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閏六月初,康熙下旨。遂施琅對被俘的臺灣兵將優禮相待,賞給銀米。八百名傷殘者醫治之後,安排他們見了浙南的親人並釋放了回臺,望他們宣示招撫之意。
“一痕沙”的若干探子,乘機混在被釋放的戰俘一起進到了臺灣。不消幾時,配合着歸來戰俘對大清皇帝仁慈天恩的讚揚,“莫不解體歸心,唯恐王師之不早來”的傳言也迅速在臺灣百姓間流傳開來。
康熙二十二年的閏六月,對康熙和沈宛來說難得的廝守生活,卻因爲一件事情徹底告了結束。
閏六月,未滿月的皇八女殤。
幾經猶豫,康熙最終決定提早回京的時間。
她明白,都明白!她理解他心中的一切,只是……
她不願意先離去,她告訴他,她很喜歡熱河,想在這裡多呆一些時間,而他亦只能無奈應允,縱然萬般不捨,也只能先行離去。
只是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僅僅是想目送他離開罷了。從來都是,她來承受送別的苦思,這次亦不可例外,所以她站在了這裡。
浩浩蕩蕩的皇家軍隊,各色旗幟逆風狂舞。他理應坐在其中最華麗的明黃鑾車內,可是,她也知道,就在不久前,他名人牽了一匹快馬,帶了幾個侍衛,先行回京了。視線無法觸及的天地的另一頭,是他的家、他的妻、他的兒……
他是心急如焚吧?他不曾回頭,不曾發現她其實一直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漸漸融入地平線……
軍事震懾與民心所向,鄭氏終是無力抵抗大清,康熙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臺灣小朝廷向清軍奉表納降,呈交延平王金印和戶口土地冊籍。康熙接受投降,優待鄭氏,並稱:“爾等從前抗違之罪,全行赦免。仍從優敘錄”。鄭氏人衆俱得妥善安置。
建國之初便困擾着清國的臺灣遂告統一。
八月,一位突至的客人結束了沈宛原本安靜的生活。
“上回見面,還是在烏程。”沈宛細細地玩弄着功夫茶,已有五個月多的肚子微微隆起,讓她整個人顯得更加柔和。
“五年了。”納蘭性德微笑。
沈宛笑而不語,她擡起頭看他。“突然來找我,可是有事?”
“臺灣降了。”納蘭性德突然說。
“我知道。”關於臺灣的一切奏報,都是她親手寫的。
“你覺得如何?”
“容若今怎有雅興找我來討論國家大事?”沈宛淺笑,見他不語。“武力征服的是一個民族的軀幹,在幾十年前,大清的確面對這樣的尷尬,但是現在不然。”
“御蟬,你與皇上可是真心相愛?”她喚他容若,他便也喚她的字。
對於他突然問起的問題,沈宛無言以對。
“只是想知道。”他笑。
“容若不是也有喜愛的女子?”沈宛反問。
是啊。喜愛,何止是喜愛!爲了她……
“太皇太后想見你。”納蘭性德沉默了半晌。
見沈宛不語,納蘭性德出聲安撫。“你儘可寬心,太皇太后是個明理的人,而且她很疼愛皇上,所以她絕對不會爲難你的。”
“爲何如今突然想見我?”知道有她的存在,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望了沈宛的肚子一眼。“皇家的血脈,終是不能流落在外的,我想太皇太后是估唸了這一點,所以想見見你。若她老人家點頭了,將來你就可以……”納蘭性德頓了頓。“就可以和皇上……常相廝守了。”
“容若,我以爲你最懂我。”沈宛淺笑着,將泡好了的茶緩緩斟入茶杯中。
納蘭性德低頭苦笑。“時勢造就一切。”
“這是我認識的那個灑脫不羈的容若嗎?”
“御蟬,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很多負累。情愛、家族……”納蘭性德皺了皺眉。“我再不羈,終也是跳脫不出來的俗人。御蟬你不也同我一般?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爲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當初的硬氣女子,今不也在一個情字上變爲三寸繞指柔了?”
沈宛淺笑着,似諷。
“你該爲你腹中的孩兒着想,不要把你想要的生命強加在他身上,至少,你該給了他選擇的機會。”選擇萬人之上,還是平凡一世。
沈宛端着茶杯的手一頓。選擇嗎?“他不需要選擇。”
就是爲這腹中胎兒,她才百般不願去見那叱吒大清風雲數十年的傳奇女子,因爲她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對他公平一些。”
“容若,你也說了,時勢造就一切。”那個大牢籠,不是她能涉獵的世界。而她的孩子,沒有強勢母族的庇佑,如何能在一片黑暗中殺出血路?
“可是也許他有機會成爲……”
“容若!”沈宛急急地打斷他,不讓他說出那幾個如夢魘一般的字眼。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在逃避的是什麼。他想要,你給了,可是他的贈與就讓你覺得如此不堪?”
“容若,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沈宛搖頭。
“那既然你什麼都明白,那你又可知,他不僅要心顧天下,更要爲你的事情傷神?”
“我有我的驕傲。”這是保持自尊的最後方式了。也許兩地相思,但是至少不會相互傷害。再美好的愛情,在世俗的磨碾下,又能夠剩下什麼?
