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猛然從夢中驚醒,眼中不住地滴下了大顆的淚珠,順着臉頰緩緩地滴落,落在幾乎被汗水浸透的白色亞麻長裙上。她深呼吸了片刻,盡力讓自己的情緒稍微穩定。突然,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彈簧般從牀上彈下來,大聲地叫:“舍普特,舍普特!舍普特你在哪裡?!”
王妃的貼身侍女舍普特當時正在門外恭敬地端着水,隨時待命,驟然聽到房間裡傳出這樣焦急的呼喚,她立即跌跌撞撞地跑了進去。“奈菲爾塔利殿下,舍普特在這裡!”
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一把被艾薇抓住,“他們呢?”
“什麼?殿下,我沒聽懂您是說……”
“拉美西斯、布卡、孟圖斯,他們呢?”
“這個……殿下……”舍普特不敢直接對視艾薇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迴避這個問題。
那一剎,艾薇卻明白了。她鬆開舍普特,快速地往門外跑去。
“殿下!您去哪裡?等等……”
艾薇不理會舍普特的聲音,她跑着,金色的頭髮隨着風輕輕地飄起,水藍色的眼睛裡隱隱地閃着幾分淚光。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裡,她改變了這段歷史、提前了戰爭,使得很多原本可以擁有平淡人生的埃及人扭曲了自己未來的生活。禮塔赫因爲被誤解而白白地丟掉了性命;馬特浩妮潔茹公主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不久就相隨而去,布卡爲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而貿然走上戰場,死於非命;更有千萬個埃及士兵,因爲無謂的戰爭失去了平靜的生活,妻離子散。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她的手腳就好像被綁住一樣,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所有殘酷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閃過,她叫着、掙扎着,但是卻無濟於事。
最後一幕,拉美西斯爲了保護她,死在了亂箭之下。在他眼中琥珀色的光芒漸漸消失的一剎,她崩潰了。淚水就好像決堤一樣衝破自己的眼眶,然後一切場景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她醒了。懷着哀傷、痛苦、震驚以及說不清楚的無盡懊悔。
她是一個笨蛋,不是嗎?她自以爲來自未來,竟妄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她深陷歷史的洪流之中,竟然想超脫於其上,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觀察這一切的發展;她自以爲聰慧,實際上卻做了那麼多的傻事,直到剛纔,她才幡然醒悟。
爲什麼要自大地懷疑禮塔赫,爲什麼要幫助雅裡……爲什麼不坦白地承認自己喜歡那個人呢?現在這樣,自私地爲了不受傷害、愚蠢地爲了證明自己的超脫,做了太多失控的傻事,傷害了太多的人……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夢裡的事情,都要變爲現實,從禮塔赫開始,後面就好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張一張順延下去,導致全盤皆輸。最後一切都將無法挽回,甚至連機會,也不給她一個。
這不是她回到這裡的意義。這不是艾薇應該做的事情,如果壓抑這份感情會帶來那一系列非理智的行爲和災難一般的後果,那麼她就應該告訴他,就算最後又是一份沒有結果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也願意承擔、她也應該承擔,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
她擦了擦眼角就要出來的眼淚,眸子裡逐漸透出沉靜的光芒,她加快腳步前行着。
今天宮裡的人格外的稀少,隱約中,一股凝重的氣氛正無聲襲來,這加重了她內心的不安,命運的齒輪正在轉動,一切正在往偏離軌道的方向愈行愈遠,這一次,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事情的變化。雖然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阻止,但她至少要盡力去嘗試。之前那些失常的錯誤所帶來的不良後果,她都應該承擔……
她向皇宮邊側的一個高臺跑去,那裡可以直接看到練兵場的全貌。軍隊出發之前都會聚集在那裡,接受祭司的祝福與法老的親令。不知道爲什麼,本能告訴她,有什麼東西正在那邊上演。
轉過一個彎,她順着梯階跑上一塊城牆,費盡力氣爬到了牆邊,她早已氣喘吁吁,她彎着腰深呼吸了一會,自嘲地說。“需要鍛鍊了阿,艾薇。”稍稍平靜,她閉了閉眼,心中祈禱着自己的擔憂都僅僅是一個夢,但是,終究是要面對現實的,她又呼了口氣,便探頭從城牆上望了下去。
