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火!放火!燒死他們!”
稍傾,殿外敵軍作出反應,石苞聲嘶力竭,大聲下令。“結陣!結陣!堵住他們!弓箭手集結,封住出口,休要放跑一人。。。哼!石閔!汝大逆弒君,可想到今日之禍。”
“樂平王。汝命不久矣,大言不慚,愚蠢之極。”石閔門神一般,傲立殿口,語聲平淡,波瀾不驚,似乎被包圍的不是他而是石苞。
石苞放聲狂笑。“哈哈。。。孤倒要瞧瞧,汝有何。。。”
笑聲未歇,金明門方向突地爆出轟天的喊殺。“殺啊!保護李總帥!”
石苞驚心之餘,耳邊響起石閔冰冷的話語:“樂平王。汝還是趁早迎頸就戮,免收折磨。”
與石閔所說相應和,稍稍一頓,西華門方向也爆出沖天喊殺。“殺啊!保護武德王!”
石苞徹底慌了,連珠價般下令:“張才!你率部協守金明門。李鬆!你快去西華門支援。。。”
張才、李鬆應聲率部離去,石苞不由一陣癔症。事情怎麼成了這般模樣?
呆愣之間,殿前忽地響起一聲怒吼:“石苞!受死!”石閔旋風般殺出。原來張才、李鬆帶走了六七千人馬,石苞身邊只有三兩千人了。石閔自然沒將這點人馬放在眼裡,趁隙殺了出來。
石閔之勇,天下聞名;不禁石苞懼怕,鄴城禁軍、私兵同樣懼怕。特別是此時,金明門、西華門喊殺聲催人心魄,他們更是慌張。一見石閔殺來,幾千禁軍、私兵不等石苞招呼,呼喝大喊,一鬨而散。
石苞什麼都顧不得,頭一低,鑽入亂軍之中,只怕被石閔盯上。
石閔嗤笑,卻未追趕,一挺連鉤戟,帶着親衛殺奔金明門。
張才據守金明門正自吃緊,一見石閔從身後殺來,二話不說,扭頭逃進深宮,他麾下士卒隨之潰散。
王鬱打開金明門,周成凶神惡煞般衝進來,見到李農無恙,他鬆了口氣,亢聲對石閔進言道:“大將軍。石鑑欺人太甚!屬下以爲,乾脆和他們一拍兩散,我們殺進去,把鄴城徹底攪了。”
李農眼珠通紅,呼哧呼哧直喘粗氣;老頭子非常憤怒,就是泥人也有個土性!石虎才死多久?他竟被連連暗算,幾次險遭不測。
“休要莽撞。。。”石閔艱難地擺手阻止,眸子裡幽光閃爍,亮亮的,他沒被怒火淹沒,依舊保持着清醒。“老帥!鄴城不能亂。否則,只會便宜了對手。”
“對手?不就是石氏一門麼?殺個乾淨,一切便休!”周成不甘心就此罷手。
石閔搖頭。“石氏餘燼也堪稱做對手?真正的對手在鄴城之外,在枋頭、在灄頭、在龍城!穩住鄴城,收納高門、寒士爲己用,我等方有與這些對手一搏之力。否則。。。”
“咦——”周成如醍醐灌頂,冷吸口氣,不再堅持。小耗子在旁暗自欣喜:武德王和石帥一個心思。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
李農澀聲長嘆,他明白石閔的難處。
鄴城內外,有十二萬禁軍、五萬宿衛軍,還有三四萬世傢俬兵傭丁。二十多萬人馬,真心肯爲石閔賣命的包括悍民軍在內只有四萬。四萬人被石閔拆開駐防各處,分別鎮制宿衛軍、城防軍、西苑禁軍。
四萬人鎮制十幾萬人馬,難度可想而知。平時尚可勉強維持,一旦亂起,與各世家有勾連的十幾萬大軍絕對會乘隙而起,整個鄴城局勢會因此糜爛。
如今石閔總督中、外軍事,名分、大權在握,再有一年半載,便可逐步將大部禁軍納入麾下。因此,石閔一再忍耐,希望維持表面上的緩和。只是,他的打算過於一廂情願,無論是石遵還是石鑑,都不會任由他從容佈置。
“當然。忍耐並非任由人欺。今日之事,石鑑若不給個交代,他這個皇帝就當到頭了。”說着,石閔探詢地看向李農。“老帥,我們進內宮,找石鑑討說法。你看。。。。。。”
說到這裡,他側耳聽了下西華門方向的動靜,不解道“西華門是怎麼回事?怎麼還在廝殺?”