“相愛,要驕傲來做什麼?”納蘭性德反問她。“若當年我拋卻下自尊,也許今日我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了。”
沈宛看向他。
“我有一個表妹。”納蘭性德終是無奈地長嘆,開始訴說藏在心裡秘密。“我和她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我以爲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等我們長大了,結婚、生子……我從未花心思刻意討好過她,更是想你今日這般,驕傲地不肯低頭接受和給予。”
“她嫁了別人?”她猜到了結局。
“嫁了別人。”納蘭性德看了沈宛一眼。“如今她是當朝大阿哥的母親。”
原來,也是他的女人……
“非要等到後悔了才知道要去珍惜嗎?”他問她。
“我明白,容若。可是,不一樣……”他們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因爲他有很多女人?御蟬,這是他不能選擇的。”
“沈宛不過也只是一個俗人罷了。”她話鋒一轉。“不過,我答應跟你去見太皇太后。暫時先別讓皇上知道,咱們猜不透太皇太后的心思,免得讓皇上抱什麼希望。”
若是之後失望,只怕他與太皇太后起了衝突。可是,她居然想賭一把。贏了,得到一切,輸了,萬劫不復。
“都依你。”
“容若。爲何對我們的事情你如何上心?”
“士爲知己者死。”
兩人相視而笑。
她是不一樣的,他一直都知道,自看見那一面“望遠牆”開始。也許心懷憐惜,也許悻悻相惜,那種感覺至今沒有來得及深思,只是知道,他希望她可以幸福。
沈宛……
納蘭性德被留在了慈寧宮外,而沈宛則被帶入了佛堂。
她跪在太皇太后身後,太皇太后則是跪在佛像前。極其精緻的小佛堂設置,看起來太皇太后是一個很虔誠的信徒,房間內瀰漫着濃郁的檀香味,幾乎是連地上的大理石都染上了那股神聖的香氣。
可是就是這樣的環境,沈宛隱隱不安了起來。幾乎是一瞬間的直覺,她發現自己後悔跟着納蘭性德入京了……
太皇太后理完佛,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子。她轉身的那一霎那,沈宛宛然看見了帝國最神聖的面容,幾乎,她可以想象太皇太后年輕時的風采。
“起吧。”太皇太后帶頭向內堂走去。
沈宛跟在她身後,許是太皇太后的眼神過於犀利,她第一次有了戰戰兢兢的感覺。
坐在軟踏上,不着聲色地端詳着眼前的女子,孝莊一小口一小口品賞着進攻而來的家鄉茶。“這孩子,有五個多月了?”
沈宛點頭。
孝莊放下茶杯,對着身邊的蘇麻拉姑舞動了一下手指,後者立刻會意。沒過多久,內堂進來一個官服穿着的男子。“秦太醫,給這位姑娘號號脈,記着,號清楚了。”
“是。”男子卑微地俯着身子,從頭至尾都不敢瞧堂上威嚴的女子一眼。他上前幾步至沈宛旁邊,“姑娘。”
看了孝莊一眼,沈宛猶豫着將手交給了被稱爲秦太醫的男人。
男子仔細地診脈,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在蘇麻拉姑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後便被打發了下去。
孝莊將蘇麻拉姑轉呈的話聽進了心中,然後,她的表情柔和了開來。“本宮只是想知道這孩子的情況罷了,太醫說孩子很健康,而且還是龍胎。”
沈宛愣愣地不知道做什麼樣的迴應,太皇太后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莫憂心。”孝莊站起。“從五臺山回來,皇帝就來找過本宮,他告訴本宮他要你,這是作爲帝王,他第一次任性。”
“太皇太后,民女並沒有……”
孝莊制止沈宛繼續講下去,她握住沈宛的手。“可是我卻很開心。本宮老了,也希望子女孫兒承歡膝下。身在皇家,本宮知道這是奢望。身爲祖母,本宮希望自己珍愛的孫兒能幸福。他生在帝王家,兒時並不得他的父皇喜愛,更是自小被送出宮廷避痘。八歲繼位至今,他得到了很多,卻也失去了很多。如果有了你,至少他身邊能有個說體己話的人兒,所以這次,本宮幫着他任性,不過,就這麼一次。”
“太皇太后……”沈宛一時接不上話來。許久,她退後了一步,動作輕緩地福身。“對不起,太皇太后。”
“爲何道歉?”
