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
蒼月傲風這一覺整整睡了兩天兩夜。請來的大夫僅是說,他疲勞過度,只是睡着了。而她無法想象,他這半個月是怎樣不辭辛勞地在那般苦寒危險的地方奔波,目的,只是爲了讓她能安心……
“你醒了。”原本桌在書桌前埋首整理資料的沈宛被牀上的動靜喚回了思緒,擡頭便見蒼月傲風倚靠在牀棱上盯着她看,似已許久。
蒼月傲風露齒一笑,掀開被褥徑直站起身子。
醒來第一眼就看見她的感覺是那般美妙。
沈宛反射性地向前朝他伸出手。
蒼月傲風不禁覺得好笑。“宛兒,我只是睡醒。”
沈宛的手僵在半空。莫是照顧容若的那幾日便養成了習慣?他睡了兩天,安靜到、久到讓她回到了那種習慣。
蒼月傲風伸手握住她的。溫潤柔滑的觸感讓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好似勞累奔波了那麼就一下子全值得了。
“在幹什麼?”他的目光投向書桌。
順着他的目光,沈宛也看向書桌上凌亂的紙張。“整理容若的詩詞,打算編輯成冊平日翻閱。想時常閱讀,可是又怕弄舊了他的手稿。”
蒼月傲風來到書桌前。“他確是個滿腹才情的奇才。”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我們這樣的酸腐之人。”沈宛想起了糾纏了納蘭性德半生的痛苦理由。
無意探聽逝者的秘密,蒼月傲風將注意力放在了手稿上。“一生一代一雙人……”,隨手拿起的詩篇,上面的一年如重錘一般砸在蒼月傲風心上。不置信地看了沈宛一眼,見她微笑,他拿起另外一篇。“人生若只如初見……”
“很不可思議是不是?他的才情……”許是回憶起了些什麼,沈宛沒有了下文。
“當時只道是尋常……”字字句句,蒼月傲風震撼着。“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情感。他在用他的生命寫詞。”
“不是人人都像你這麼看他的。”他孤獨,因爲沒有人懂他。心愛的女子更是背棄了他,投進了另一個男人的懷中。“用生命寫詞,在別人眼裡,僅是賣弄風月的紈絝子弟而已。可是在我看來,納蘭容若,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這就是她的丈夫。
失去之後,突然回首發現的美好,然後錯過了。他暗示過,只是她皆一笑而過罷了。怎知,最後竟是她被命運一笑而過。
總以爲時間還長,結局還遠,可是當她替容若回首看着一生時,竟發現長長數十載僅也只是區區百首詩詞罷了。
人生究竟有多遠?而她,可是真正活過?也許這樣子渾渾噩噩,便是過了一生。
“宛兒。”見她逐漸聚攏的眉頭,蒼月傲風適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我肚子餓了。”
“好。”沈宛回過神,溫婉地笑起。“我馬上去準備。”
沈宛親自下櫥,不久後,下人端上了三、四樣清淡的食物。“你兩日未進食,所以我弄了一些清淡的食物,不是很可口,但是對身子好。”
“怎麼會!”賣相一百分的食物讓蒼月傲風十指大動。“宛兒親手做的,穿腸□□我也甘之如飴。”
隨即下人搬進來了一大壇酒。
“唔!至少有二十年的頂級女兒紅!”向來好酒的蒼月傲風一下子便聞出了壇中的好東西。
“真靈的鼻子。”尾隨着酒罈子進來的是歐陽屈。“這是姑姑出生那年埋下的女兒紅。姑姑成婚時老爺子命人送到北京去的,這下子便宜你了。”
沈宛笑起,她當然看出了歐陽屈對這壇酒的不捨。“我和容若都不好酒,這女兒紅我們也只是在對月吟詩的時候纔會讓人裝來一壺助興。若真是好酒,該給它找一個懂它的主人才是。”
“我懂。”就如同他懂她一樣。
蒼月傲風吃得津津有味,幾乎是漠視了歐陽屈孩子氣的表情,他眼裡只有沈宛。
“姑姑,你好久沒做東西給我吃了。”歐陽屈撇撇嘴,拒絕再去看蒼月傲風“難看”的吃相。
“姑姑一早就熬上了雞湯,到時候盛給你喝。”孩子,終究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啊。“瑟兒和政兒呢?”
