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孟斐斯與絕大多數古代城市一樣,在沒有慶典的時候,靜謐與黑暗籠蓋着所有在沉睡的埃及人。人們在夜晚的睡夢中死去,忘記自己的罪孽,清晨再隨着太陽一同醒來,開始新的一天。
對亞曼拉公主來說,這一個夜晚彷彿永遠不會過去。照射在她臉上的月光如同一層薄博的冰霜,將她日常洋溢着甜美笑容的臉龐凍結了。
當聽到那一個名字的時候,她的呼吸,好像是要停止了一般。
“雅裡?阿各諾爾。”
隨着百年不變的淡淡聲音,拉美西斯沒有表情的臉龐出現在艾薇身後,不着痕跡地將艾薇拉到自己身側,皺着眉頭看着她的額頭。
“沒事沒事,我不小心磕到了。先別管我的事情。”
艾薇連忙擺了擺手,撥了撥額前的頭髮,遮掩住還在緩緩溢出些微鮮血的傷口。這一細微的動作令拉美西斯不由得微微抿起了嘴。她言語蒼白,但是態度卻很堅決。他便沒有強迫她先離開去找御醫,而是將注意力又放回了亞曼拉身上。
亞曼拉看到拉美西斯的第一個表情是開心,接着就漸漸轉變爲了恐懼,“雅裡?阿各諾爾?那個赫梯的魔鬼,雅裡?阿各諾爾?皇兄!這不可能!神怎麼會是他呢!皇兄這一切都是假的對不對!藍眼睛的或許還有其他,”她伸手指向艾薇,“她也是藍眼睛啊!所以,不一定是那個魔鬼的,對嗎?那個人怎麼會有藍眼睛呢?”
“絳紫深黑旗,和冰藍雙瞳……”拉美西斯微微地垂下頭來,“赫梯背後的君主,雅裡?阿各諾爾的兩大特徵。”
這或許也不能責怪亞曼拉,當年雅裡假扮塔利來到宮殿晉見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他,也沒有人懷疑過他就是那個雅裡?阿各諾爾。不然……不然怎麼會讓他活着回去了!想到這裡,攬住艾薇的手臂竟然微微地用力。
“不、這不可能。”亞曼拉琥珀色的雙眼裡,驟然放射出驚恐的光芒。一直以來,一直以來,她以爲是神的那個人,其實是皇兄最大敵人,其實是埃及最可怕的魔鬼!
她猛地擡起頭來,用力地盯着艾薇,盯着她那一雙美麗的水藍眼眸,好像透過她,可以看到一切開始的那一天一般。
命運改變的那一天。
那是一雙多麼相像的眼眸。
第一見到那個人,是四年前的一天,亞曼拉又一次成功地避開了侍女,獨自一人偷偷從宮殿中溜出去在城郊的寺廟玩耍。
記憶中的那個人,面目已經開始朦朧,唯一深刻的,是那一雙水藍色的奇特眸子,透過烏黑的瀏海,銳利地看向她。他一定不是個普通人,埃及人沒有藍色的眼睛。
“我是大埃及的公主,亞曼拉,你是誰?”
那個俊美的年輕人,漫不經心地看着她,看着她盡力掩飾的些許緊張,他笑了,笑得很是邪魅,帶着幾分玩世不恭的輕蔑。
“你是一個能保守秘密的人嗎?”
沒有理會她的問題,他突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事情。
亞曼拉怔怔地看着那個男人,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對她如此不敬。抱着小孩子獨有的好強心理,她大聲地回答,“那當然。”
“你敢發誓嗎?”