“在來之前,民女曾擅自揣測過太皇太后的用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民女該死。”
孝莊微微愣住,眼神空洞地看着沈宛。“本宮後金天命十年嫁給了玄燁的祖父皇太極,到如今已是近六十年,自他逝後,就再沒有人跟本宮說過實話了。”
“太皇太后,皇上一直將您視若神砥,在他心裡,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康熙帝,您是他最重要的人。”沈宛見孝莊突來的傷感,忍不住出聲安慰她。
聞言,孝莊笑了起來。“宛兒懂皇帝的心。”
見着孝莊眼中的調侃,沈宛羞澀地低下了頭。
“跟着玄燁喚本宮一聲皇祖母吧。玄燁和常寧忙於朝政,即使天天來跟我請安,仍是難得跟我說上幾句貼心話,福全淡忘朝堂,今也甚少在宮中走動,若今後你進了宮,就多來陪陪我這個老人家。”
一切竟是如此順遂,但沈宛心中的不安卻更深。
太皇太后望向她的肚子。“若能就此前那般伴在皇帝身邊該多好……可惜了……是個男胎……”
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她被留在了宮中,她懷着一線生機偷偷溜去慈寧宮門口,納蘭性德已經被蘇麻拉姑打發了去。
孝莊彼時感嘆的那句話讓她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可是她不能失去這個孩子……
“叩叩”,門被人敲了兩下。一直跟在蘇麻拉姑身邊的小丫頭喜兒端着一盅香氣四溢的補品進來。“姑娘,這是老祖宗親自命下人燉的,您趁熱喝了吧。”
“謝謝。”接過喜兒遞過來的補品,沈宛將其擱置在了一旁。
“姑娘,這補品得趁熱吃纔有效果。”喜兒畢竟年齡尚幼,抱着托盤的手微微地顫抖着。
沈宛伸手貼住盛放補品瓷盅,她淺淺地笑着,呼吸也淺淺的。下一秒,瓷盅“咣噹”一聲被她推到了地上。
滾燙的汁液濺到她身上,可她絲毫不覺得燙。頭暈目眩,灼燒般的熱浪一陣一陣襲向她,可是她的背部卻一陣冰涼。
“不小心打碎了,對不住姑娘。”沈宛的視線轉向窗外。明明與他近在咫尺,可是此刻她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能被動地等着別人來取她孩兒的姓名。
睡夢中,惱人的不適一直侵襲着她,直到她聽見男人的吼叫聲。
“皇祖母!你怎麼可以這樣!”裕親王雙眼猩紅地怒視着擋在他身前的孝莊。
“長大了,翅膀硬了,連皇祖母的話都不再聽了?”孝莊擋在門口,目光犀利地瞥過裕親王身後的納蘭性德。斷了他找皇帝的路,他竟搬來了裕親王,這個沈宛究竟是有何忍耐。
沈宛輕輕動了一下身子,竟驚覺下腹驚天的刺痛。無意識地,眼淚順着眼角迅速滑落了下來。爲什麼流淚?爲什麼要流淚?爲什麼會疼?她怎麼了?
目光轉向了桌上仍留着殘香的香爐,她全身一陣冰冷。是她疏忽了……是她疏忽了……那麼濃的麝香味……
迷香與麝香,量她插翅也難飛……
貴冠大清的太皇太后,何須花如此多的心思對付她一個小小漢女……
孩子……
“如果讓皇上知道了……”
“福全!”孝莊厲聲打斷他。“本宮既然敢這麼做,就已經準備好了承受皇帝的怒氣。你現在是爲何?反了不成!”
“孫兒不敢!”裕親王半跪下身子。
“你會不敢?深夜帶着明珠家的公子闖進本宮的寢宮,你是何用意?”
“太皇太后,人命關天不是嗎?”納蘭性德也跟着跪下身子。“您這樣做,只會讓皇上恨您!”
“大膽!納蘭性德,別以爲我會真正顧忌你的阿瑪。”
孝莊白天說過的話走馬觀花一般地在沈宛腦海中回放。
“如果有了你,至少他身邊能有個說體己話的人兒,所以這次,本宮幫着他任性,不過,就這麼一次。”
“宛兒懂皇帝的心。”
“跟着玄燁喚本宮一聲皇祖母吧。”
她被突如其來的友善衝昏了頭腦,太皇太后是他的至親中唯一一個承認她的,這樣的認知讓她芳心雀躍,以至於失去了冷靜。
明知她的心思,明知……
可是她仍對這樣的認同心懷一線生機……
她昏昏沉沉,然後,迷迷糊糊地……失去了她的孩子……
掙扎着起身,可是下腹鑽心的疼讓她失去平衡摔到冰冷的地上。這地冷嗎?不!遠遠不及她的心萬分之一的冷!
“沈宛!”裕親王不顧孝莊的警告快速跑進房中。看着她如雪一般慘白冰冷的臉,他泛紅了眼眶。他來晚了!來晚了!“對不起……”
“爲什麼道歉?”沈宛迷眼看了裕親王一眼,凜然的目光轉向筆直站在她面前的孝莊。她自嘲一笑。“他是您的孫子,所以您想他讓他幸福。我這樣一個命如草芥的賤民,竟讓太皇太后興師動衆到不惜演那麼一出親情戲,難爲您了。”
孝莊迷眼看着被孫子扶在懷中的女子。
假的,都是假的!
“本宮的確憐惜你,可是,在這個祖母的身份之前,本宮更是一個帝國的太皇太后,本宮不能容許守護了一輩子的皇室因爲一個漢女而蒙了污。”即使冷嘲熱諷,太皇太后保持一個帝國女主人應有的氣魄。
“莫不是太皇太后怕沈宛成了第二個董鄂妃?”沈宛反脣相譏。“您儘可放心,莫不說皇上不會讓自己變成第二個順治帝,沈宛也不會讓自己身陷皇城。”一時的鬼迷心竅,進入這個金色牢籠,她從未想過自己會付出如此的代價。這是她生命怎樣都無法承受的沉重!
