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先生,乾杯”,亨同看見這位公董局的董事含笑望着自己,連忙親自舉起了酒杯,把手伸了過去,熱情的致意道,從對方的眼神當中,他讀到了一絲詫異。
這樣的西式宴會,講究的是禮節,一絲一毫不能錯亂,就像印度傭人擺放的餐具,錯落有致,擦拭的也是鋥亮,完全的合乎禮儀。
堪稱鏡面的盤子照得見亨同臨時堆砌起來的笑意,只是眉頭微微的皺起,儼然和如此歡樂的迎新氣氛不合拍。
弗朗索瓦微微的笑了,他一邊舉起酒杯和趙伯韜對碰了一下,然後滿含着意味深長笑的望着亨同,“亨同先生,乾杯”,他的話音揚起來,拖得很長,一般在這麼長的拖腔當中,對方都會舉起酒杯來,也算一種不成文的規矩。
果然亨同舉起了酒杯,和弗朗索瓦對碰了一下,“弗朗索瓦先生乾杯”,他說道。
一口酒下肚,弗朗索瓦扭頭看了看趙伯韜,果真旁邊這位正在專注的看着自己,他會心的笑了,緊接着弗朗索瓦微微的把頭一埋,湊近了亨同這邊,“如今遠征軍孤拔將軍正在厲兵秣馬,準備開年大舉進攻北寧的大清國軍隊”。
“如今從法蘭西本土調運了不少槍炮,還招募了許多安南僱傭軍”,弗朗索瓦神秘的低聲說道。
趙伯韜一聽,興奮的點點頭,“我早就說過,法蘭西人洋槍洋炮老厲害了”,他那心頭的聲音透着狂喜,“如此看來,過了年關,上海灘的房子還要漲啊”,想到這兒,他的眼睛不自禁的瞟了一眼身旁的亨同。
對面的弗朗索瓦瞅着他倆,愜意而又熟絡的拿起刀叉,切向了盤中的火雞,鋒利雪亮的刀子劃開了雞肉,裡面白生生的,還冒着熱氣,此人用叉子送進了嘴裡,有滋有味兒的咀嚼起來。
“主啊”,亨同在心頭輕輕的唸誦道,他感覺到一顆懸着的石頭落下來了,可是卻沒有激起興奮的浪花,這是怎麼回事?
趙伯韜今天興奮的,只見他討好之中帶着些敬佩的神情,對着亨同,有些打趣的說道:“如今上海灘誰人不知亨同先生賺得盆滿鉢滿,連上帝都要嫉妒了”。
趙伯韜曉得這位腦筋靈光的上海灘聞人如今風生水起,又在外灘外洋涇浜橋、二洋涇浜橋橫跨英法租界附近吃進了幾塊地皮,坐等着大把的鈔票進賬。
那時候上海縣的鄉下人和洋人們做買賣,用的就是夾雜着華語的中外結合語言,故而後頭聞名上海灘的洋涇浜英語的典故就出在此處。
亨同還未及搭話,一旁的路易一聽,“唔”,他很重的鼻音哼了一聲,只見他隨後興奮的咧開嘴,起勁兒灌了自己幾口酒,彷彿在驅趕着寒氣似的。
路易喝下去酒後,明顯好受多了,“還要多謝弗朗索瓦先生的關照”,他甕聲甕氣的說道,分明嗓子啞了,卻透着一股興高采烈,不由得引起了食客們的興趣,這可成了餐桌上的話題了。
人家交際花媚眼的斜睨了一眼路易,那神態分明帶着嬌滴滴的神情,“路易先生”,隨着這一聲嬌嗔,那話音可就有些不對頭了,“您拋下我們姐妹不管,到江邊上和哪位佳人幽會去了”,聽這口氣,分明那天路易醉酒遇到羅佳琳的事情,她碰到了的。
旁邊的趙伯韜一聽,竟然還有如此分流趣事,“哦”,他連忙應了一聲,神情間帶着一種曖昧的笑容,“路易先生年少英俊,怕是又被哪位小姐纏住了吧?”,隨着他的笑聲,人們鬨笑成了一片。
“No、No”,說到這兒,路易原本緋紅的臉立刻變得通紅了,他該怎麼說呢,說自己喝得迷迷糊糊,說了大半夜的醉話,等到醒過來的時候,身旁似乎有個華人巡捕對着自己恭敬的笑着,說着什麼,他竭力的回憶到。
一個影子遙遠而又清晰的浮現在了自己的眼前,一張凍得煞白的臉和那張俊俏的臉蛋上,似乎那位華捕說到了啥,“哦”,路易想起來了,“那位巡捕說的是‘小姐’”,他有點兒記起來了,不禁喃喃自語道。
旁邊交際花可抓到了你的實證,“路易”,她勾肩搭背的半靠在路易的肩上,“這麼快就喜新厭舊了”,說到這兒,交際花假戲真唱,順勢掏出一根絲絹繡的話帕子,揚起來打在了路易的臉上,“人家不理睬儂了”,嬌滴滴的臉上佯
裝着生氣的摸樣,而旁邊的男人們卻一副很受用的神態。
只是在肆虐寒風中,彷彿一切都凍僵了,就連孫更生的話語也不例外,很快話語間包含的可憐的一絲熱氣,被無情的掠走了,只剩下無盡的淒涼和冷冰冰的氣旋,在狹窄的老房子裡面猙獰的窺視着他。
“佳琳”,孫更生再次開口呼喚道,還是沒有人應聲,或許是覺得自己的話音低了,害怕侄女聽不見,他從枕頭上竭力的支撐起身體,然後微微昂起頭又想再次出聲,誰知道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的身體是如此的無力,頓時又癱軟到了牀上。
“吭、吭、吭”,孫更生沉重的喘息聲帶累着痰咳,五臟六腑彷彿糾結在了一塊兒,挪出了更多的空間,迴響着這撕心裂肺的聲音。
羅佳琳走到了門口,聽到這一陣沉悶而又暗啞的咳嗽聲,臉色陡然一變,“孃舅”,她一邊快步的走進來,一邊蹲下身子,顫聲的呼喚道。
“煙泡”,孫更生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還記得昔日亨同看見的那位健壯的男子,不過短短的辰光,就已經變成了夏衍先生筆下的蘆柴棒,福壽膏光鮮的名字後面,凝結着多少華人的血淚。
“孃舅,儂曉得伐?”,羅佳琳憋屈了多日的委屈終於爆發了,“福壽膏是害人的東西,吃了是要死人的,別再碰了”,她用從來沒有過的嗓門吼道,隨着她聲嘶力竭的喊叫,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煙泡”,孫更生就像沒有聽見羅佳琳的話語似的,他夢囈般的自語道,“煙泡”,隨着這發自靈魂深處的呻吟,他像換了個人似的,鼓起的勁頭,就像黃浦江上游的沙船蓬帆似的,孫更生連滾帶爬的跌落下牀,掙扎着想要爬出去。
“孃舅”,羅佳琳一步衝過去,抱住了孫更生,她再也憋不住了,“儂曉得伐,家裡沒有鈔票了”,她帶着哭腔說道:“往後的炒股,阿拉不曉得咋過了”,她的話音顯得如此的無力。
“阿拉難受”,孫更生氣息微弱的說道,那張彷彿攫取了他魂靈的強烈感受讓他欲罷不能,“外甥女,求求阿拉啦”,他央求道,一邊雙手胡亂的抓撓着地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