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在涼州執政期間,一次偶然間與涼州百姓交談,楊彪就發生了轉變。出身世家的楊彪,漸漸意識到世家大族對於國家、對於百姓的危害。當他聽到馬超說出的這些數據後,更覺得慚愧,也更覺得世家大族有害於天下。
楊彪低下了頭。
馬超說:“楊公以爲,如此廣闊的田畝,如此衆多的戶口,居然都不在冊,居然都不給國家交稅,是合理的嗎?倘若如此的情況不得到改變,恐怕只需要五十年或者一百年,世家大族就能吞噬掉全天下的田畝和戶口。屆時,國家沒有了田畝和戶口,還是國家嗎?屆時,天下又該姓什麼?”
楊彪無言以對,因爲他知道,世家大族根本不必將天下所有田畝和戶口吞入腹中,只要世家大族將天下一半田畝和戶口吞入腹中,就能掌控整個天下。屆時,國家將不復存在,有的只是世家大族的聯盟。因爲封建國家的基礎建立在自耕農與其田地上,沒有自耕農,也就沒有封建國家;沒有封建國家,也就沒有儒家名教。
馬超道:“在前漢,孝武帝爲充實國庫,積攢打擊匈奴的軍費,不遺餘力地打擊豪強地主。派出張湯、郅都等酷吏,發明告緡、算緡等方法,並將衆多豪強遷徙到關中來。故而在前漢時,豪強斂跡,國家實力強大。
而在後漢呢,光武帝甫一建立後漢,立即下令,凡是以前有爵位者,皆復爵位;凡是以前佔田廣闊者,皆復佔田。後漢不禁土地兼併,故而世家大族快速崛起,吞噬國家大片土地。及至如今,世家大族已經佔據天下衆多土地和戶口。失去了衆多稅收,導致國家日衰,這纔有了西北羌亂、北方鮮卑年年寇邊、中原八州黃巾之亂,朝廷根本無力平定和抵擋。”
想了片刻,楊彪擡起頭來,說:“這就是足下率軍進京的目的吧?”
馬超沒想到楊彪竟然如此聰明,只聽了他的三言兩語,竟然就猜出了他的計劃和意圖。
楊彪看着馬超,道:“打擊世家大族兼併土地,推行均田制改革,挽救國家危亡,壯大國家實力。”
馬超直直看着楊彪的眼神,說:“也可以這麼說。不知楊公對此有何意見?”
馬超認爲,楊彪出身弘農楊氏,立場自然就與他相反;又直言道出他的意圖,看來是反對他的計劃了。
楊彪扭過頭,視線看向前方,說:“足下所言,確切時弊。世家大族之橫行無忌,兼併土地,已經讓大漢病入膏肓。若不及時糾治,國將不國,天下將亡。”
這一番話,讓馬超猝不及防。他根本沒想過楊彪竟然會和他想到一塊,畢竟人家是大世家出身。屁股決定腦袋,他又怎麼可能背叛自己的階級,來迎合他?之所以馬超拉攏,只是想勸楊彪不要阻止妨礙他的計劃的實施,從沒寄希望於楊彪會與他想到一起,站在同一個立場。
馬超不可置信地看着楊彪,心裡又開始懷疑是否楊彪是故意同意他的主張,而騙取他的信任,日後好破壞他的計劃?
楊彪見馬超看他的眼神,笑道:“老夫猜想,足下一定是對老夫居然同意足下的主張,感到奇怪和困惑。因爲老夫是弘農楊氏出身,弘農楊氏與汝南袁氏一樣,俱爲四世三公,俱爲天下一等一的大世家。怎麼可能背叛自己的出身,而傾向於遏制世家、遏制兼併土地呢?老夫所言不錯吧?”
聽楊彪其言,看楊彪如此坦蕩,馬超更爲驚訝,默然搖了搖頭。
楊彪道:“足下感到奇怪和困惑,倒也是正常的。因爲若是從前,老夫定然反對遏制世家,篤信世家纔是江山社稷的中流砥柱,畢竟世家爲國家貢獻出最衆多的官吏和人才。但自從涼州一行,老夫已不再如此思考。”
馬超依稀記得,好像確實是在他準備征伐河西韓遂時,前一秒楊彪還對於他打擊世家豪強爭執不休,下一秒楊彪居然回來,放言要由他來打擊世家豪強。這其間,楊彪一定是受到了什麼觸動,故而才發生了轉變。馬超漸漸地開始信任楊彪了。
馬超便問:“爲何?”
楊彪眼神看着前方茫茫雪地,說:“因爲老夫的身份,除了世家子,還有人。老夫身爲一個人,又如何能對百姓受世家盤剝,乃至失去土地、成爲流民、餓殍遍野,而熟視無睹呢?因爲老夫是人,故而不能不反對世家。”
見楊彪居然是同道中人,馬超不禁拱手揖拜,道:“公品行高潔,超佩服。”
楊彪又道:“不敢。此外,老夫還有一個身份,是爲漢臣。誠如足下所言,世家兼併土地,隱匿戶口,導致國家賦稅銳減,實力衰微,故而遲遲不能平定西北羌亂,不能抵擋鮮卑歲歲寇邊。黃巾之亂,也是國家無力鎮壓,全賴各地世家出動部曲,才得以平定。
弘農楊氏之所以能四世三公,世食漢祿,是出於漢室厚恩。目下漢室衰微,老夫乃漢臣,又怎能坐視不管?”
馬超反對世家的原因可不是因爲要扶保漢室,不過好歹楊彪也是與他同一陣營的,馬超也只得求同存異。
馬超道:“楊公所言不錯,吾此番進京,就是謀劃遏制世家,改革制度,以使天下百姓能耕者有其田,人盡其力,安居樂業;不再因世家兼併土地,而失去土地,淪爲流民。楊公與超同志,超欲與楊公同心戮力,一同實現這一目標。未審楊公意下如何?”
一聽此言,楊彪當即在馬上拱手相拜,毅然決然道:“足下心向生民,忠於漢室,正與老夫同。既然足下心中已然有計,老夫也自知才智遠不如足下,今後願聽足下吩咐,願爲足下驅使!”
這可是東漢末年的重臣,居然會願意聽命於他,一個還未曾加冠的少年人!
馬超激動不已,握住楊彪的手,說:“多謝楊公,超感之於心,定然不負公之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