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和六年閏一月。十七。周成率一萬從乞活軍轉爲在編禁軍的士卒,出鄴城趕赴徐州就任。
周成原是乞活軍渠帥,渠帥和塢堡寨主一樣,屬於地方豪雄,他聲望、才幹俱佳,久在鄴城,跟隨李農,參與朝政多矣,可是一直沒有正式官身,如今終於得成正果,一步登天,成爲一方大員,確實可喜可賀。
濁漳水浮橋北端,再次熱鬧起來,餞行的隊伍不比冉遇那一次差多少。
李農收復徐州後,留魏統和五千精騎暫時駐守,緊接着,鄴城變亂不斷,沒有人顧得理會邊陲之地徐州,魏統就此不明不白地一直待在那兒。李閔稱帝,清理朝政之時,發現其中的荒唐之處。五千精騎是機動的進攻力量,怎麼能用於守城?於是,拔擢周成爲徐州刺史,帶一萬步卒戍守邊陲。
周成和餞行諸人一一話別,拖到午時,才告結束。踏上浮橋,命令隊伍開拔,隨後他一打馬,正欲離開,又被一個聲音叫住了。“周大哥!稍等!”周成回身看去,只見石青騎着戰馬衝了過來。
石青愁容不展,緊鎖的眉峰中盡是倦怠,只一雙眼睛黑幽幽的,依然煥發着光彩。“周大哥!”石青靠過來,手掌伸出緊握住周成雙手,語聲中帶了些顫音。
周成從對方手掌的力度感受到濃濃厚意,一笑道:“毒蠍兄弟。徐州與泰山臨近,以後,我們兄弟相見多着呢,幹嘛效那小兒女之態。”
“小弟有一言相告。請周大哥務必記在心上。”石青手再次緊了緊,鄭重地說道:“徐州、泰山相鄰相依,小弟和大哥不分彼此。日後若是有什麼事,請周大哥一定要記得有我這個兄弟,一定要和我商量。”
“嗯?會有什麼事?”石青的凝重引起了周成的重視,他認真審視着對方,滿是疑問。
“小弟只是隨便說說,提醒周大哥一聲罷了。”石青勉強擠出幾分笑容,道:“小弟是怕分隔日久,周大哥忘記了小弟。”
“兄弟怎會如此想。”周成佯怒,捶了石青一拳,一帶馬繮,灑脫地說道:“走了。你我兄弟他日再聚。”隨即打馬趕上大隊。
石青望着他的背影越去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地平線後,這纔打馬迴轉。
回到西苑大營,剛進營門,荀羨迎上來作揖見禮,道:“荀羨見過石帥!”
“令則。你怎麼來了?跟通聯小隊一起的麼?”石青從黑雪身上一躍而下,上前把住荀羨手臂,向帥帳走去。
“不來能成嗎?淵源兄逼着荀羨北上來找石帥討個準信。”
荀羨故意作着一副苦惱的樣子,說了兩句,他覷了四周一眼,隨即話音壓低,變得格外凝重。“朝廷決心一下,形勢步步緊逼,石帥必須立刻作出抉擇。”
“哦?形勢緊逼?抉擇?”石青輕輕瞟了一眼荀羨,大步跨進帳中,吩咐左敬亭道:“請景略兄過來,其他人迴避。”
荀羨帶來了大晉朝廷最近的動向、
大晉朝廷聽聞中原大亂,再次動了北伐心思。詔旨:
揚州刺史殷浩爲中軍將軍、假節、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諸軍事。
以蒲洪爲氐王,使持節、徵北大將軍、都督河北諸軍事、冀州刺史、廣川郡公。
蒲洪世子蒲健爲假節、右將軍、見河北征討前鋒諸軍事,襄國公。
“殷淵源心志高潔,才華無雙,非褚衰庸碌之輩可比。此番率軍北伐,淵源誓言,不復故土,絕不南歸。朝廷上下之決心,可見一斑。石帥,荀羨此來,是敦請石帥順應時勢,率新義軍倒戈南向,以成就累世清名。”
荀羨話語淳淳,目光殷殷,期待着石青應允。
“好大的決心!”
石青譏屑不已,一拍案,厲聲質問荀羨:“殷淵源誓死北伐,請問他會帶多少兵北上?”
荀羨被石青劇烈的反應驚得一跳,嚥了口唾液後,回道:“殷淵源總能集起三四萬兵力吧。。。”
“三四萬?這就是所謂的誓言北伐!”
石青瞪着荀羨,憤怒地叱喝道:“他殷淵源狗屁不知,石某不屑於替他啓蒙。荀羨荀令則,你沒在北方呆過?不知道北方士兵戰力如何?三四萬南方士兵能當得多少北方士兵?這是送死,你知道嗎?”
