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世世恩愛兩相歡(三)
他一邊靠近, 一邊聽百骨輕聲道:“我的這條命是你給的,五百多年了,我就像是你肉中骨, 骨中髓, 無論我怎麼樣對你, 說白了都像是你生命的延續……我早就離不開你了。”聲音放得很輕, 像是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你算計好的, 顧懷遠。”
她的眼神像是冰鎮過的黑水銀。清清冷冷像是要冰到人的心裡去。明明是她放下身段主動和好的話,顧懷遠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輕輕推了推百骨,聲音卻沙啞到不行, 好像哽了一個什麼東西似的。“你往裡睡一點。”百骨聽話的讓讓。然後顧懷遠上牀,用堅實的臂膀摟住百骨近些日子來略微帶了些溫度的身子。
“是……都是我算計好的。我叫你畫皮畫臉, 不過就是爲了能謀一張人皮, 一塊魂玉, 一顆世合歡……我算計了整整五百年,才終於有了這麼一日。”他將百骨抱得緊緊的, 臉狠狠的貼着她絲滑柔順的褻衣。百骨甚至感覺到貼近他眼睛的那一塊似乎帶了點溫熱的濡溼:“魂玉能鎮你之魂,世合歡能喚你之魄。三魂六魄歸位,你方能像五百年前那樣……”他說着說着竟然哽咽了,平日裡鎮定自若嬉笑怒罵鮮衣怒馬,猶如永世不倒的擎天柱的人此刻竟爲狂喜所哭。“百骨……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他用力之大像是要將百骨箍進他的血肉裡。“而我只是想, 你能向五百年前那樣對我笑一笑……”
“將人皮給你的時候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必然不會同意。所以我做的事都瞞着你。”
百骨沉默了。她翻身向內, 顧懷遠維持着緊緊抱着她的姿勢, 顯得有些彆扭。她終於開口:“顧懷遠,五百年前, 你果然認識我。”
顧懷遠強硬地將她翻身對着自己,看着她殷紅的脣和黑水銀一般的眼,終於還是沒能剋制住自己,粗暴地吻了上去。百骨睜着眼,溫柔的迴應他。
和好了,總歸是要接吻的。
顧懷遠摟住她:“先前說得魂玉和世合歡,能幫你鞏固根本,換回你往事的記憶。不久之後你便能想起所有,我想我也不必多說了。”
百骨點點頭。
“既然這單生意我們做好了,不如明日便走吧。”
百骨沒有問爲什麼。顧懷遠做事……總是有他的道理的。哪怕有的她並不贊同。
次日午時三刻。夏志謙街頭問斬。
蘇紅鸞不知從哪裡得來的這個消息,臨近午時,竟避開了皇帝派來的驍騎將們,從夏府裡□□而出。
——果然,自古閨房出俠女,何況蘇紅鸞這般的女子。潛逃私奔、私相授受基本上都和夏志謙玩了個遍,區區□□小事,怎麼能難得倒她?
她只知道,夏志遠死了,她的一生,也就結束了。
只是懷着這樣的信念,她就顧不得自己的衣着裝束、不施脂粉,甚至她一路狂奔之下掉了一隻鞋都沒有發現。在冰天寒地呵氣成冰的時候,一跌一撞的跑到刑場。腳都凍得麻木,她卻不管不顧。
夏志謙一夜之間竟像是老了不少似的,看到圍觀人羣中衣冠不整面色蒼白的蘇紅鸞震驚了一下,卻用眼神示意她快走。他圍觀清廉,也不曾草菅人命。他不過是一個手無實權的文官,人們多數看着他形容蒼涼地揹負着“大不敬”的罪名都會一陣膽寒。“伴君如伴虎”如今算是坐實了,身爲帝師,不諫是死罪,諫過了頭,活罪也難逃。
可嘆他天縱英才,竟淪落至此。
蘇紅鸞仰望着他,眼淚不斷地從眼中滑落。卻努力睜大眼看着他。人生嘈雜,她卻能依稀看到夏志謙嘴動了動——“我愛你。”
午時三刻到。
兩名劊子手推推搡搡地給夏志謙套上了一個麻袋遮住頭——“夏大人,您死後要是做了鬼可別來找我們兄弟倆,食君之祿,我們也是逼不得已!”
夏志謙臉色蒼白,頭套在麻袋裡,死亡離他一線之隔。“我自然知道該去找誰。”他頓了頓。“我的妻子在下面看着,能不能請二位派人將她帶遠?我怕行刑時血淋淋的嚇着她。”
面對人臨死前的要求沒有誰會拒絕,劊子手乾脆地問:“哪一位是夏夫人?”
夏志謙:“那個臉色發白腿腳發軟衣衫不整,鞋都跑丟了的女子。”他臨死前居然還浮現出了她方纔的形狀。他勉力想勾勾脣角,卻覺得自己渾身僵硬連臉都東部了。只得作罷。
若早知有今日,他何必進京趕考,他家儘管是書香世家,千念萬想的盼出了這麼個玲瓏七竅心的子孫。夏家身爲世族已沒落多年,全家都將家族復興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他白日裡拼命的讀書,夜裡就去蘇府,去接蘇府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姐出門看燈火,看星星……他們青梅竹馬,他們兩小無猜,如無意外,他們應該白頭到老的。
可是這一切,都止於今日了!
他想,昨日,應該給她留下一紙休書,方便她日後嫁人的。
揹着寡婦的名號,要嫁一個對她比他還好的人,且不說難易的問題。她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啊?他心心念念,放在心坎上疼了十幾年的戀人啊……儘管他快要死去,卻還是捨不得。
——可惜他們,沒有一個孩子。
劊子手沒再耽擱。將夏志謙的頭顱斬下,帶血的頭顱被麻袋裝着竟拋出了一個弧線,鮮血四濺。她不顧一切的揮開按夏志遠遺命將她拉扯住的士卒,衝上去,不曾習武的嬌弱婦人見着殺豬殺雞都會面色蒼白捂着眼睛路過,此刻卻撲倒在地,污雪髒了她的雪衣,穩穩將裝着丈夫的頭顱的麻袋抱在懷裡。
然後從麻袋中顫抖着抱出夏志遠的頭。眼淚不受控制的流出。
她一遍一遍地摩挲着丈夫雖死不閉的眼,一遍一遍虔誠地吻上他餘溫尚存的脣。
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撲到地上將嫩滑的皮膚擦出了血痕,只看着他失去生機的眼睛,溫柔又不失認真的道:“我們自幼一起長大……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如今你想甩開我,沒那麼容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三千里黃泉路,我定不讓你一人!”說罷竟拿出藏在袖子裡的一柄軟劍,直愣愣地捅向肺腑。
周圍人都沒反應過來這個變故。在夏志謙的頭飛出來的一霎,大家都推推搡搡給死者留下一個寬敞的地方。卻沒想到哪裡莽撞地衝出來一個狀若瘋癲的女子,飛撲出去,將帶血的麻袋擁入懷裡。然後衆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整個人已像是失去生氣的木偶,噴出一陣血霧後萎靡倒地。
——猶如怒放的曇花,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