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抱怨歸心頭,面子上邵友濂可一點兒也沒有帶出來,反而關切的勸慰着亨同道:“我大清國曆來看重與各國的邦交,且不說各國使團朝見聖母皇太后和皇上,恩准接見,賞賜甚厚”,他開場就是竭力的頌揚起大清國對於爾等這些化外蠻夷的天恩浩蕩。
說到這兒,邵友濂的臉上泛起一陣紅光,偶爾他也抽上兩口煙炮兒解解乏,此刻癮上來了,不禁打了個哈欠。
邵友濂伸手往袖子裡頭摸了摸,那裡面裹得緊緊的,是塊福壽膏,在這樣的心理暗示下,微微的吸了一下鼻子之後,他很快來了精神。
“就算是各國洋行來下官治下的上海縣,下官也是秉承朝廷宗旨,一力維護各國朋友的在華利益”,邵友濂說的十分的誠懇,漸漸的讓密室變成會客廳了嗎?這下亨同有些失望了。
薑還是老的辣,不是邵友濂不買這位上海灘新貴的面子,而是據京師來人透露了口風,李鴻章李中堂有意奏請朝廷讓他出面襄辦臺灣防務,法國人效法一八四零年的英國人,從海上給老大帝國致命一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如此看來不肯輕言的邵友濂大耍太極,同時又給足了亨同面子,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邵大人”,亨同顧不得場面上的那些客套,“時下流言很多,讓鄙人真假莫辯,您既然是上海灘的父母官,也是鄙人的父母官”,他有些央求的意思了。
邵友濂看了看亨同着急的摸樣,心頭有所觸動了,沉默了半晌兒,他慢慢的吐出一句話,“亨同先生,我們華人有句話說‘以和爲貴’,您回去細細思量吧”,說到這兒,他擺出端茶送客的姿態。
“鄙人”,亨同還有些不甘心想要接着問下去,可是,既然邵友濂一副仁至義盡的樣子,讓他挑不出毛病,“我的主啊”,亨同心頭暗暗祈禱道。
望着亨同離去的背影,邵友濂淡淡的一笑,順手拿起一本線裝書,透過洋油燈發出的明黃色的豔豔光線,清楚的看見那封皮上寫着《道德經》三個字。
伴隨着邵友濂翻開書頁的舉動,“嘩嘩”的傳過來紙張的脆響,好似外面黃浦江的濤聲越過了城牆,和他的誦讀聲和在了一起,“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
邵友濂十分喜歡天下莫柔弱於水這一段,此刻他依稀覺得自己的命運、大清國的命運或許要和水這種尋常而萬萬又不可忽視的東西連在了一起,看似忍辱負重,凝聚起來,卻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他接着曼聲的吟哦道,竟然是字正腔圓的京腔。想當初邵友濂進京赴考,結果抱病流落京城,這做派就是那時候練就的。
過了幾天,亨同到底撐不住了,“得去拜會、拜會邵大人”,他心頭盤算道,透過二樓的這間窗戶,窗外的黃
浦江上一艘懸掛着法國國旗火輪船吐着濃煙招搖而過。
公元一八八三年十二月十三日的這個早上,空氣異常的清冷,吹過來的寒風奪走了外灘上最後一片法國梧桐的落葉,葉片在空中飄呀飄,在亨同辦公室的窗玻璃上逗留了片刻,一頭從這棟二層樓上栽了下去...從心理感受來說,亨同十分希望這個老大帝國能夠戰勝遠道而來的法蘭西,畢竟他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好幾年,對這裡的一切熟悉而又抑制不住的親切;而現實的利益卻驅使他情不自禁的盼望法國人最終取勝,這樣的話,他就能大獲其利。
“我的主啊”,亨同矛盾的輕哼了一聲,回頭他看見了一副國畫,據那位贈送給他的華人說,真是前朝皇室子弟朱耷的雄鷹圖,只見那頭鷹站在枯樹枝頭上,橫眉怒目,睥睨一切的孤傲神態,竟然是在藐視着這位上海灘上的新貴似的。
沒有西洋油畫的繁複和寫真,簡簡單單的幾筆,卻又意味無窮,發人深省,亨同不由得再次被這幅畫吸引住了,中華文化那些博大而又精妙之處,好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讓他時常困惑,卻又更加着迷。
“得去再次拜望邵大人”,亨同凝望着這頭傲視着他的雄鷹,心頭想道,從窗外望過去,寬闊的外灘上面,淒厲的寒風盤旋在不肯離去,帶過來一陣蕭索之氣,彷彿像是在寒潮肆虐下,凍得天地間萬物瑟瑟發抖,光緒九年的這個冬天好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