略形勢上看,清廷的條件無疑非常優厚,其中更暗示,明廷到底是保護永曆回昆明繼續坐龍椅,還是另選賢良繼承烈皇大統,清廷對此都毫不關心。換句話說,清廷的談判對手是鄧名,而不是永曆或是李定國或是鄭經,只要成都同意和北京劃分勢力範圍就好。
和傑書的看法一樣,遏必隆認爲如果鄧名肯議和,北京未必不肯弄假成真,把緩兵之計變成正式的合約。至少遏必隆不會堅決反對這樣一份合約,滿人已經征服了大片的土地,富饒的省份足以保證八旗過上舒服的日子,只要能保住這些勝利果實,稍微還幾個省給漢人也不算什麼大事。
而四川和湖南兩省糧產量都很大,應該足夠保證南明高層生活得不錯——如果南明養活不了自己,那北伐中原、光復失地的呼聲就不可能沉寂下去,而如果南明文武高官能過上無憂無慮的富貴生活,那他們的鬥志就可能被磨平,就好像南宋一樣;而那些堅定的主戰派,會成爲鄧名的眼中釘,不需要清廷動手,鄧名爲了自己的權位就會把南明的主戰派統統消滅。
“如果鄧名肯篡位就更好了。”遏必隆在心裡琢磨着,如果南明之君得位不正,那他的主要精力就會用來鎮壓異己,當這一代人老去後,鄧名的繼承人也就不足爲慮了。繼承者不一定有祖先的軍事才能,自幼錦衣玉食,更不會以小博大,爲了虛無縹緲的功業而冒險讓自己的富貴成空。
“奴才認爲這個緩兵之計可行,”遏必隆對傑書說道:“不過我們還是要繼續調兵遣將,如果鄧名真被這個緩兵之計麻痹了,我們就能爭取到更多調動軍隊的時間。”
傑書仍在沉吟。入關以來,清軍雖然不斷勝利,征服了大片的土地,但戰爭就要死人,僅是行軍都要死人,在路上得不到更好照料的病號,死亡率明顯高於住在北京家中。多爾袞時期,清廷就靠不斷給漢人擡旗來補充損失,不過即使如此,到順治十年的時候,滿人中的成年男丁已經不足四萬——眼看勝利者就要因爲不斷的勝利而自行滅族了。
因此,順治進一步改革軍制,設立了綠營這種純漢人的軍事單位,用他們承擔地方駐防的工作後,滿洲人的損耗才進一步降低。不過好景不長,鄭成功在鎮江之戰中一傢伙就殺了好幾千滿洲人,高郵湖一戰要不是鄧名奇異的剋制行爲,又是幾千滿洲人要送命。
有多少滿洲人經得起這麼消耗?在鄧名的前世,這個時期是滿人的最低谷,往後以趙良棟爲代表的綠營就完全承擔起了保衛大清的責任;但此刻傑書卻看不到一點兒曙光,雖然順治被鄧名殺了,不過換句話說,爲了達成洪承疇描述的徹底佔領中國的目標,大清賠了一個皇帝進去了,這個代價還不夠麼?
“本王也覺得可以一試。”傑書點了點頭,示意使者可以前往揚州。不是有謠傳說鄧名可能也是滿人麼?雖然這個傢伙已經自絕於同胞,不過想想議和的兩邊都是滿人領袖,還是讓人感到一絲寬慰。
在使者離去前,傑書提醒他現在明軍肯定已經雲集江北,因爲傑書派去揚州、瓜州打探消息的斥候再沒有活着回來的,傑書和揚州、瓜州的聯繫也時斷時續:“消息封鎖得如此緊密,那裡的明軍一定很多了,等你發現了明軍後,要立刻表明身份才能見到鄧名,免得被當做細作誤殺了。
……
九月二日,北京的議和草案擺在了鄧名案頭,當天鄧名就把盟友和部下都叫來研究這份議和方案。
傑書沒有太多的戰鬥經驗,他因此而相當謹慎,清軍絕不冒進,深壕溝、遠斥候,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集結。以前面對漢人軍隊時,以驕狂著稱的滿洲八旗從來沒有這麼小心過,不過這也導致鄧名難以找到合適的戰機。
淮揚一帶和萬縣、忠縣周圍完全不同,到處是人口稠密的鄉鎮、村落,可供清軍選擇的道路很多,也不用擔心補給問題。只要清軍結硬寨、打呆仗,鄧名就得掂量掂量他有多少四川好小夥兒可以犧牲在這個戰場上。
“北京想和我們議和,”鄧名讓張煌言、夔東衆將和手下們先把清廷的議和條件認真看一遍,然後花一點時間權衡一下里面的利弊:“諸君和我相處很久了,知道我一向認爲談判是戰爭的一部分,通過北京的這個舉動,我們能得到什麼情報?我們又應該怎樣反擊,在談判中取得對北京的上風,佔到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