扶着她的手瞬間一緊。
沈宛擡頭,看向那張眉頭緊皺的臉。“帶我離開……玄燁……”最後一聲幾乎是微弱的喊聲,讓裕親王握起了拳頭。
“皇祖母,您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敬重的人,可是今天您卻作出這樣的事情來……”橫抱起起沈宛,不顧慈寧宮侍衛的阻攔,裕親王快速離開。
錯了嗎?
不!
在這個權力的漩渦裡浮沉了幾十年,她從來不爲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不論對錯。這個帝國,是她看着皇太極和多爾袞建造起來的,所以,只要是爲了維護帝國榮耀的事情,她從來不會認爲那是錯誤的。
是希望孫子能夠幸福。可是身爲皇帝,玄燁更是沒有選擇幸福的權利!安排在他身邊的女人,全部都是大清繁盛的籌碼,一個人的幸福並不取決於特定的一個人,而皇帝,根本就不需要幸福。
多爾袞說得對,他們這種人,站在世界頂端,早已失去了幸福的權利……
望向黑漆漆的宮牆,孝莊失了神。
她喜歡這個清冷犀利的女子,只是……只能錯在她墜入了天家的愛恨。沈宛這樣的女子,倔強如剛嫁皇太極的自己,可是這樣一個不一般的女子卻有着那樣一個過於平凡的身世。
帝國需要的是強大的後盾,未來的皇帝,必須擁有強大的母族,就像赫舍裡,就像鈕祜祿,就像後宮所有高昂着頭的女人。
這樣的女子,她與皇帝的孩子,將會是怎樣出類拔萃的皇子!如果沈宛腹中的是女兒……如果……
真的喜歡這個女子……
“老祖宗,夜深露重。”見孝莊站在房門口久久不動,擔心主子身子的蘇麻拉姑出聲提醒。
恍惚地轉頭看了這個陪她走了百年風雨的忠僕,孝莊低聲喃喃着,“多爾袞說我只會做些讓他心疼至極的事情……他說我沒有對不起大清分毫,卻獨獨負了他一生……”
“老祖宗……”蘇麻拉姑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
“蘇麻,你說,本宮終究是聰明還是愚笨?”舍了愛人,舍了一切,守着一個大清的江山這麼過了一輩子。她傷了好多好多人,可是傷得最重的確是自己,她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兒子……
終究是錯是對……
回答孝莊的,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別告訴他。”這是沈宛昏迷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你要幹什麼!”裕親王眼疾手快拉住納蘭性德。
“找皇上來!”納蘭性德再也坐不住了。“都是我的錯,是我聽太皇太后的話把沈宛接進宮來,是我聽她的話隱瞞了她上京的事……”
“若皇上知道了一切,他會殺了你的!”裕親王打斷納蘭性德。
“那就讓他殺了我!”是他害了皇上和沈宛的孩子!
“你死不足惜,可是皇上呢?殺了你,他怎麼面對你阿瑪?殺了你,他等於是在這件事情上直面和皇祖母起了正面衝突,沈宛昏迷前叮囑我們千萬不能告訴皇上,就是因爲這個原因,難道你不懂?”兩人大聲爭吵了起來。
懂!他當然懂!可是,只要一想到沈宛變成現在這個模樣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該死地想殺了自己!
如果!他不是那麼多管閒事,不是那麼自以爲是,如果他不替太皇太后去遊說她,那麼今天她還好好地呆在蘇州,她的孩子還……
“容若……”微弱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沈宛!”
“沈宛!”兩人同時轉身,想向前,可納蘭性德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能扶我起來嗎?”
“先吃藥好嗎?”裕親王端來丫鬟幾乎是立刻送上來的藥。
點頭,沈宛任由丫鬟將那碗漆黑的藥喂入自己口中。蒼白的脣映着黑色的藥汁,那麼觸目驚心。
好苦……
喝了大半碗,沈宛將輕輕避開了丫鬟遞過來的湯匙。
“下去吧。”裕親王立刻揮了揮手。“要吃一點蜜餞嗎?”
“不苦。”沈宛搖頭。
裕親王皺了皺眉頭。她昏迷這幾天,一直都是他在給她喂藥,試溫度時這藥有多苦他在就知道了,而她現在卻說不苦。
她只希望讓這苦澀味稍稍壓抑住自己內心的瘋狂。醒來那一瞬間,撫着已然變得平扁的肚子,她有毀了一切的衝動。
“不怪你。”她擡頭,看向紅了眼眶的納蘭性德。“若她真有心要除了我,那麼,無論是在皇宮還是蘇州,我都逃不了。”
納蘭性德搖頭。
“那就補償我吧。”沈宛淺淺地笑了起來,“把你的命抵給我,如果哪天我想要,會告訴你的。”
納蘭性德幾步跨到牀前,“撲通”一聲跪在了沈宛面前。“對不起……”千言萬語,出口的僅僅是一句抱歉。
“你可知在我眼裡,納蘭性德從不是我眼前這樣的人?在我看來,一個人只跪天地鬼神高堂,你身爲人臣,還要跪天子。今爲何要跪我?”