“出去了。”未免難得吃到的愛心雞湯被瓜分,歐陽屈如是說。
“那留一些起來等他們回來讓人送去給他們。”蕭瑟和匡政之於她的意義並沒有歐陽屈來得重要,但是,人畢竟是情感做成的動物,心疼他們是她認定了他們之後幾乎本能的一種反應。
“嗯。”歐陽屈應和,但是心中根本不是這麼想的。
爲顯示朝廷拿下雅克薩城的決心,並給蒙古草原上蠢蠢欲動的噶爾丹以威懾,康熙二十五年三月,康熙下旨編修《大清一統志》,其體例基本仿照《大明一統志》。
同明代相比,無論是政區、邊界,還是職官、戶口、田賦、物產等,清朝都發生了不同程度不同的變化,爲了全面瞭解並掌握國內的情況,進一步治理國家。康熙還下令,不論他有生之年能否完成《一統志》,後世君主必當代代延續,且要讓大清鐵騎踏遍天下。
康熙二十四年俄軍投降時,朝廷曾把投降的俄軍全部釋放,並命令兵士把雅克薩城堡全部拆毀,讓百姓耕種,然後撤兵回璦琿城。
只是這一舉動給了沙俄軍隊重據雅克薩的機會。
這一次,康熙將“一痕沙”“探子”打探回來的消息充分利用了起來。
康熙二十五年七月,清軍圍攻雅克薩城。不止圍城,更名人將幾十門在“三藩之戰”中立下赫赫戰功的紅衣大炮運至北方。斷水斷糧,再加之猛烈的炮火,沙俄軍隊的幾次反撲都被朝廷軍隊打了回去。守城頭目托爾布津中彈死去,餘下的一批殘軍不得不躲到處窖裡,但是沒過幾天便病的病、死的死,最後竟只剩下七十餘人。
沙俄政府此時正忙於在西方跟德意志、瑞典爭奪波羅的海控制權,在西亞跟土耳其爭奪黑海出海口。此外,沙皇彼得大帝正當年幼,其姐索菲亞當權,內部不穩,已無力與清廷大動干戈了。
九月,俄沙皇彼得一世派使者趕來北京,修書於□□君主請和。與此,康熙才下令停止攻城,並答應侵略軍殘部退居尼布楚。
至此,震動朝廷一時的雅克薩之戰暫時幹一段落。
十月初一,皇十三子愛新覺羅胤祥誕生,其母庶妃章佳氏。
“國之將興,必有禎祥!”時逢雅克薩大捷,十三子的出生讓康熙不禁心中泛喜。很完美,一切都很完美不是嗎?很完美……
如果恨離當年出生了,現在該是有兩歲了……
太皇太后抱着軟軟的曾孫兒,喜上眉梢。望了一眼微微有些出神的孫子,孝莊信中百轉千回。
那日孫子告訴她,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將會成爲他們祖孫間永世不可彌補的裂痕。她一度質問自己,到底錯了沒有。只是去年他突然又改變了態度,裕親王告訴她,那個女子找過玄燁,於他說了很多大道理,卻始終避而不見。
終究是怎樣的女子?
玄燁臉上的笑容,冷了,淡了。
曾經視若生命的江山,如此的勝利都不能讓他展顏爽朗一笑。她真的錯了?
永世不可彌補的裂痕!是否她奪走了玄燁一生的笑容?那個快樂的源泉,曾經她感同身受。也許之間相隔了禮教世俗,但是……
那活生生被撕裂的情愛——她親手撕碎了玄燁的幸福!
