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先生請回吧
進入四月之後,燕、間的戰事發生了根本變化。燕軍慕容恪部奪取魯口、安平;魏軍悅綰部進入下博縣。自此,兩軍盡皆放棄原來的進攻目標,開始逐步收攏人馬,在冀州北部和幽州南部形成對峙。
四月初二,燕軍高開部主力分做兩路,一路圍住下博縣,一路向南,目標指向冀州城。慕容恪部燕軍精騎一邊配合高開對悅綰作戰,一邊沿滹沱河巡視,有向西窺視無極、曲陽的勢頭。
這一天,魏軍主力一分爲三。
魏軍步卒左軍、李崇部騎兵、幽州軍王琨部計四萬三千步卒,六千騎兵以丁析爲督帥,西行至盧奴,環繞着燕軍大營西、南兩個方向紮下營寨。丁析沒有着急進攻,指揮士卒掘土運泥,距離燕軍營寨近百步處築起了二十多座土臺。每座土臺有兩丈高,頂端七八丈方圓,可容五六十人站立。站在土臺之上,不僅可以清楚地瞭望燕軍大營動靜,居高臨下的弓箭手還能將箭矢輕易送到對方寨柵內。土臺彼此間距五十步,二十多座土臺連綿五六裡,燕軍營寨西、南方向盡皆被納入攻擊範圍。
丁析抵達盧奴後,中山太守侯龕聽聞燕軍有西向之意,便將盧奴防務交給丁析,自率本部人馬以及常山太守李犢部趕赴無極,阻截西進燕軍。
魏軍步卒後軍、幽州軍鄭生、秦興麾下北上人馬以王寧爲督帥,向清樑城展開強攻。這一路人馬合計有四萬將士,其中有六千餘是在清樑城呆過一段時間的原冀州軍士卒,他們熟知城內防禦情形,而且城內守軍不到四千。鑑於此,石青決心不計傷亡,拔下這口釘在魏軍腹心的釘子。
丁析、王寧兩路人馬離開後,石青在親衛騎、童圖部精騎,王龕部的拱衛下揮軍南下,這一路是爲中軍,安國、蠡縣的幽州軍亦將納入其中,合兵之後共有三萬五千步騎。
抵達滹沱河渡口之後,石青命令童圖部精騎押送擄掠來的幽州民衆和財貨,向西經無極,進入常山郡後就地安置。這段時間,幽州軍擄掠了三四萬口幽州人丁,這麼多人想一一安置妥當並非易事,只能如當年青州安置亂民那般,進行集中管治配給,只要不餓死人就行。
與之同時,石青命令秦興、鹿勃早、鄭生各率一支人馬在滹沱河上下活動,做出尋機渡河的架勢,以牽制有意西進、南下的慕容恪。
慕容評迴轉青縣之後,在章武、渤海兩郡就地徵募了一萬五青壯。四月初五,慕容評、悅綰、封奕率兩萬五千人馬強渡子牙河,重新殺回河間郡。權翼急報石青知道,在對方渡河之時稍作抵擋,便即引兵退走,慕容評順利進入武恆城與張安合兵,有了一次教訓,慕容評不敢再冒險西進,三萬人馬無聲無息地龜縮在武恆城,等待機會。
四月初六。經過五天四夜的連續攻堅,魏軍以傷亡五千的代價,終於奪取了清樑城。破城之際,城內只剩七八百傷殘守軍。王寧一聲令下,七八百守軍被剁成肉泥。
石青聽說後,唸叨了一句求仁得仁,隨即將此事拋到腦後。
經過五、六天的籌劃部署,燕、魏雙方對峙的格局漸漸明朗起來。
一方面,燕軍從盧奴城、范陽郡、河間郡、博陵郡對幽州南部的魏軍主力四面合圍,只是合圍的不是很嚴密,其間留下了無極這個缺口,明知如此,燕軍對此卻無能爲力,任由魏軍押運人丁、輜用從此進進出出。
一方面,魏軍從下博城、南皮城、無極城、幽州南部對突進博陵郡的慕容恪部燕軍四面合圍;巧合的是,這種合圍同樣不嚴密,滹沱河在魯口改道向北流淌,與並行的子牙河相夾,形成了一道最寬處不到三十里的狹窄地帶,這道狹窄的縫隙將河間、魯口兩地的燕軍聯繫到一處,關鍵時候,可以互相支援呼應。