男子的話語彷彿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年幼的亞曼拉惶惶地點了頭。“拉神可以見證我的誠實,如果我違背諾言,我就永遠不能嫁給皇兄。”
聽到這樣一句虔誠的誓言,水色雙眼的主人止不住地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喘不過氣來一般、無法抑制地笑着。亞曼拉不由得有幾分惱怒,小拳頭握得緊緊地,想要轉身就走,可很快,那個男子就走上前來,緩緩地對亞曼拉說,“你想成爲‘特別的人’嗎?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嫁給你哥哥的願望。”
逆着光,亞曼拉看不清那個人的表情是什麼,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嫁給皇兄,和皇兄在一起。
只要能達成這個願望,要她做什麼都可以。
宛若被魅惑一般,她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她謹守諾言,隻字不提,也不去想,爲什麼會在城郊的寺廟裡遇到這個人,爲什麼這個人會提出那樣的要求。年幼的她只是堅持着一個想法,聽他的話,說不定最後真的可以嫁給皇兄。這種單純的心情,就好像小孩子爲了非常想要的玩具,恪守與父母的諾言,每天堅持吃菠菜一樣,她爲了那不算大的可能性,一直聽從着那個年輕人的指示。
從此以後,亞曼拉的生活裡突然多了一件很要緊的事情,將“神”所想知道的埃及的動向告訴“神使”,再轉達其他人來自“神”的諭旨。藍色眼睛的人告訴她,如果有任何的偏差與謊言,她便無法再繼續作“特別的人”,自然,也無法達成與皇兄在一起的願望。
“誠實地彙報給我們一切,你才能在必要的時候獲得神諭。”亞曼拉從來不違背這句話,四年以來,她彙報給神派來的使者每一件他想知道,而她也可以設法得到的消息。
她成爲了“與神對話的少女”,她如願以償地以“神婚”的名義嫁給了心愛的皇兄。
因此,她對神的話更加堅信不疑。
幾天前,她無法再得到神想要的信息了。皇兄對所有祭司封閉了大部分以前可以透露的消息,而且最爲關鍵的是,他已經遠征在外,打算事政孟斐斯。神使一直在迫使她告知國家的下一步動向,“只有得知了法老的打算,才能得到相應的神諭”,無奈之中,她只好盡全力匆匆趕往孟斐斯,儘量呆在法老身旁,收集到相應的情報。
在途中,竟然聽說要迎娶奈菲爾塔利爲後的消息。
那一刻,有一種心情突然從心底涌現了上來,一股發自內心的殘暴之意污染了那雙純淨的琥珀色雙眸。皇兄寵幸過的人該死、皇兄迎娶的人該死、皇兄愛的人,更應該死!
奈菲爾塔利,你應該死。
亞曼拉說了謊,與神對話的少女僞造了神的旨意,這是第一次。
“金髮的少女不屬於埃及,她會給埃及帶來戰爭,帶來紛擾,帶來對法老不利的事情。”
一開始,這個謊言之中充滿了不安。說話的時候,心就宛若打鼓一般跳着、跳着。
但後來,她發現,謊言比想象中的更加有效。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恰好碰到了孟圖斯將軍和自己的屬下說話,內容無非是兩點,每個都令她雀躍不已。
首先,是說奈菲爾塔利與拉美西斯的婚禮將延期舉行,要等待祭司們舉行過繁瑣的儀式後,才能確定婚禮的日子。自己的“神諭”起了作用,亞曼拉的眸子裡放射出了興奮的光芒。其次,就是有緊要軍情。孟圖斯將軍已經把記載有法老指令的紙沙草書放在了荷花池旁的偏書房,明晨就會送往駐紮在孟斐斯城外的軍營。
她必須得到這條信息。
自賽特軍團先遣隊在西奈半島遭遇赫梯軍隊包圍之後,軍情都不再透露給任何祭司了,祈福也不會透露行軍的目的地。但是“神使”一直在逼迫自己,“法老一定會有動作,你一定要告訴我們,不然你就無法繼續作‘與神對話的少女’”。
丟失掉那個名銜,對年少的亞曼拉是一件太過恐怖的事情。因爲有這個別名,她才能夠被祭司團、父皇大力推崇,最後嫁給皇兄,成爲皇兄身邊最重要的人。如果有一天沒有了這個名字,她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主,不能夠在站在皇兄的身邊。更不能讓他另眼相待。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保留這個名號。
所以,她纔在這裡,不顧一切地去拿取那張神想得到的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