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百日未到恩先斷(八)
“主子。夫人她已經三日沒有開火過了。”遠笙閣小廚房的廚師畢恭畢敬地站在椴楓面前,卻不敢擡頭。
椴楓僅愣忡了片刻,便眉頭倒豎:“你們是如何做膳食的!夫人沒有吃飯也不知道派人去看看麼?”
廚師道:“主子不吃飯我們做奴才的也沒辦法呀!不是沒有去看,可是去看的人都一例被婉拒了回來。說是夫人近日身體不適,不能吃這些。只做了些流食吃了。”
椴楓擰着眉:“遠笙閣沒有去請大夫麼?”
“是。”
“那你一會兒回去的時候去請一個大夫,要親眼看見他給舒梨聲醫治——我到要看看她到底還有多少方兒沒使出來!”說着,他竟已生生捏碎了手裡的茶盞,溫熱的茶水混合着鮮紅的血四濺開來,溼了椴楓的下襬,他卻是沒有察覺似的。而廚子看着不少碎片扎進主子的手卻不覺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心道自己殺豬的時候都沒有像主子一樣狠過呀!不愧是主子,對自個兒都能那麼狠,遑論對別人了!
他唯唯諾諾的下去了,然後揩了一把汗,方纔驚覺自個兒和主子說話的時候渾身都溼透了……
*
魚翅去沙,剔整,在竹箅上排好,水已大火煮了許久,方纔煮沸了,加蔥段、薑片、紹酒,稍後棄蔥、姜,汁,將箅拿出,放進碗裡,舒梨聲一邊做着這菜,心裡就挺愉快。這是她嫁過來第二天做給公婆吃的。那時候公婆尚健在,小姑子也未曾入宮,一家人都和和氣氣的,連椴楓身邊,也沒有那些許鶯鶯燕燕。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菜。她既然想要椴楓重新愛上她,那就必須先拿出誠意。她想,再不能像先前一樣暴躁了。
這一次,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要忍,就連蘇怡的含羞帶怯、楚楚可憐,也都要忍。
她下定了決心,就必然不會再半途而廢。
這是她最熟悉的菜,幾乎不用想,手就自己會動——魚翅上擺放豬肥膘肉,稍加紹酒,上籠屜用旺火蒸一個時辰。正執着筷子揀去肥膘肉的時候,尋了她許久的綠衣突然出現在廚房。
她滿臉都是汗,幾乎要順着脖子淌下來,看見舒梨聲在廚房不聲不響做菜的時候拍着胸口狠喘了幾口氣:“夫人……我終於找到您了。”
舒梨聲笑了:“怎麼了?”
綠衣道:“先前百骨千叮萬囑說您得三五天之後才能下牀,可現在您……”
舒梨聲淡淡道:“我自個兒的身子我自個兒知道,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事了。”說着,一邊將汁水濾掉,再將它放到鍋上去蒸。她面有桃花色,竟比以往豔了三分:“綠衣,你看,這佛跳牆我做得如何?”
綠衣愣了愣,看着菜色道:“夫人你做佛跳牆的手藝,連咱們這兒的廚子都比不上,自然是極好。”
舒梨聲笑容更甚:“那比起我初嫁來椴府的時候呢?”
綠衣回憶了一會兒,道:“當日奴婢還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人,雖然那一日沒有近看,卻也聽得老婦人讚歎了一句‘壇起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楓兒媳婦做這道菜當真得其精髓,可見楓兒是個有福的’。”
舒梨聲面上浮起一層回憶特有的恍惚色彩,卻依舊是淺淺的笑着:“綠衣你先回去吧,我把這佛跳牆煲好了就回來。另外你去告訴廚子一聲,今兒我們也不單獨開伙,讓他歇息一天。”
綠衣雖然心疼舒梨聲如今的形狀,卻礙於她是主子,無法。只得侍立一旁幫忙打打下手。舒梨聲卻不願她在這裡。這一道佛跳牆,她想一蔥一蒜都是自己動手。她一邊將魚脣切成長寬適宜的塊,放進沸水鍋中,加蔥段、紹酒、薑片煮去腥撈出,揀去蔥、姜,一邊支使綠衣去殘雪橋頭買剛出爐的驢肉包子。
綠衣不疑有他,趕緊去了。
舒梨聲待她走後,放不慌不忙的將金錢鮑放進籠屜,用旺火蒸取爛取出,洗淨後每個片成兩片,剞上十字花刀,盛入小盆,加高湯、紹酒,又放進籠屜旺火蒸兩刻鐘取出,棄汁。鴿蛋煮熟,去殼。
說來着佛跳牆,卻是一道極費力氣的菜。尋常人家一年也吃不上一次。遑論材料有多金貴,就是這耗時也逼退了不少人。舒梨聲卻是很喜歡這道菜的,她出身繡莊,自小便做的是極精細的活兒,自然是不會出半點差錯。
她將剁去頭、頸、腳的雞、鴨放好後,又將豬蹄尖剔殼,拔淨毛,洗淨。羊肘刮洗乾淨。將它們各切塊,與淨鴨肫一併下沸水鍋氽一下,去掉血水撈起。豬肚裡外翻洗乾淨,用沸水氽兩次,去掉濁味後,又切塊,下鍋中,加蔥油湯燒沸,再加紹酒氽一下撈起,棄湯汁。
