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荒僻,人煙稀少,以至於千里之地,野草叢生。惠濟河畔不外如是,蘆葦、水草密密叢叢,繁茂的如牆邊一般。
雷弱兒呼聲未歇,蘆葦叢呼啦一陣響,水草分開,現出四條小筏子。
四條筏子首尾各有一持篙漢子,持篙漢子都是腰間圍了塊布,黑黝黝的身子幾乎完全裸露;被發現蹤跡後,漢子們雙手上下連動,撐着筏子快速向河中逃去。
襄邑自古以來便是有名的水中之國,湖河處處,港汊橫生,當地人除了蠶桑之業,便以漁獵爲主。
雷弱兒瞅了眼漢子的打扮,眼光隨即在筏子上一掃,入目所見盡是魚簍、漁網、魚叉等獵具,並無槍刀、弓矢這一類的兵刃,當即放下心來。他斷定這該是當地的土著漁民,不防之下與己方馬隊相遇,擔心驚擾,是以偷偷躲進蘆葦叢中。
儘管如此,作爲負責石青安全的扈從隊長,雷弱兒還是有些不放心,揚聲吆喝道:“來人啊!給雷某燒了這些蘆葦,免得老鼠、水蛇在裡面亂躥。”
雷弱兒的聲音一落,石青親衛還沒來得及點火,正在逃竄的四條筏子先停了下來,一個三十許的敦實漢子揚聲叫道:“義士!快走啊!對方要放火了——”
雷弱兒一聽就明白,敢情對方還有人躲在蘆葦叢裡,只是不知道躲在哪一塊,當即催促親衛。“快!快點火——”
“老何啊,你吆喝個嘛——”蘆葦叢中響起一聲無奈地嘆息,隨後水草分開,一條筏子晃悠悠地從中撐了出來。筏子上撐篙的一個是年輕後生,看起來二十不到;另一位年齡稍長,約莫二十七八。
兩人打扮與剛纔八人相仿,同樣是在腰間繫了塊破布。年輕的後生身上疙瘩凸凹,看起來頗爲健壯;年齡稍長的個子中挑,身子骨很瘦,以至於看不到一點贅肉。
說話的是年齡稍長的瘦子,他站在筏子前面,悠閒地撐着長篙,口中懶洋洋地抱怨道:“老何啊,你也不想想,春夏時分的水草哪能輕易點燃?這又不是雙方陣戰,軍令哪會執行的很嚴?對方點兩下,燃不起火頭,便會罷休。偏你多嘴,把俺暴露了。。。俺好不容易等到一匹戰馬靠過來,被你這一嗓子給叫沒了。”
瘦子說得肆無忌憚,毫不隱瞞搶馬的心。他還和適才匆忙逃竄的八人不同,撐篙撐的極慢極從容,一點也不擔心河谷裡的新義軍追殺。
在這人抱怨的時候,石青便留了心。因爲他說得話很有道理,雷弱兒他們一旦點不燃蘆葦,定會不耐煩地罷手,如他這般沉得住氣的,躲在蘆葦叢中弄不好真的會搶走一匹戰馬。看着這人從容的模樣,石青有多生出幾分欣賞。
這人之所以如此,只因爲他知道對方的騎兵對他根本無可奈何。
惠濟河是浪蕩渠的支流;這時候的浪蕩渠水量並不十分充沛,不到雨季,大部分河段水位不過一人多高,作爲分支的惠濟河水位又低了一些,以至於新義軍騎兵過浪蕩渠和惠濟河時都是乘坐戰馬泅渡的。
戰馬可以泅渡惠濟河,卻沒法在水中快速奔馳。對方顯然是想到這一點,所以才這般有恃無恐。這人短短時間,能想透這許多關竅,腦筋確實很靈光。
“義士——對不住啊,俺老何又壞了你的事,回去請你喝酒賠罪。。。”先前提醒的‘老何’似乎對‘義士’頗爲服膺,連聲賠罪。
石青聽到‘義士’這個稱呼,心中一動,待老何說罷,便衝河面揚聲喊道:“義士,可是真義士麼?若是真義士,石某送你一匹戰馬又有何妨?”