“是我害了你……”
“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沈宛幽幽地開口。“不是你的錯,我說過了。”
是她自己不自量力。
不論她如何大度,納蘭性德都後悔地想殺了自己!
“王爺。”沈宛轉頭看攙扶着她坐在牀上的裕親王。“瞞了皇上吧,就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會書信告知他的。”
裕親王抿嘴不肯答應。
“莫要再多生事端?”
“你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她淡淡地笑起。“王爺,沈宛當然不甘心。可是……我在乎的人就是我生命的一切,沒了孩子,我只有他的,所以,不能讓他知道。”
多一個心懷憎恨的人,孩子會走得不安心的……
她從來不是胸襟寬廣的人,她狹隘地只能容忍一個人的幸福。太皇太后說得沒有錯。她沒錯,錯的是她沈宛,錯在她與天子相愛。
她懂!她真的懂!即使失去了孩子,她還是懂!
涉愛天家,本身就是錯;愛上天子,也是錯;爲天子生兒育女,更是錯!錯的是她沈宛一人,從一開始就是錯。
等待了五年,到頭來發現,只等來了一個錯!
生生相錯!
在那個沒有烽煙的國度裡,戰爭是不見腥血的。
她不該袒露了悲喜,不該坦白了情愛。
如果她想繼續愛他,就只能……恩怨向左,悲傷向右……
也許退後一步就是蒼穹,但那同時也她就是隻剩下當初與他凝望的一瞬了……
向前吧……
誰說錯只是錯?誰說她不能爲一個“錯”字埋葬了年華?
這些日子,納蘭性德日日陪在沈宛身邊。
沈宛看向室外的綠意,北京的夏,真擾人。明明是暑意逼人,但是她卻依舊覺得冷。他的妃,前幾日爲他生下了第九位阿哥……
“對不起。”從沈宛眼中的落寞,他能看出她想到了什麼。
“不用對不起。”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在京中已足月,身子也恢復了些,再不回去,屈兒怕是要擔心了,容若,能請你送我回去,再跑一趟江南嗎?”
納蘭性德點頭。無論她要求什麼,即使是要他的命,他都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自熱河一別,她和康熙之間的書信來往就變得極其稀疏。她知道他很忙,他要忙着爲臺灣之戰善後,忙着處理其他令人頭疼的國家大事,忙着安慰痛失愛女的貴妃,忙着迎接幼子誕生的喜悅,她都明白,都理解……
淚水毫無預警地滴落在納蘭性德的手上,燙傷了他。
一瞬間的猶豫,納蘭性德伸手將沈宛摟入懷中。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癡數春星。”悼亡之詞。事出至今,他從未見她掉過一滴眼淚,常常會見她發呆,常常會見她露出悲傷的神色,可是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哭。該哭的!要不然她要憋壞了。“御蟬,哭出來吧。”
懷中的人無聲地哭泣着,無力顫抖着的雙肩讓納蘭性德也紅了眼。這副瘦弱單薄的肩膀,到底承受了多少?還能承受多少?
只剩下容若來陪她哀悼逝去的孩兒了……他在紫禁城中喜悅一個兒子的誕生,陪着另外一個女人哀悼女兒的早夭,而她……她連和他一起痛都不可以……
滾燙的淚水溼了納蘭性德衣襟,卻又瞬間變冷……
這一刻就把一世的眼淚都流乾了吧!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讓自己留一滴眼淚,再也不!
孩子,孃親只爲你留這一次的眼淚……若你憐惜孃親,就再來做孃親的孩子,可好?
可好……
她寫信告訴他孩子沒有了,她知道他很傷心,她明白他很忙,她瞭解他現在沒有辦法走開。她都懂……
到如今,陪在她身邊的又只剩下歐陽屈一個。這孩子倔強,她知道。只是她回來那一天,他躲在她懷裡號啕大哭了許久許久,害她差點破了對孩子的誓言。
可是至少有一個人陪着她一起疼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還沒被世界拋棄……
“一痕沙”如星火燎原一般迅速佔領大清的各個重要城市。
這,是他給的……
康熙二十二年十月,康熙下旨設黑龍江將軍,駐黑龍江城。十一月,以收復臺灣,告祭孝陵,昭告天下。
康熙二十三年,清廷始設臺灣府與臺灣、鳳山、諸羅三縣,隸屬福建省,並在臺灣設巡道一員,總兵官一員,副將二員,兵八千,在澎湖設副將一員,兵二千。被康熙派去臺灣任臺灣第一任巡道的是沈宛匆匆見過一面的魏東亭。
而此刻,這個人就坐在她的面前。
魏東亭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掠過沈宛戴在手腕上的佛珠。
“皇上讓我過蘇州一趟,看看你好不好。”在五臺山的一面,其實他對這樣的女子並未心存好感,初時的印象,只覺得她只是那些靠折依附男人過活的女子,可是後來,回京了之後,眼見皇上如此相思,加之“一痕沙”暗中做的事情,讓他開始對這個女子刮目相看。
“我很好。”沈宛淡淡地回道。此刻他們坐在後院的花園中,院中的花木山石缺了自然的神韻,卻讓整個空間靜謐了起來。
原以爲她會因此感動或者是情緒激動,沒想到她僅是這樣冷淡的反應,魏東亭原本早已準備好的安慰的話卡在了嘴邊。