刺蔘洗淨,切片。水發豬蹄筋洗淨,切段。淨火腿腱肉加清水,上籠屜用旺火蒸好後取出,棄汁,切片。冬筍放沸水鍋中氽熟撈出,每條切塊,輕輕拍扁。鍋置旺火上,熟豬油放鍋中燒至七成熱時,將鴿蛋、冬筍塊下鍋炸約2分鐘撈起。隨後,將魚高魚肚下鍋,炸至手可折斷時,瀝油,然後放入清水中浸透取出,切塊。
鍋中留餘油,用旺火燒至七成熱,蔥段、薑片下鍋爆香,放入雞、鴨、羊肘、豬蹄尖、鴨肫、豬肚塊翻炒幾下,加入醬油、冰糖、紹酒、骨湯、桂皮,加蓋煮一刻鐘後,揀去蔥、姜、桂皮,起鍋撈出各料盛於盆,湯汁待用。
儘管她天不見亮就起來了,可是到現在,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恐怕已至午時了。也不知道椴楓吃飯了沒有。雖然她爲着一些事情煩心着,卻不妨礙她做事。
她取一個紹興酒罈洗淨,加入清水,放在微火上熱一熱,倒淨壇中水,壇底放一個小竹箅,先將煮過的雞、鴨、羊、肘、豬蹄尖、鴨肫、豬肚塊及花冬菇、冬筍塊放入,再把魚翅、火腿片、乾貝、鮑魚片用紗布包成長方形,擺在雞、鴨等料上,然後倒入煮雞、鴨等料的湯汁,用荷葉在壇口上封蓋着,並倒扣壓上一隻小碗。裝好後,將酒罈置於木炭爐上,用小火煨一個時辰後啓蓋,速將刺蔘、蹄筋、魚脣、魚高肚放入壇內,即刻封好壇口,再煨半個時辰取出。
煨好後,她取出一個盆來,將壇口菜胡倒在大盆內,紗布包打開,鴿蛋放在最上面。同時,放上蓑衣蘿蔔一碟、火腿拌豆芽一碟、冬菇炒豆苗一碟、油辣芥一碟以及銀絲捲、芝麻燒餅佐食。
做完之後直覺頭昏眼花,竟似要暈倒的症狀。她以手撐着竈臺,閉着眼,勉力支撐,只覺得渾身虛汗直冒。百骨說的她如今身子虛誠不欺她也,但是身子虛又如何呢。拼儘性命也要奪回來的人,哪管得了自己身子虛不虛。
她苦笑,適才覺得好一點,方纔從懷裡掏出一方小帕拭汗。只覺得自己渾身都是汗。身上黏膩得緊。只得先去沐浴更衣,再去送佛跳牆了。
待她離去後許久,一名陌生的男子路過廚房,聞到香味後情不自禁的進了廚房。他看了看正中的那道佛跳牆讚了一句:“唔,佛跳牆的手藝果真名不虛傳,只爲什麼不加上芝麻呢?”說着,在佛跳牆上灑了不少白芝麻。“這纔像樣嘛!”他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舒梨聲動作很快,沒多久就回來了,她端起食盒,如初嫁時那樣小心翼翼、滿心歡喜的端着佛跳牆,去找自己的夫君。
在廚房裡的幾個時辰於她如今的身體而言不啻於煎熬,她也不過是想聽一聽他的讚揚,修復一下他們之間的夫妻關係。她不能在想下去……
明麗的妝容似乎也改變不了什麼,她的眉目間偶爾掙扎着浮現的悽苦,又有誰不知曉。只是大家都裝作看不見,只想讓她好過一、點。畢竟是當家主母,誰也不敢騎在她的頭上。
只是,明眼人都知道她早已失寵,失去主母的位置的一天指日可待了。
她其實對身外之物統統不在乎啊……
現在午時剛過,椴楓想來還在蘇怡那裡。她想也沒想便往懷卿樓裡去了。
想着她與蘇怡居住的地方還真是貼切。遠笙閣,不就是遠聲閣。懷卿樓,不知道又是懷念的哪一位卿卿佳人呢?
進入懷卿樓裡時,幾個小丫頭跪在前面堵住了她的路。她鳳眼一掃:“咦,我還不能進去了?”
一個小婢顫顫巍巍的道:“夫人……現下恰是老爺和我們奶奶午睡的時候,小的們不敢打擾,請夫人饒了小的吧。”
舒梨聲聽得好笑:“我只是去看看椴楓,你卻叫我饒了你。卻不知這是個什麼理兒?”
“求夫人回去吧。”小婢子們又接連不斷的磕頭,在舒梨聲眼裡如雞啄米似的。她神色冷冷:“你們不敢打擾我敢!讓開!”
“婢子……婢子不敢!”
“什麼事這麼吵吵鬧鬧的?叫人午睡都睡不好。”蘇怡穿着一件家常的千蝶戲水仙的衣裳,神色慵懶,脖頸上還有疑似蚊子咬了的紅斑。舒梨聲心裡冷笑了一聲,面上卻只是道:“我做了佛跳牆,正想請妹妹和椴郎嘗一嘗,不料你的丫鬟如此有遠見,說是不敢打擾,一溜的人跪在我面前磕頭。妹妹你說好笑不好笑?”
蘇怡聽完就開始罵:“你們這些賤婢沒長眼睛麼?主母要去哪些地方你們攔得住麼?我怎麼會教出如此蠢笨的丫鬟!”
舒梨聲淡淡道:“算了吧。別傷了和氣。”
蘇怡臉色不大好,看着舒梨聲跟看見地上有一坨屎一樣不順心。指桑罵槐也被擋了回來,雖然丟臉,可是舒梨聲卻一改常態,究竟是何緣故?
她旋即想到一個可能,那就是椴楓。
她面上浮起一個淺淺淡淡的笑來——如果是椴楓,那她將一輩子都得不到他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