這種格局很是詭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能包圍我,我也能反過來包圍你。對於講究“以正合,以奇勝”的用兵大家來說,這種局面很難掌控,非常兇險。然而,戰事發展自有其規律,雙方鬥智鬥勇不知不覺間形成了這種格局,就算有心改變卻也非常艱難。
慕容恪、石青深知這些,皆在努力尋求打破這種格局的方式和突破口。
慕容恪將目光放在下博縣和冀州城的魏軍身上。他命令高開部在兩城之間來回調動,東敲一下、西打一下,有時突然向廣宗、襄城甚至樂陵方向運動,虛虛實實,動向琢磨不定,試圖迷惑兩城守將,誘其出城並予以伏擊。
讓他失望的是,魏軍將領雷諾此人異常沉穩,不僅自己龜縮在下博城裡不露面,而且北上時一再交代冀州城守將趙不隸,無論何時都不得輕易率兵出城。慕容恪的表演純屬浪費,連一個有興趣的看客都欠奉。
石青希望擊潰盧奴城下燕軍,以此打破僵局。然而,這不是一件輕鬆之事。
盧奴城下有三萬多燕軍,深溝堅壘,防衛森嚴,爲了堅守,共立下三道屏障;丁析部弓箭手倚仗土壘高度能將打擊延伸到對方寨柵內側,對方寨內另外兩道屏障,卻是他們無能爲力的,若是強攻,不知會填進去多少士卒性命。
丁析決定等,等對方糧盡突圍,再用騎兵追殺。石青同意了。
等待顯然不是很好的策略,時日拖久了變數太大,慕容俊若從薊城調集援軍前來攻打該怎麼應對?明知不妥,石青卻無可奈何。因爲強攻的風險可能會更大。
就在燕、魏兩軍僵持不下之時,石青派遣的南下密使郗超來到了廣陵。
慕容恪從樂陵撤兵、司揚率騎兵訓練營渡過黃河,郗超自忖此次危機已經解除,便帶了四名護衛,邀上軍帥府功曹王羲之,一道南下來尋大晉專責北方諸事的揚州刺史殷浩。
四月初六,一行六人進了廣陵,一路輕車熟道,徑直來到徵北大將軍府前,向侍衛報過名號並請求通傳。
褚衰離職後,徵北大將軍府便閒置下來。沒過多久,大晉朝廷任命枋頭的氐人蒲洪爲徵北大將軍,可惜的是,蒲洪不願南下就職,一步也未踏進過這個徵北大將軍府,最後便宜了揚州刺史殷浩,他老實不客氣地從刺史府搬到了大將軍府。
侍衛進去沒一會,兩個年青士子急匆匆小跑着從大將軍府中奔出來,恭恭敬敬地對王羲之、郗超揖手道:“見過王大人、郗大人。因有北邊的重要客人過來,老師正與之會談,無暇出來迎接,請兩位大人勿怪,暫且進府歇息一會兒。”
專責北方諸事的揚州刺史殷浩閒來無聊,便在廣陵大辦官學,以便他開壇玄談,弘揚天下第一名士之號。這兩個年青士子是官學學生,因此親熱地稱呼殷浩爲老師。他們雖然是殷浩的得意學生,對王羲之和郗超卻不敢有半點馬虎。
王、郗兩人出自名門世家不說,北上之前,王羲之歷任大晉寧遠將軍、江州刺史等職,曾是同殷浩不相上下的人物。郗超自小就有神童之稱,江東早有傳言“揚州獨步王文度,後來出人郗景興。”說得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坦之和郗超。北上之前,郗超年方弱冠,就被輔政的會稽王司馬昱闢爲掾屬,算得上是朝廷官員了。兩個還未進入仕的士子怎敢馬虎?
