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法蘭西兵艦再來吳淞口外頭陳兵示威”,“萬一真的跟路易講的這樣,上海道臺奉命封鎖了黃浦江出口”,這一連串的問題就跟一條毒蛇一樣,糾纏在了亨同的心頭。
“亨同先生”,這邊焦急的路易接着催促道。
阿曉得?這邊這個法蘭西銀行的職員,也在上海灘扒分,和亨同搭夥做些生意。
難怪路易這樣的上火了。
而這辰光究竟亨同在想些什麼,看他的臉色晦澀不清,就像冬日的黃浦江,總是有一層看不透的薄霧,繚繞在你的身邊。
終究這個張揚的路易熬不住了,“亨同先生,如今的局勢可容不得優柔寡斷,您快拿個主意吧”,他催促道:“借貸來的鈔票是要付利息的”。
“親愛的路易”,亨同聽到路易的催促,不但不生氣,反而回過頭來一邊說着,一邊聳聳肩,口氣輕鬆的說道:“華人有句話說,東方不亮西方亮,難道你忘記了嗎?”,說到這裡,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路易一聽,“我的上帝啊”,他口中一邊說道,一邊緊張的盯着亨同。
“路易,我有個想法”,亨同壓低了聲音說道:“如今上海灘市面上,什麼東西最緊俏?”,他帶着明顯誘導的口吻說道。
“什麼貨物最緊俏?”,這位昔日舊上海灘上的黃牛嘴裡一邊唸叨道,一邊那眼睜睜骨碌碌的轉來轉去,忽然他恍然大悟道:“儂曉得唻”,他的臉上那對眼珠子這一刻忽然灼熱起來,“您說是福壽膏?”,路易的話音忽然像炮仗一樣爆發了出來。
這傢伙興奮的用手拍拍頭,活像亨同在孟買住宅外的樹上看見的猴子,每當你餵給了它食物,都會做出如此惟妙惟肖的表情。
一旁的亨同有些想發笑,不過有種強烈的興奮抑制住了他的笑意,前些日子他辛辛苦苦進了些東印度公司的福壽膏,如今手頭還有些存貨,就像晚些辰光上海灘的黃牛黨炒黃金一樣,這時候的鴉片纔是最好的投資避險工具。
“看樣子一時間解封的
事宜還交涉不下了”,亨同陰沉的說道:“福壽膏在上海灘上,只會越來越稀罕”,他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分明就是獰笑,耶穌堂裡那個表情虔誠而又神情明朗的信徒哪裡去了?
“親愛的亞拉伯罕”,路易說道:“只要打開銷路了,我還可以找到飛剪船,到時候不愁貨源”,他洋洋得意的說道。
“啥安南的黑旗軍”,亨同頗有些不屑的講道:“就讓他們擦亮法蘭西軍士們的軍刀吧”。
“太好了”,亨同這才得意的開懷大笑起來,“我們說幹就幹”,這倆人嘴裡“喔、喔”的叫嚷着,一邊忘乎所以的擁抱在了一起。
這辰光得意忘形的亨同,怎麼也沒有想到,劉永福、黑旗軍,最後給自己帶來了啥意想不到的後果。
我們的先祖老子曾經說過,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邪。正復爲奇,善復爲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得意忘形的倆人怎麼也想不到後來,自己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和命運軌跡將要發生如何的逆轉。
“乾杯”,隨着一陣得意的歡笑聲,倆人清脆的碰杯聲越過了光禿禿的法國梧桐的枝杈,漸漸飄散了... 九畝地柿子園旁的老久屋裡裡,燈火昏暗,半晌也沒動靜,沉默中透着深重的壓抑,“佳琳”,忽然躺在黑暗之中的孫更生開口呼喚道,他的話音終於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孫更生掙扎着又翻了個身,“佳琳”,他再一次竭力的、艱難吐出兩個字,可是依然沒有任何的迴應。
只是在肆虐寒風中,彷彿一切都凍僵了,就連孫更生的話語也不例外,很快話語間包含的可憐的一絲熱氣,被無情的掠走了,只剩下無盡的淒涼和冷冰冰的氣旋,在狹窄的老房子裡面猙獰的窺視着他。
“佳琳”,孫更生再次開口呼喚道,還是沒有人應聲,或許是覺得自己的話音低了,害怕侄女聽不見,他從枕頭上竭力的支撐起身體,然後微微昂起頭又想再次出聲,誰知道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的身體是如此的無力,
頓時又癱軟到了牀上。
“吭、吭、吭”,孫更生沉重的喘息聲帶累着痰咳,五臟六腑彷彿糾結在了一塊兒,挪出了更多的空間,迴響着這撕心裂肺的聲音。
羅佳琳走到了門口,聽到這一陣沉悶而又暗啞的咳嗽聲,臉色陡然一變,“孃舅”,她一邊快步的走進來,一邊蹲下身子,顫聲的呼喚道。
“煙泡”,孫更生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還記得昔日亨同看見的那位健壯的男子,不過短短的辰光,就已經變成了夏衍先生筆下的蘆柴棒,福壽膏光鮮的名字後面,凝結着多少華人的血淚。
“孃舅,儂曉得伐?”,羅佳琳憋屈了多日的委屈終於爆發了,“福壽膏是害人的東西,吃了是要死人的,別再碰了”,她用從來沒有過的嗓門吼道,隨着她聲嘶力竭的喊叫,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煙泡”,孫更生就像沒有聽見羅佳琳的話語似的,他夢囈般的自語道,“煙泡”,隨着這發自靈魂深處的呻吟,他像換了個人似的,鼓起的勁頭,就像黃浦江上游的沙船蓬帆似的,孫更生連滾帶爬的跌落下牀,掙扎着想要爬出去。
“孃舅”,羅佳琳一步衝過去,抱住了孫更生,她再也憋不住了,“儂曉得伐,家裡沒有鈔票了”,她帶着哭腔說道:“往後的炒股,阿拉不曉得咋過了”,她的話音顯得如此的無力。
“阿拉難受”,孫更生氣息微弱的說道,那張彷彿攫取了他魂靈的強烈感受讓他欲罷不能,“外甥女,求求阿拉啦”,他央求道,一邊雙手胡亂的抓撓着地面。
羅佳琳眼看着自己的孃舅身受劇烈的折磨,耳邊是哀告的話語,此刻她是如此的無助,“孃舅”,隨着她的這一聲,“嗚”,她聲淚俱下了。
這可憐的破碎家庭,在冬霧瀰漫的黃浦江畔,任憑着命運的殘酷折磨,彷徨着,哀號着,飽受列強蹂躪的大清國,此刻正在風雨飄搖之中掙扎着,是否會如馬爾戈尼所說的那樣,中華帝國這艘破敗不堪的舊船像一個殘骸那樣到處漂流,然後在海岸上撞得粉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