“人傳魏大人是因爲犯了一個致命的卻又無法躲避的錯誤,才被皇上貶到臺灣,這看似是不受重用了。可是朝廷對戰後的臺灣所有一切都需要絕對的控制,所以,派魏大人去臺灣,僅僅是因爲你是這個世間皇上最信任的人。”素手仍是在那壺要滾不滾的熱水上忙活着,沈宛平靜地像是在闡述一件日常事物一般。
這女子……犀利地不像話,卻也安靜地讓人心生舒逸。難怪皇上那麼喜歡她,與她一起,莫說是交心,就像只是現在這樣面對面坐着,就已是感覺天地萬物都沉寂緩慢了下來。“難怪皇上說這世間最懂他的是沈姑娘。”
沈宛淡笑不語。
“其實今日前來,還有另外一件事情要求姑娘。”
“魏大人言重了。”茶水緩慢地被斟到了魏東亭面前的茶杯中。
嫋嫋而起的白煙迷濛了魏東亭的視線,對面的女子,脣邊的笑意那麼蒼白那麼不真切。
“魏大人?”沈宛早已放下茶壺。
魏東亭回了心神。“我想向沈姑娘借一樣東西。”
“若是沈宛力所能及的,必不負大人所望。”既然向她開了口,想也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主意。
玄燁定是授意了的。
“臺灣的‘一痕沙’,請姑娘將它借給在下。”
臺灣的“一痕沙”……臺灣並沒有“一痕沙”,但是既然他開了口,那就必須有一家——不在她控制內的分店。
“好。”沈宛點頭,絲毫沒有異議。
此恨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她是如何遇見他的?滄海一瞥,只覺得此人幾分面善,細想之下,才憶起此人像了納蘭性德五分。只是,讓她疑惑不解的是,那一份熟悉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沈宛穿越過人羣,眼睛直直地盯着走在他們前面的那個人,腳步亦不自覺地追隨。
“姑姑!”歐陽屈覺察到了沈宛的異樣,他伸手抓住她的手。
沈宛回頭看了他一眼。“屈兒,帶姑姑去那邊。”
尾隨着那人,他們幾乎走至了人跡罕至的郊外。
“姑姑,你認識那人?”歐陽屈先是停下了腳步。他們走了太遠的距離,姑姑的體力負荷不了。若是故人,他會上前叫住那人,如果是不認識的人,那他就帶姑姑回去。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似曾相識的錯覺罷了。
遠遠走在他們前面的男人此時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緩緩轉過身,看見沈宛的那一瞬間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兩位從集市一直跟蹤至此,不知在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沈宛盯着他的臉。“你是誰?從哪裡來?”
連歐陽屈都怪異地看向沈宛,她從未如此失態過。
對方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然後笑意頓起。“在下蒼月傲風,來自……”蒼月傲風一笑。“天涯海角。”
蒼月傲風……
歐陽屈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沈宛身前。這個人說話太過拐彎抹角,眼神也太過放肆,這裡人煙稀少,希望千萬不是什麼心存歹邪之人才好。
“你……可曾去過烏程?”沈宛突然出聲,並越過歐陽屈緩步走向蒼月傲風。
“不曾。”蒼月傲風依舊是完美的笑。
他像了納蘭性德五分,可是又不像。
他的眼睛狹長,較之納蘭性德多怎了一抹邪媚,他的眼角和脣角好似永遠都是向上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所有,逍遙自在、揮灑清逸。但是直覺地,沈宛覺得他的笑意未達眼底。他微揚着下巴,天生一副傲骨,似輕看世人萬千。他長得很好看,甚至甚過裕親王。
他纖長的手指把玩着一塊美玉,玉石在他指間快速地翻轉着。
見沈宛的目光停在自己的手上,蒼月傲風停下了翻轉的手指。“姑娘喜歡在下的玉?”
“這是一塊好玉。”沈宛回神。記憶中……她微微眯起眼看着蒼月傲風。“你只是,讓我憶起一個……故人……”
蒼月傲風揚起了好看的眉。
沈宛沉默了半晌。“打擾公子了。”轉身,她朝着來時的路而去。最近是太累了嗎?爲何她總有再遇故人的感覺?
她累了,一定是的!
蒼月傲風笑意未減,可是看着那抹纖細單薄的背影時,不知名的陰鬱閃過他的眼。
是夜,清冷的屋內只有沈宛一人。適才又暈了過去,大夫說她身子是養好了,可以後再難有孕。
那日昏迷之後,她被人餵食了大量的落胎藥和少量絕育藥。迷藥讓她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絕育藥永絕後患……
沈宛幾近沉默地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只是歐陽屈,發了狂一般地衝了出去。
沈宛緊閉着雙眼,拒絕眼淚流出來,也只有微弱的喘息顯示了她此刻翻騰的心緒。
這是由她大意造成的結果……
她要爲這樣的大意承受應有的後果……
只是……
永不離手的書由詩歌典籍變成了佛經。她需要安靜,需要安靜下來!平靜的外表,沒有一日平靜得下來的內心,再這樣下去,她怕是要瘋了。
厚厚的佛經攤在她面前,多少天了,始終沒有翻過那一頁。手中的佛珠,停停走走,始終沒有轉過那一圈。
沈宛閉着眼,眉心微微顫抖着。
終是過不了心中那一關魔障嗎?