周成答道:“我和蘇彥兵分兩路,我攻金明門,他帶五千悍民軍攻西華門。”
石閔一聽,忽地皺起眉頭。“王泰在幹什麼?西華門不是他控制的麼?”西華門與西苑緊鄰,是禁軍進出皇宮最便捷之地,位置極其重要;石閔一再叮囑王泰,無論何時,要保證西華門在自己手中。怎地事到臨頭,卻需蘇彥率兵攻打,這如何了得?
周成搖頭,他也不知是何原因。
石閔目光一寒,哼了一聲。“走!殺過去!先奪下西華門再說。”
等他們趕到西華門,戰事已進入尾聲;不過,這裡的情形卻很詭異,以至於連石閔、李農都呆住了。因爲,他們心目中認定的元兇——新皇石鑑,正親自督戰,與蘇彥部悍民軍夾攻李鬆、張才。
“砍了!”石鑑瞋目怒喝,剛被擒獲的張才、李鬆未來得及討饒,已經身首異處。
“來人,大搜宮室,抓捕叛逆石苞!”石鑑再度下令,隨即眼光一轉,看見了石閔、李農,他頓時笑了起來。“武德王、大司馬莫非探知石苞作亂,特地進宮護駕?呵呵。二位放心,寡人無妨。”
李農哼了一聲,頭扭他顧,既不見禮,也不理會。石閔身子僵了片刻,最終還是上前對石鑑行禮,淡淡地說道:“恭喜陛下剿平叛逆,安定社稷。”
石鑑哈哈大笑。“幸得武德王及時援救,否則,反賊石苞不定就會得逞。哈哈。。。武德王真乃社稷干城。”
“抓到樂平王了。。。”石鑑正說間,東邊爆出一陣喝聲。
石鑑臉色一僵,旋即忿忿道:“給我斬了。只把人頭拎過來驗看。”
石閔面無表情地一笑,拱手告退。
從西華門出來,沿着宮牆和西苑高牆夾道行了百步,一隊騎士匆匆趕來,卻是王泰。覷見石閔,王泰滾鞍下馬,匆匆行了一禮,便急聲問道:“大將軍。出了什麼事?”
石閔沒有回答,沉默一陣,平靜地問道:“適才你在何處?”
“泰去了趟太尉府。張太尉說,欲將張遇兄弟收回家門,請泰從中說和。是以。。。”
“張舉?!”石閔重重一哼,打斷王泰話語,厲聲斥道:“汝可知道。適才張太尉嫡親兄弟張才帶兵圍殺石某和總帥!汝留守西華門的部將被張氏門客江屠刺殺,三千部衆非死即降!哼!你做的好事!”
“啊——”聽聞惡訊,王泰這才真正着慌。立時跪倒請罪:“王泰大意誤事,罪不可恕,請大將軍責罰。”
“今日老帥若是出事,十個王泰也不夠砍得。。。”石閔訓斥一頓,怒氣稍歇,語氣緩和了些。“起來吧。你是一軍之主,石某需給你留些體面。日後當心,再不可有下次。”
王泰俯首謝恩,連聲答應。
經此變故,李農深感身邊護衛力量薄弱,第二天一早,即遣李叔氓趕回上白,傳令長子李伯求、次子李仲萇各率萬五乞活,來鄴城效命。
石閔似乎預感到時間不多,意欲放開手腳,大力整合禁軍各營、各軍。初七日一早,他命人快馬傳令豫州刺史張遇,令其率部赴鄴城聽用。隨後,又喚來小耗子。
“這是通關竹符。有了它,新義軍可在大趙轄地暢通無阻。只要關隘守軍不想謀反。。。”石閔將一個雕刻的凹凸有致的竹節交給小耗子,道:“某命你傳令石青:半月之內,新義軍必須趕赴鄴城聽用!你可記好了。”
“耗子記住了!”小耗子脆聲應命,收好竹符,當即告別石閔,和何三娃四人離開西苑。
距離來時不過五天,鄴城卻像換了個天地。天將午時,昔日熙熙攘攘的東西直道竟然看不到一個人影,周圍一片死寂,大街小巷,空空蕩蕩,彷彿荒漠一般。
唯一讓人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是高牆後一道道忽閃忽滅的光芒;那是兵甲反射出的寒光。小耗子知道,四周一堵堵高牆之後,不知有多少甲兵正自埋伏戒備,隨時準備廝殺。
小耗子嚥了口吐沫,隨後使力咳嗽了一聲。脆生生的聲音四處迴盪,嗡嗡不絕,聽得人更加心悸。小耗子識趣地閉上了嘴。
路過金明門,過了皇城,來到官署區前,小耗子終於聽到了聲響——一兩千軍士從官署區突然衝了出來。這支軍隊很雜,有步有騎,有着鐵甲,有着皮甲,還有未着甲的文士。
事發突然,小耗子想避已經晚了;另外,他不以爲,誰會對他這樣的小人物不利。所以他只是向道旁閃了閃,讓開道路,沒有開跑。接着。。。他就後悔了。他想起了一個詞:裹挾!