章佳氏羞澀地站在一邊,望向丈夫與兒子的眼神充滿了愛意。又是一個心含愛念的女子,有一顆註定要被埋葬的真心……
“皇帝,這陣子你也忙壞了,好好休息幾日。”
“是。”康熙點頭,畢恭畢敬,看得太皇太后一陣酸澀。
生在帝王家,他們並沒有權利沉溺情愛。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心裡默默哀悼。
“十三阿哥名爲胤祥,那十四阿哥不是應該叫胤禎?”宜妃雖不明這洶涌的暗潮從何而來,但是如何消除主子們之間的尷尬是他們這些靠着主子臉色過活的人必須要懂的。
“胤禎?真是好名字不是?”皇貴妃佟佳氏應和。
“那你們可得給我爭氣一些。皇帝準備了這麼個好名字在這裡,就看你們誰有本事領回去給自個兒的兒子做名字了。”孝莊永遠都如此進退得宜。
此話一出,后妃各個反應不同。有羞澀的,有誓在必得的,也有不露聲色的。
“對朕來說……”康熙低聲呢喃着,屋子瞬間安靜了下來。
“皇帝!”孝莊急忙呼喚再次失神的康熙。怕是他的話一出口,這慈寧宮就要碎一地的芳心了。
康熙苦苦一笑。“朕還有奏摺要處理,你們在這裡多陪陪太皇太后。”說完他便站起。李德全亦步亦履跟着,在後妃不捨的目光中,康熙頭也不回地離開。
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孝莊把孩子交給乳母。“本宮也累了,都跪安吧。”
后妃們福身,魚貫而出。
“老祖宗。”蘇麻拉姑擔憂地扶起孝莊。
“玄燁一向是個孝順的孩子,本宮承認這次很傷他的心,玄燁本來有一陣子和本宮鬧得兇,可是又突然恢復原樣了。你說……那孩子是不是和玄燁說過什麼?”
“皇上是個明理的人,和那個叫沈宛的女子比起來,您這個做祖母的重要多了。”
“骨親與愛人……”當年她也曾在多爾袞與骨親之中搖擺過,只是最終血緣的牽絆束縛了她。只是……“那是我的曾孫……”
她居然真的下得了手!如今憶起,自己竟也毛骨悚然。這便是她!這樣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醜陋女子便是她!她的手上,沾着愛人的血,沾着親人的血……
“老祖宗,別想了,是那個女子沒有那個福分進皇家的門。”
回憶過去的背影看起來煞是蒼老。“蘇麻拉姑,最近本宮時常想起在科爾沁的日子。”那些隨風而舞的日子,沒有權利,沒有天下。
從那個無知的少女到一言九鼎,她踩過了多少鮮血?現在想來,她竟也懵懂無知,竟也年少輕狂過。雲端的生活太苦,苦到她忘卻了曾經幸福的感覺。
忘了,忘了死在她手裡的人究竟有多少。只是那一個個怨憤的眼神總在午夜夢迴時糾纏着她,就算是吃齋唸佛仍不能讓她安寧。
曾孫,多美好的名稱,只是如今卻變成了夢魘。
沈恨離……
“皇上……”李德全艱難地追在康熙身後。
“今日蘇州的快報可到了?”已經黃昏了。每日這個時候,他總是坐如針氈,因爲那一份來自蘇州的奏報。
“到了到了,在御書房擱着呢。”李德全氣喘吁吁。
“怎麼不早說!”
“皇上!有人在蘇州見到了納蘭大人。”
“什麼?是誰造的謠!”康熙停下腳步,轉身看向李德全,眼神凌厲。容若死了!他親自去瞻仰過遺容,百官親眼看着他下葬,怎麼可能死人復活。
“奴才也不知。只是好幾個官員回京述職時提起,說在江南看見過納蘭大人。”
“哪裡看見?”
“蘇州。”
浮生能有幾,愛恨一般糜
康熙二十五年在一片吉祥聲中也算是得了一個完滿。
康熙二十六年二月,康熙命八旗都統、副都統更番入值紫禁城;三月御太和門視朝,諭大學士等詳議政務闕失,有所見聞,應入陳無隱;四月諭纂修《明史》諸臣,修史應參照實錄,《明史》修成後,應將實錄並存於世,以便後世有所考證;五月召陳廷敬、湯斌各試以文章,諭曰:“朕與熊賜履講經論史,有疑必問。繼而張英、陳廷敬以次進講,大有裨益。”制周公、孔子、孟子廟碑文,御書勒石。
他倆如同兩條平行線。
也許就這樣,今生不再相見。只是偶爾突來的一陣心悸,好似是不甘心,不過也僅是如此。
在蘇州的生活,很平靜,也很難熬。至今,她仍是沒有勇氣回家面對高堂二老,不知要拿何種面目回去?