‘義士’聽見招呼,用長篙支住筏子,轉過身來,遠遠地端詳了石青一陣,見說話的是個穿着普通皮甲、一身風塵的年輕騎士,便即笑了,回道:“那位軍士,竟敢虛言欺誑戴某麼!不過你小小年齡,反應倒快,比那大個子將軍強多了。日後富貴定在他之上。”
大個子將軍指得是雷弱兒。石青從這句話裡聽出端倪,這人瞧自己年少,以爲是個普通士卒在欺誑他,普通士卒怎麼有權將戰馬輕易送與他人?他反應倒是極快,立馬施以報復,明着誇讚石青,實質是‘捧殺’石青,石青若真是普通士卒,雷弱兒聽到對方言語後,不定會產生什麼想法呢。
這人心也太詭詐了一些。石青有些哭笑不得。
不等石青發話,雷弱兒已經厲聲呵斥。“大膽!汝敢冒犯石帥,當真不怕死麼!汝若不上來受縛請罪,雷某便踏平襄邑,誅殺汝滿門老小。”
情勢鬥轉之下,‘大將軍’竟然對‘普通士卒’如此恭敬!雷弱兒橫插進來的這一槓,讓這人有點拿不準了。他似乎膽氣極壯,雷弱兒的恫嚇毫無作用,嗤笑一聲,這人道:“襄邑早被汝等踏平了無數次,汝若有興,儘管來就是了。汝想誅殺戴某滿門老小,哼!卻需些本事才行。”
說罷,這人有些氣惱,一揚長篙,罵罵咧咧地叫道:“真他奶奶的晦氣!遇見這麼多死人;哥哥弟弟們,走囉——再不走沾得晦氣越發多了。”
雷弱兒哪受過這等辱罵,聞言後勃然變色,他望了眼石青,石青若是發令,他便是騎馬沿岸追蹤,也要將這些人一一誅殺。
石青搖了搖頭,示意雷弱兒不要莽撞,隨後石青再次開口道:“義士!你往哪裡去?新義軍來了,你還不快快回家歸隊。”
石青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吸引了‘義士’興趣,他再次停下筏子,回身對石青說道:“新義軍?你們是青兗的新義軍?”
“不錯!”
石青給了個肯定的答覆。隨後笑道:“新義軍上下皆是義士,新義軍是義士之家;你若真是義士,還不快快回家。”
那人知道石青身份不低,口氣莊重了許多,不過仍舊有些漫不經心。“戴某曾聽先賢說,大丈夫立世,當知何爲忠義,行事以信義爲先,並以此自勉;因此被鄉人謔稱爲義士。不知新義軍之新義又有何解?”
石青自信地一笑,向河畔靠近兩步,道:“新義軍的新義自然離不開忠義、信義,只是既爲新義,當有一些意要超過先賢言語涵蓋纔是。”
“真的麼?”
義士嗤笑一聲,揚起長篙指點着石青,冷斥道:“汝所謂的新義不過是背義忘本而已,也好在戴某面前賣弄?汝等身爲晉人,不迎接王師北伐,反而甘願受羯趙驅使,對北伐軍刀兵相向,使北伐功敗垂成。羯趙傾頹,中原大亂,汝等不南投回歸朝廷,反而四處爭戰,趁機擴充勢力,意欲獨霸一方。哼!就便是汝等所謂的新義?幸虧汝等是‘新義’,若是舊義。戴某必棄‘義士’之名不用,否則,與汝等同名,戴某羞也羞死了。”
這人脣槍舌劍,劈頭蓋臉地砸過來,砸的石青頭暈眼花。他實在沒想到,在對方眼中,新義軍的作爲竟如此不堪。
“好賊子!汝等着受死吧。”雷弱兒忍無可忍,暴跳而起,亢聲向石青請令:“石帥!輕騎營和親衛混編營到了,這幾個狂徒跑不掉了,請傳令阻截。”
石青掃視一眼,這才發覺,輕騎營從惠濟河上游處迂迴過來,親衛混編營從下游向這邊迂迴。兩營一上一下,只要往河心一攔,正好夾住對方。
“吹號——傳令!只需擒拿,不可傷了他們。”石青應允了雷弱兒的請求,轉而得意地向那人笑道:“無論是新義還是舊義,汝等還是乖乖登岸爲好,石某保證不傷害汝等。否則,手下兄弟不知輕重,免不得要讓汝等吃些苦頭。”
另外九個土著漁民發現不對,頓時慌亂起來,一起看向‘義士’,指望他拿主意。
變起倉猝,實在出人意料之外,饒是‘義士’反應敏銳,面對上下游四千騎兵的包抄他也無計可施。目瞪口呆了一陣,‘義士’懊惱地叫道:“晦氣!真他奶奶滴晦氣!”