“帶走!”有人喝令,十幾個軍士不由分說,將小耗子五人扯進隊伍,行走間將他們分開編入不同的屯。
小耗子徹底懵了。暈暈乎乎跟着這支隊伍向南疾走,穿過幾條坊間街巷,拐出大街,來到一道城門左近。
“殺!”隊伍正中,一個黑臉中年騎士挺槊大呼。上千士卒大聲應和,呼號着殺向城門。
小耗子一震,無論如何,先保住性命要緊。身子一動,他跟隨大隊向前衝去,手中緊篡着刀,大聲吼叫着,眼睛卻四處亂轉,尋找出路。只可惜身處大軍之中,豈是容易脫離的。
城門是關閉的,守門禁軍人數不少,估摸也有千餘,但大部在城樓上,城門左近只有百十人,猝不及防之下,一個衝擊已死傷大半。
“牛夷!王墮!衝上去,放吊橋。開關!”黑麪騎士大聲下令。
小耗子已知黑麪騎士是這隊人的首領,卻不知他是何方神聖。在他的指揮下,兩個平板臉、小眼睛的剽悍武士率軍衝上上馬道;兩人一個是鐵甲騎士,長槊兇猛;一個是矮壯大漢,巨斧沉重;慌亂的禁軍被殺得連連後退。
轉眼間,矮壯漢子殺到絞盤前,揮斧一陣亂剁,砍斷吊橋纜繩後,迅速率部下撤。此時,城門已被打開,千餘人歡呼一聲,衝出城去。
大軍如同潮水,小耗子身處其中,沒有半點抗拒之力,身不由己地出了城。
糟糕!誤了武德王和石帥的事,這可如何是好?焦急之中,他擡頭向城樓匆匆一瞥,卻見到孫威帶了百十護衛匆匆趕過來。
“孫威!孫將軍!孫威!我是小耗子!”小耗子揚聲大喊,他這時顧不得自家性命,只想把自己的處境告訴孫威。
“喊什麼!”一個大漢用刀背在他腦袋上砍了一記,他沒有兜鍪。這一記砍得他眼冒星光,一個踉蹌,淹沒在大軍之中。
“小耗子!”城樓之上,孫威還是注意到了這一幕;午後他將此事稟明瞭石閔,石閔隨後派張艾前去肥子傳令。
小耗子跟隨這股雜兵一路南下,經安陽亭、過蕩陰縣,馬不停蹄,人不止步,喝水進食,也是邊吃邊走。待到入黑,前方隱隱見到黎陽倉的身影,行進方向又是一變,轉往西南,一夜急趕,天明時,他們繞過黎陽倉,來到一片水道交錯的平原地帶。
過了幾道冰面,眼前一變,一個個堡寨星羅棋佈,一羣羣牲畜悠閒漫步。這裡雖然沒有城池,人煙卻極其稠密。
小耗子正驚異間,突聽號角長鳴,馬蹄震響;一隊騎兵疾駛過來。他向四周閃眼一看,身邊人大多露出笑容,毫無驚慌之色。黑臉騎士撮脣長嘯,帶領百十騎士呼喝着迎上去。
原來到地頭了。
小耗子極目四望,心裡思謀脫身之策。他不知道,這裡就是石青經常提及的氐人屯居區枋頭。裹挾他的是氐人首領蒲洪第三子蒲健。蒲健兩位兄長早夭,於是,他被蒲洪立爲世子。
蒲健在鄴城,明爲禁軍雜號將軍,實則爲質。蒲洪圖謀天下之心越來越盛,越來越明顯,蒲健不敢在鄴城再呆下去,適逢動亂,便趁隙逃出。
“大兄!你可回來了。擔心死兄弟了。”蒲雄一馬當先,迎上蒲健。人還未到,已是滾鞍落馬,行禮請安。
蒲健飛身下馬,一把抱住蒲雄。問道:“父親安好?枋頭一切安好?聽聞這段時日,你們做出好大一番事業。”
蒲雄大笑:“大兄知道嗎。這段時日,父親命令我們封鎖渡口,截斷交通,巧趕上鄴城動亂,大量編戶西歸,路經此地,盡被我們收攏,收穫當真不下。呵呵。。。”蒲雄壓低了聲音。“如今枋頭人丁已逾三十萬,父親帳下可用丁壯不下十萬!”