她的反應太冷淡,自始至終,那樣噩夢一般的事情好象不是發生在她身上一般。她沉默地接受命運加註在她身上的一切。
可是今天她卻突然發現,她再也不是桃花源那個沈宛了。那個沈宛,心似澄鏡;而今這個沈宛,心中太多拿不起的情感,太多放不了的沉重。她就像被困在狹窄牢獄中的鳥兒,無力再次起飛,也慢慢忘了該怎麼飛。
翅膀被折斷了……
心在泣血,可是表面上,她卻已經要裝作若無其事。
捻住玉佛珠的手指,握緊,再放開,再次握緊,卻始終轉不過去。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房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沈宛睜開眼。
蒼月傲風自動現身在沈宛面前。
“你怎麼進來的?”一月前見過此人,而今沈宛已近淡忘。爲何此刻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而他又是怎麼進來的?“一痕沙”並不像大內守備森嚴,卻也是一般高手無法進來的。
“世上沒有我到不了的地方。”蒼月傲風狂傲地說。看來打探到的消息是真的,僅是一間規模宏大的酒樓,卻有着如此的守備。挑眉看了佛經一眼。“你心中有魔障。”
“沒有魔障怎稱之爲人?”沈宛反問。“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既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哈哈哈!”蒼月傲風大笑。“世人皆貪,貧人貪的是柴米油鹽,富人貪的是權勢,有權者又貪其他,而你……”
“如何?”
“若是真的如是想,又何必如此悲切?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他輕聲說着,眼中笑意絢如春陽。
“你體會過這般痛苦?”不知爲何,沈宛反問。
蒼月傲風久久沒有回答沈宛的問題,因爲他連自己也在疑惑。“我猜,不曾。”
“猜?”
“我本是無根之人,沒有過去,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裡,又有何事值得我苦?”
“何謂之根?”
“不可說。八苦中最苦便是放不下。佛曰:放下。卻難倒了所有人!”
對視許久,沈宛緩緩笑了起來。“你很像一個人。”
“我知道,你的故人。”
“他也常說像你這般的話,滿口佛經,滿口大道理。”
“他今何在?”
某種思緒漸漸迷濛了沈宛的眼,她微微歪頭,皺起了纖眉,“幻化成風了……”
許久,當她回過神來,身邊已不見了蒼月傲風的身影。
離了……
沈宛環視着靜如初時的房間,目光最終回到了佛經之上。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佛曰: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佛曰: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得今世的擦肩而過。
何必……
無根無未來,他比她活得灑脫自在。
那個少年曾說,說想幻化成風,風沒有悲喜,輪迴之間,沒有傷痛。真的能如此灑脫了嗎?上官傲,如果此刻你在我身邊?你會告訴我該怎麼做嗎?
心亂了,世界都亂了……
心疼了,世界也跟着疼痛了起來……
執著在一個悲苦中無法脫身,若是你,切膚之痛,你會如何?那曾經一條鮮活的生命……
曾經相思的深夜,她用手心感受着他的心跳,用心感受,甚至聽到了與她一起跳動的心臟。正是那種血肉相連的親密,暫平了幾欲成狂的思念。那曾經她指腹能觸及的生命,曾經手掌相貼的親近,今又何在?
如果……
如果……她不曾大意,那此刻,她是不是已經將他抱在懷中憐惜?
打開衣櫃,沈宛捧出一隻質地上層的檀木箱子。將箱子放在桌子上,她輕輕將其打開。
一套小小的衣褲、小小的帽子、小小的兜衣、小小的鞋襪,什麼都是小小的……事情過了近半年,她第一次打開這個箱子——這原本是替孩子準備的東西。
指腹輕輕撫過質地柔軟的衣物,沈宛閉眼,無聲地長嘆着氣。
對面的屋頂上,蒼月傲風矗立在那裡。滿月掛在他身後的天空,照亮了夜間的世界。月光在瓦片上投下了近似聖雪的皎白。他所在的地方,成了不可仰視的光芒。
“這就是你不肯回去的原因。”蒼月傲風的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
“她對我好像似曾相識。”蒼月傲風笑容不減。
“這個女人的背景太過複雜,你還是少涉及爲妙。”宇文逸雲說道。原本以爲這個二愣子終於開竅注意起女人來了,殊不知一調查才知道,這個女人神秘得很。動用了所有的力量才終於將沈宛的全部秘密調查清楚,一切。
“江湖和朝堂是分開的。”
“誰知道。”宇文逸雲撇嘴。蒼月傲風這小子決定了的事情,怕是怎麼都改變不了了。只是希望,不要惹出什麼事端來纔好。他們這羣人,好不容易纔淡出了世人的視線……
真希望這不是個美麗的災難……
這個地方依山傍水,山下不遠便是碧波萬傾的太湖,視線所及即是天下。
小小的棺木,其間平整地放着一整套娃娃的衣帽。
龐大的墓冢,母親親手在此埋葬了小小的棺木。
豐厚的陪葬品,孩兒,孃親能給你的只有這些了。這一個歸宿遲來了這麼久,你會怪孃親嗎?