郗超沒有在意兩位士子的恭敬,聽到‘北方來的客人’,他心中一動,搶在王羲之前面開口說道:“好久沒聽殷刺史開壇玄講,郗超着實有些念想。不知來的客人是何方高人,可否與殷刺史機鋒相對?”
說到這裡,他話音一轉,衝王羲之問道:“姑丈。不如我等一道去聆聽清綸妙音如何?”
王羲之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郗超衝兩位士子一笑,親熱地問道:“兩位高士可否幫郗超和姑丈大人帶帶路?”
兩位士子不假思索,一起點頭應承道:“能爲兩位大人效勞,固所願耳。”
江東一帶的建築不以宏大見長,多講究曲折委婉。即便是帶有殺伐之氣的徵北大將軍府邸也不例外,處處透着精緻婉約。郗超一行隨着兩位士子七轉八折,走了好一陣,前方現出一個人工湖泊。湖泊邊迴廊曲折,一直延伸到湖心,迴廊盡頭則是一座六角涼亭。
遠遠地,郗超就看見丰神儒雅的殷浩和一位中年清秀文士坐在涼亭裡搖頭晃腦,看起來談的似乎很投契。
很快殷浩也發現了郗超這一行人。他從容站起來,扶欄而立,很優雅地對越來越近的王羲之、郗超頜手示意。
“逸君。景興。一路辛苦了,且請稍待片刻,殷某這就命人上些酒菜,爲諸君接風洗塵。”
“淵源兄客氣,羲之爲國事奔走,何來辛苦一說。”
“郗超但能聽殷刺史一席玄談綸音,再多疲累也能一掃而空。嘻嘻,比什麼酒菜可強甚多了。”
。。。。。。。。。。。
三人相見,親熱寒暄了一陣,郗超目光突然一轉,衝一旁謙遜賠笑的中年文士一揖手,寒暄道:“小可金鄉郗超,這位先生是。。。。。。”
中年文士連忙揖手還禮,口中支吾道:“原來是金鄉郗氏,久仰久仰。。。。。。”
這人支吾了好一陣,就是不說自己的姓氏來歷,郗超心中不耐,正欲出言相激,一旁的殷浩插話進來,開口介紹道:“景興有所不知。這位先生姓周名方,字行矩,乃汝南周氏子弟。汝南周氏數百年郡望,端的不可小覷,汝當小心,不可失禮。”
這個周方自然就是向石青敬獻蠍尾槍的周方了。
周方沒想到殷浩一口道破自己的來歷,神色僵了一下,繼而抱歉地對郗超道:“周方適才多有失禮,請諒解。”
郗超嘻嘻笑着,寸步不離地逼問道:“周先生原來出自汝南周氏,嘻嘻,如此響亮的聲名爲何不願。。。。。。”
“哎!”
殷浩佯帶着些責怪對郗超說道:“景興不知,行矩兄眼下還有一個身份,是爲大魏豫州牧冉遇的主簿。行矩兄不知汝等底細,故此謹慎了一些。”
“冉遇的主簿?”
郗超雙眼一亮,像發現獵物的鷂鷹一般,緊盯着周方道:“周先生此來,莫非是受冉使君所託?”
“哈哈。。。”
殷浩輕笑着,替周方做了回答。“景興。汝回來的倒巧,正好能見證我大晉史無前例之一刻。實不相瞞,周先生受冉使君所託,意欲舉荊、豫二州歸順朝廷。哈哈哈——殷某受命幾近兩年,夙夜難寐,只怕有負朝廷所託。如今不費一兵一卒,收回兩州之地,既是朝廷之福,兩州生民之福,殷某心中遺憾亦得以稍減。”
殷浩手鋝美髯,搖頭晃腦,長吁短嘆。
郗超瞧在眼裡,終於明白殷浩爲何屢次搶在周方前面答話了,原來是他鎮靜功夫不夠,心中得意,忍不住想找人傾述呢。
暗暗一笑,郗超收起嬉笑表情,正容道:“殷刺史!冉使君歸順朝廷之事只怕要作罷了。周先生請回許昌去吧,不用空耗精力了。”
“啊!”
“什麼!”
殷浩、周方忽地睜大眼,吃驚地瞪向郗超,不知道他爲何會說出這種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