“啊!”儘管早有耳聞,蒲健還是驚訝出聲。
“哈哈!大兄。今時枋頭已非昔日,父親威名天下皆知,名人異士紛紛來投。嘿。今日一早,便又來了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父親和雷弱兒、樑欏正陪着敘話呢。。。”
“哦?卻不知是誰?”蒲健一聽,興致越發高漲,急不可耐地抓住蒲雄。“小弟。走!我們邊走邊說。”
蒲雄跨上戰馬,卻沒急着說,賣了個關子,問道:“大兄可聽說過佛尊者?”
蒲健正自上馬,聞言一震,不防掉落馬下,他顧不得痛疼,一躍而起,驚道:“莫非是大和尚的師弟,被西涼諸國尊爲尊者的佛圖空!?”
蒲雄大笑:“可不正是他麼!”
蒲健一躍上馬,猛擊一鞭,大叫一聲:“小弟。快引爲兄前去,爲兄要拜偈佛尊者。”說着,已疾駛而去。蒲雄大笑,緊緊跟上。
佛圖空是天竺人,賣相非常好,一點不像域外人士。皮潤膚白,慈眉善目,頜下乾乾淨淨,沒有一根鬍鬚,笑起來,下巴疊起三層浪,和肉肉的大肚子互相襯托,活脫脫就是彌勒再世,大德重生。這麼好的賣相,可惜蒲健無福看見。
“什麼?佛尊者走了?不行,我要追上去,見上一面。”蒲健縱馬就欲離去。
雷弱兒攔住他,道:“世子。大將軍和佛尊者有事協商,不讓他人相送跟隨,世子你看。。。”
蒲健聞言勒馬,悵然望向北方。
北方淇水東岸。一羣和尚和比丘尼正在告別蒲洪。
“彌勒佛。”
佛圖空合手宣佛,寶相莊嚴。“單于放心,此去鄴城,和尚必爲單于廣結善緣。”
老蒲洪油光滿面,宛若屠夫,此時卻合手誦佛,虔誠無比。“佛法無邊,光照蒲氏。。。”
“彌勒佛。單于失言了。。。”佛圖空嘻嘻一笑,笑容像遊戲人間的神佛,貪、嗔、癡、三毒齊全。“草付臣又土王咸陽。應在‘苻’字。”
蒲洪一悟,失聲笑道:“老蒲洪愚鈍。這個‘苻’字,只怕要一段時日才能習慣。”
“不急。不急。。。”佛圖空嬉笑,道:“單于直管從容行事,勿須多久,必將成我佛護法。”
蒲洪哈哈大笑。稍傾,笑聲一頓:“昔日大和尚與南和張氏有些心結,如今,張太尉與老苻洪休慼與共。佛尊者此去鄴城,還請解開此心結。”
“過往種種,盡如雲煙。單于不用爲此憂慮。”佛圖空宣了聲佛號,帶了十數僧人、七八比丘,飄然離去。卻留下兩名精於紋刺的西域比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