華麗整齊的軍隊,映着初升的朝日,幾乎要晃花了艾薇的眼睛,夢裡出現過的場景被賦予了鮮活色彩,氣勢磅礴地再次出現在她眼前!令她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自從禮塔赫死去的那天起,一切都已經無法停止地開始轉動了,本來還有機會,而她卻幫助了雅裡,那件一時頭腦發熱的舉動,促生了現在的一切。埃及與赫梯的全面戰爭,即將開始。她微微顫抖,打起精神,望向不遠處的高臺,偉大的法老正立於其上,即將發表一番開戰前的宣言。
拉美西斯身着華貴的帝王裝束,高聳的皇冠契合地扣在他的額上,頭髮被精心地束在皇冠之內,胸前佩戴着閃閃發光的寬型黃金飾品,身着麻質長衫,腰繫鑲嵌着寶石的帶子,肩後則是及地的深黑燙金的斗篷。他手持權杖,雙眸銳利地注視着腳下的軍隊。高臺之下的軍隊約由一百輛戰車及五千名步兵組成。他們舉着殷紅的旗幟,爲首的將軍正是孟圖斯,鮮紅的頭髮就如同火焰一般即將燃燒起來,他恭敬地站在戰馬之旁,身後紅色的斗篷彷彿與殷紅的戰旗連成了一片火焰的海洋。
“塞特神……是暴戾的。”拉美西斯緩緩地吐出了這樣一句話,靜默了片刻,又繼續不緊不慢地說,“我將鮮血的顏色賦予你們,稱你們爲塞特,你們爲我效力,帶給埃及無上的力量與絕對的權威。”
塞特軍團……舉世聞名的法老四大軍團中的一個。阿蒙、塞特、賴和普塔赫是拉美西斯最精銳的部隊,每個軍團約有五千人,都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在那個年代,五千人的軍團已經是相當大規模的部隊了。而布卡曾經說過的第五兵團,實際上指的是法老身邊由西塔特勇士們組成的親衛隊。塞特軍團,以火紅的旗幟爲代表,以強大的攻擊力而著稱。此時訓練有素的戰士們正排列成整齊的方陣,銳氣十足地等候着法老的命令。
“你們都知道,”拉美西斯的口氣轉爲了深深的哀傷,琥珀色的美麗雙眼蒙上了一絲複雜的情緒,“我忠心的臣子,真摯的朋友,偉大的祭司禮塔赫……死在了赫梯人的手裡。”臺下的軍隊發生了一些小小地騷動,禮塔赫在國家裡極受民衆愛戴,艾薇立刻意識到拉美西斯在此時發表如此講演的用意所在,而恐怕,只有她才能體會得到他心中所蘊含着的深刻傷痛。如果不需要做一個法老,他又何必當着衆人的面,將着苦楚的事情又一次杜撰、重提呢……
拉美西斯繼續說了下去,“赫梯人又一次聯合敘利亞,從西奈半島對我們進行邊境騷擾。這樣的事情,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幾乎從未停止過。之前,都是用孟斐斯的駐軍將其驅逐,但是這一次,我決定,用你們的力量,給予他們沉重的打擊!”
臺下響起了一陣雷動的呼應聲,艾薇的臉色卻變得凝重起來。這樣的話語,與全面戰爭的宣言所差無幾。這一次,無疑會是一切的開始。
埃及與赫梯兩大帝國南北隔海相望,是當時西亞地區的最強的兩大勢力中心。百年前,在赫梯國王蘇庇努裡烏馬什統治時期,赫梯摧毀了由胡裡特人建立的米坦尼王國,攻佔了米坦尼王國的首都瓦努坎尼,扶持了傀儡國王。自此,赫梯帝國達到了其鼎盛時期,隨着赫梯法典的推行和廣泛使用,赫梯更加國富民強,勢力不斷向南擴張,使得敘利亞幾乎淪爲它的傀儡。
埃及與敘利亞之間僅僅隔了一個西奈半島。赫梯的勢力擴張如此迅速,難免不使埃及十九王朝的帝王們將其列爲頭號大敵。從舉世聞名的拉美西斯一世,到驍勇善戰的塞提一世,雙方的小規模衝突從未停止。雙方都在準備並等待一個契機,結束這漫長而結果難料的爭霸。
歷史上,正是拉美西斯二世終結了這冗長的衝突。但是時間,卻並不是現在,足足提前了有四年之餘。“該死。”艾薇輕輕地詛咒了一句,詛咒的對象,卻是自己,自己真是越幫越忙,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如此一來,想要把歷史改回去可能是不行了,但至少,不要讓它變糟,要讓他……活着。
拉美西斯伸出雙手,示意衆人安靜。空地的軍隊驟然靜默,彷彿被拉了停止閘。年輕的法老繼續說,“你們的出征受到了亞拉曼公主的祝福,從今日起的未來七十二天,她都會在神廟中爲你們祈願。同時,”他頓了一下,“你們依然會得到擁有神奇力量的第一先知的祝福。”
衆人不語,帶着幾分好奇地屏息看着拉美西斯。
全埃及上下的第一先知爲數不多,除了已故的禮塔赫以外,還有四位,年齡都頗大,兩位留在底比斯,主要負責培養年輕的新祭司;一位主司建造,已經隨宮廷建築師們出發前往比?拉美西斯的建築工程,另一位主要負責死後的事項,沒有特別事情就會呆在孟斐斯。以前的禮塔赫的職位比較特別,除了祭司的工作,還經常隨着軍隊出征、或者參與政事,甚至拉美西斯五大軍團中的普塔赫軍團也是由他帶領的。他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是獨一無二,在帝國的存在亦是舉足輕重。這樣重要的軍隊出征,自然應該由他主持。如今,說到的這位第一先知……
真的猜不到會是哪位呢。
隨着拉美西斯的話音落下,高臺後面緩緩現出一個身影,艾薇張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那個人究竟是誰。
她集中精力地看着,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腳下一個不穩,幾乎要跌在地上,她慌忙扶住身邊的城牆,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就在這時,一個怯怯的、小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奈菲爾塔利殿下……終於找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