石青暗地一樂,取笑道:“不是汝晦氣,而是石某運氣。呵呵,汝還不到石某身邊沾點運氣,更待何時!”
‘義士’左手撫額,一點點地向下抹去,當抹到下頜時,那張臉已經堆滿了笑。聲音裡帶着諂媚,‘義士’道:“小將軍英姿雄偉,紅光滿面,果然是幸運之人,戴某晦氣太重,真的需要到小將軍身邊沾點運氣。呵呵,請小將軍稍待,我等這就過去。。。”
話音中,他撮脣打了個呼哨,隨即撐起長篙,筏子向岸邊靠過來。另外四條
石青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搖搖頭,問道:“汝姓戴?名字叫什麼?”
“小將軍容稟,小民姓戴名施,表字行義。。。”義士停止撐篙,在筏上對石青一揖,盡顯謙遜之美德。
石青雙眼一咪,緊緊盯了過去。難怪膽氣如此之壯,心如此敏銳,原來是他!
大晉偏安江東之後,數十年間大張旗鼓地發動了十數次北伐,這些北伐,包括桓溫的北伐在內,除了虛耗錢財、折損將士之外,最終結果都是無功而返。如果一定要說取得過那麼一點成績,這點成績便是將傳國玉璽從鄴城弄回了建康,結束了大晉皇詔有印無璽的尷尬局面,爲大晉挽回了不少面子。
北伐的這點成績就是戴施爲大晉取得的。而且沒費大晉一兵一卒,純粹是依靠個人的機智和膽氣冒險詐騙的。
歷史上,兩年後,鮮卑慕容大兵圍困鄴城。大魏守城主將蔣幹派人南下表達投晉之願,請謝尚出兵援救鄴城,並答應鄴城之圍解出後,將傳國玉璽獻給建康。這件事如果指望謝尚來辦,鄴城之圍不可能解,傳國玉璽也不可能被大晉得到。好在戴施聽說了這件事,他當即率一百青壯,衝進鄴城,幫助蔣幹死守西苑,從而得到蔣幹的信任,詐得了玉璽,隨後遣人偷偷送給謝尚。鄴城被攻破後,他和蔣幹縋牆出城,逃回河南。
鮮卑慕容軍勢最盛之時,帶一百部屬闖進數萬大軍圍困的鄴城,戴施膽氣之豪,由此可見一斑。
石青奇怪地是,戴施怎麼會在襄邑?兩年後大晉北伐時,他應該是倉恆的流民頭目,因迎回傳國玉璽之功,被提撥爲河南太守。
“倉恆在哪?”石青問正在登岸的戴施。
戴施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稟小將軍,西北六十里外,就是倉恆。”
西北六十里?那不就是陳留孫家塢嗎?原來倉恆就是陳留。石青恍然。
只是戴施怎麼會在兩年後成了孫家塢的流民督護?莫非在歷史上,孫昱等孫家塢原住民隨段龕遷居青州,孫家塢隨後被襄邑戴施這夥流民佔據了?
石青明白過來。望着老老實實,謙遜恭敬地戴施,他暗自好笑,這傢伙倒是能屈能伸,裝得挺像。既然如此,說不得要難爲他一番了。
想到這裡,石青板着臉說道:“戴行義。石某乃新義軍主帥,大魏鎮南將軍;汝適才胡言亂語,頗多輕慢,論罪便是砍下汝等腦袋也不爲過;所謂不知者不爲罪,石某網開一面,不忍治汝等死罪。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汝等且隨在石某身邊,做三年苦役,以贖前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