王猛第一次見到石青發這麼大的火,更佩服石青的狂傲。殷浩殷淵源,天下第一名士,落到石青嘴裡,竟是個不屑於啓蒙的狗屁。
荀羨被石青罵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這段時間他大多呆在建康,妻兒老小一大家子溫馨祥和,讓他忘了北方的兇險。聽石青提起,他才感到不妥。三四萬南方兵丁未必鬥得過一萬北方精銳,北方精銳至少有上十萬,三四萬南方兵丁北伐,可不真是送死麼?
忽然,荀羨腦中靈光一閃,想到蒲洪,立刻開口辯解道:“石帥勿急。殷淵源所部只是中軍,前鋒軍還有氐王蒲洪的七八萬人馬。雙方合計十一二萬,想來也是夠的。新義軍若是再投。。。。。”
“投個屁!”
石青暴跳起來,指點着荀羨怒罵:“一羣蠢豬。四肢不勤、五識不明,只會做他奶奶的春秋大夢。蒲洪是什麼,那是狼!野狼!他殷淵源站在蒲洪面前就像三歲小孩,憑什麼馴服這頭野狼,指望野狼大發善心嗎?”
荀羨臉一下漲紅起來,嘴巴張了張,想辯解一番,終於怯於石青的威嚴,沒敢再說。
石青發泄了一通,一屁股坐到帥椅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王猛沒想到石青如此意氣,不過這樣正好,便於他摸清石青真正的心思。他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心底暗笑,嘴巴緊緊閉上。
大帳內沉靜下來,只有石青大口大口地喘氣聲。
過了一會兒,石青帶着幾分疲倦,說道:“令則。對不住,剛纔石某說話過重了。只是,你真的令我很失望,算是在北方白呆了幾個月。人世間很殘酷很兇險,虎豹豺狼遍地;若想活下去,若想活的好,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怎麼能指望野獸慈悲呢?八王之亂,永嘉之亂,大晉還沒吃夠胡人的苦頭?這纔過去幾年,怎麼就將這些教訓忘記了?仍然把北伐中原、收復故土的希望寄託到胡人身上?你不用解釋。。。”
石青瞧見荀羨意欲解釋,略帶些不耐地阻止了他。
“。。。石某知道,大晉朝廷上下都在打如意算盤,想把蒲洪當槍使,損耗氐人實力,然後再收復他。嗨!任他陰謀陽謀奇妙無窮,沒有實力支撐,一切都是枉然。再鋒利的刀子,拿在三歲孩童手中,也是無用。”
王猛注意到石青已恢復了平靜,估計再難打探出什麼,便瞅準時機插口問道:“石帥打算如何回覆?”
石青思索了一陣,告訴荀羨:“令則。你轉告殷淵源。石某不希圖官職爵位,只要他殷淵源能打到黃河南岸,石青便作一馬前卒又有何妨。他若是打不到,就別想讓新義軍拋棄青、兗,流亡江淮。”
荀羨沒再諫勸,悶聲應了。隨後又把軍帥府帶給石青的消息一一回稟。“五千義務兵和志願兵各營已經在稟丘集結完畢。請示,下一步該當如何?”
“下一步?”石青衝王猛神秘一笑。“當然是準備作戰。”
石青沒告訴荀羨,新義軍將會與誰作戰。
當天晚上,李閔漏夜宣石青進宮。
“雲重料得不錯!羌人已於黃昏時分拔營,連夜南下,看來是去偷襲枋頭了。姚弋仲因病回返灄頭修養,大軍統帥換成了姚襄。”
李閔將剛剛探查的情報告訴了石青,隨後道:“新義軍缺什麼?雲重儘管開口,只要鄴城有的,寡人不會吝惜。”
“謝陛下濃恩。新義軍暫時不缺兵甲輜重,他日若有需要,再奏請陛下。”石青很清楚,鄴城倉庫房大半空了,鄴城的苦日子即將來到,他實在不忍心再從中分潤。
“嗯。也好。”
李閔頗爲滿意地恩了一聲,想了想道:“新義軍還是單薄了一些,與羌、氐兩族周旋只怕有些艱難。這樣吧,魏統部不久就會回防,寡人明日詔令,命他直接率部去稟丘,協助雲重,新義軍與羌、氐兩族周旋期間,魏統部暫歸雲重節制。如此可好?”
“陛下思慮周詳,末將佩服。”
石青跪下叩首道:“末將率軍悄悄南下,不便公開辭別陛下;今夜一會,就當辭別,請陛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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