只是苦了那二老……
二十六年十一月,太皇太后病,康熙帝詣慈寧宮侍疾。
十一月,連蘇州都開始變得寒冷起來。那個皇圈圈裡,該是烤上火盆了吧,至親的人染疾,他會不會覺得冷?
十一月的蘇州,還是沒有像北京城那樣下起那般的鵝毛大雪。如今卻見,從來不愛寒冷天氣的她,居然開始懷念那時的冰冷。
好近,好近……
窗外的天灰濛濛的,似乎是要下雪。那寒冷乾燥的風吹得人心裡直是發毛。萬物似乎都被這風給凍僵了。
“你又偷了一壺桃花釀!”歐陽屈氣急敗壞地踹開蒼月傲風的房門。
屋子裡烤着一個火盆,遠遠地放在角落,卻烘地房間如春日一般溫暖。斟酒的動作僵在半空,屋內兩雙眼睛直勾勾地投在歐陽屈臉上。“小子,這次我沒偷,是宛兒覺得冷,讓我陪她喝酒暖暖身子。”
歐陽屈漲紅了臉。“姑姑,你冷的話應該來找我陪你喝。誰知道這壞蛋藏的是什麼心思!”
“你不是要去接各大分部的掌事嗎?”又近年關了。
想起正事,歐陽屈挺直了脊背。“本來去了,可是因爲有人找你,所以又回來了。”
“找我?”目光投向門外,明珠緩緩從前院走來,昂然挺立着。上官傲!沈宛慌張轉頭,只見屋中早已沒有了他的身影。
“明相。”沈宛起身,走至門邊福身。
“沈姑娘。”明珠點頭。
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沈宛將明珠引至精緻的樓閣。
原本能看見整個院景景緻的大窗都被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看不見外頭九曲迴腸的美景,但是屋內小家碧玉般的精緻仍是讓人眼前一亮。
奉上了一盞頂級滾燙的大紅袍,沈宛揮手示意丫環退下。“明相此次來……”
淺嘗了一口好茶,明珠透過迷濛的水霧看着沈宛。“沈姑娘可聽說了宮中大事?”
“沈宛只是一介平民,又怎能知深宮之中的事情。”沈宛避而不答。
“沈姑娘,咱們明人就不說暗話了。”明珠放下茶杯。“太皇太后病重。”
然後?
“她想見你。”明珠說明來意。太皇太后召見他,吩咐他務必將沈宛帶去見她,然他驚愕了好一陣子。這女子,連太皇太后都收服了?
“屈兒,姑姑想和明相單獨說會兒話,你回去打點自己手頭上的事情,不用陪着我了。”太皇太后想見她!想必此刻,歐陽屈的情緒起伏比她更大。她幾乎可以感覺到聽到“太皇太后”這幾個字的時候從他身上傳來的怒氣。
歐陽屈皺了皺眉頭,可是還是表現出了百分之百的服從。
“明相。”沈宛站起。“沈宛僅是在江南經營幾家小酒樓的寡婦,太皇太后是大清最珍貴的女人,豈是沈宛能見。”
“沈姑娘,你又何必爲難老夫。”
“並不是沈宛爲難明相,只是……”沈宛轉身,不願意再說下去。“明相,朝臣仰承您的鼻息辦事,但是,若勢重於四輔臣,皇上勢必除之。請您凡事三思。”
明珠一愣。“是姑娘聽到什麼風聲了?”