孃親終於肯面對了,可是好?
沈宛身着白衣,久久立在墓冢之前。陪在她身邊的依舊只有歐陽屈一個人。
整個墓冢用大理石鑄造而成,石壁各處都刻着佛經,石碑兩處的石壁上兩遍各刻了兩個字:“求得”、“放下”,石碑上“愛兒恨離之墓”,讓所見之人爲之唏噓。
“一痕沙”佈施天下七日,此後每年初一十五開濟貧民。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姑姑,起風了,我們回去吧。”天色不早,歐陽屈催促沈宛回去。
“屈兒。”
歐陽屈順着沈宛的目光,看向石碑。
“他是你弟弟,記住。”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與她一同懷念恨離,那也就不會寂寞了吧?
“我永遠不會忘了弟弟的。”
恨離,沈恨離……
二十三年九月,康熙帝初次南巡啓鑾。
皇鑾按照原定的行程向南進發,但是康熙帶着李德全和納蘭性德隻身先行南下。
他風塵僕僕而來,他的女人竟沒有刻意等候他。康熙心中沒有由來的一陣失望。
“不是說身子一直不爽,怎還到處亂跑?”康熙問副管事,那個小小掌事定也是如往常跟着姑姑走了的。
“姑娘去了靈緣寺。”
靈緣寺……
“可是在城南太湖中的半島東山?”立在康熙身後的納蘭性德問。
“是的。”
“你知道?”出了“一痕沙”,康熙問。
“微臣……去過……”納蘭性德如是說。
“去過最好。朕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裡等,你陪朕一同去靈緣寺接宛兒回來吧。”
太湖中的半島東山,又名洞庭山。這裡山水秀麗,鳥語花香,吳越文化遺存極爲豐厚,佛教在這裡香火鼎盛、源遠流長。在衆多的寺廟中,靈緣古寺又被譽爲東山諸寺廟之首。
“誰家排場如此之大。”行走在山階上,康熙目光所及是對面山巒一處氣勢宏大的墓冢。“你來過此處,可知?”
納蘭性德凝視着遠處的墓冢,神色複雜,一絲疼痛,一分抱歉。既然沈宛不願讓皇上知道……“此人無姓無根,微臣只知他是各苦命之人。”
“有意思。”康熙併爲停下腳步,此刻他只想快些見到心愛之人。
歐陽屈坐在禪房之外,見着康熙遠遠走來便站了起來。
小子,又長高了。見到他這個天子,不僅沒有一絲惶恐,更是示意他噤聲。
自敞開的房門望進,闊別了一年有餘的女子正背對着他而坐。
她似乎更清減了許多,康熙微微皺起眉頭。即使此刻很想將沈宛摟入懷中,但他還是靜立在門口不願打攪她。
她問白髮蒼蒼的寺僧禪者,“世間爲何如此多的苦惱?”
禪者只是笑曰,“只因不識自我。”
“我只不明,人爲何而活?若失了最重要的東西,是覺生無可戀又如何?”
“世間萬苦,何以參解不透,尋根便是。”
“何處又是根源?”
“不可說。”
又是不可說……
蒼月傲風的臉不自覺地顯在沈宛心中。是啊,不可說。若是說的再多,自己參不透,想不通,不皆是枉然嗎?
“菩提並無樹,明鏡亦無臺。世本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即是如此,施主爲何又總是參想不透。若是參不透,施主日日來此,只是徒增悲苦罷了。”
“連佛都不肯渡我嗎?”沈宛苦笑。
“一切法門,明心爲要。一切行門,靜心爲要。明心之要,無如唸佛。憶佛唸佛,現前當來,必定見佛。不假方便,自得心開,淨心之要,無如唸佛。施主未曾想過斷塵,知再多佛理又能如何?人生來便是來這一世遭逢劫難,衆生皆苦,真正能渡你的,不是佛,是你自己。”
沈宛沉默許久。“多謝大師,信女明日再來。”
“阿彌陀佛……”
起身,雪白的裙襬在光潔的地面流轉,揚擺起動人的波動。擡頭,沈宛的目光對上了那雙另她心悸不已的眼眸。
“何時來的?”她自然地走向他。
“早上。”康熙望着她的眼神充滿了心疼。在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間,他不自覺地收緊。“見你不在,便尋了來。”他沉默了一下,兩人並肩往來時路走去。“日日來此?”
“嗯。”其實……其實她只是想每日遠遠望孩兒一眼罷了。不敢靠近,怕破了不再流淚的誓言,所以只能遠遠看一眼。
康熙大手一攬,將沈宛納入自己的臂彎中。孩子的事情,他只能任由她一個人承受,甚至連親口一聲安慰都不能做到。
今再次見到她,他想象過許多的重逢畫面,卻從來不曾想到現在這種。她心中究竟是藏了多少沉重?竟需要日日來此……
行至山腰,沈宛生生地望向那墓塚。
“他喚恨離。”她道。不願轉身面對他,她癡癡地看向那方,一步一步遠離……
“什麼?”康熙聽得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