“沒有風聲。”沈宛不承認自己與朝廷的牽扯,但是,她確實對納蘭家有所偏頗。“只是沈宛深知故人心罷了。明相,若有什麼不妥的,怕是早些收手纔好。”
即使承諾了自己會幫助他,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她有能力偏袒的。
“多謝姑娘提點。”明珠點頭。“入京一事……”
“恕沈宛難以從命。明相回吧,太皇太后因此不會責難您的。”太皇太后該明白,她不會見她……不會見愛新覺羅家的人……
“姑娘心似澄鏡,若是下定了決心,老朽也無言可勸解。只是太皇太后讓我轉告姑娘,她真的很想見姑娘一面。”明珠起身,沒有久留的意思。“話已帶到,老朽還要趕回京城。離去前,還有一事請教姑娘。”
“請講。”心似澄鏡?想他明珠纔是這樣的角色吧!沈宛不過僅僅是個處在混沌中脫不了身的凡夫俗子。
“回京訴職的官員皆言在蘇州看見過……容若……”明珠說話吞吞吐吐。
“那日滿朝文武看着容若下葬,明相,三人成虎。”
原本掙扎的眼眸霎時黯淡了下去,明珠不住地點頭。“是啊,親眼看見的……不打擾姑娘了。”
“送明相。”
太皇太后想見她。是因爲恨離?是因爲玄燁?她想得到原諒?
是的!她心懷怨恨!
人這一生,會有那麼一瞬間頓悟了生死。她很早之前便已經看透了生死。“太皇太后不需要我的原諒,她只要自己原諒自己便是解脫。人真奇怪,爲什麼一定要藉由別人的原諒才能原諒自己?”她如實對自己說。
沈宛失深地盯着那盞仍然還冒着熱氣的大紅袍,她知道蒼月傲風此刻就站在她身後。
“我曾說過,會不能了、不能悟、不能捨、不能棄、參不透、捨不得的纔算是人,否則便沒有了生死。她終究還只是個可憐的女人,沒有能夠得到丈夫的愛,能給她愛的人卻不是她的丈夫,兒子爲了女人拋棄了她拋棄了江山,如今唯一能夠承歡膝下的孫兒對她也是充滿了怨,如何能捨?”蒼月傲風說。
“可憐?”沈宛轉身看着蒼月傲風。
“不可憐嗎?離開心愛的人的滋味又是如何?幫着天下人與心愛的人爲敵又是何種滋味?我想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但是也覺着苦。宛兒,她比你苦太多。”
“你不是應該安慰我嗎?”沈宛緩緩笑起。
“你不需要我安慰,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能悔,也不要悔。”蒼月傲風回以同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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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的。”沈宛搖頭。
蒼月傲風疑惑。
“我需要你的安慰,上官,如果不是你,我想我早就死在恨離墳前了。”如今雖仍舊舍不了,可是心底卻也多了一分透徹,了了 ,悟了。
蒼月傲風如孩子一般燦笑起來,更是明媚了屋內的暖色。他會一直在她身邊守着,現在,還有將來。
“有些事,欲斷當斷。”
明珠走後不到三個時辰,另一個做說客的人便踏進了“一痕沙”的大門。
“咱們有多少年未見了?”是故人來。
初見時的那三人,如今只有這一人可見了。
“很多年了。”裕親王滿面風塵。“將明珠打發來之後,皇祖母便把我召了去,她知道明珠請不動你。”
“王爺,沒人能請動我。”
“是的,沒有人能請動你。皇祖母下了旨,若不是由你陪伴,直至她入殮,我都不許踏入京城半步。”裕親王疲憊地眨了眨乾澀的眼睛。
“她這又是何苦?”爲何如此執著地要見她一面!
“我知道這是在強人所難,可是……”
“我隨你去。”沈宛打斷了裕親王的話。說服她的並不是裕親王,其實早在蒼月傲風說那一番話時她就已經軟化。
欲斷當斷……
十二月,因太皇太后身染重病,康熙親制祝文,並步行至天壇祈禱。
幾年不見,這位原本犀利如箭戟的老婦人快速衰老了。
沈宛遠遠站在門邊,與那雙見證了大清所有榮耀的眼眸對視。
“謝謝你能來。”孝莊讓蘇麻拉姑扶自己坐起。
沈宛點點頭,緩緩靠近。
“本宮知道明珠請不動你,所以硬是下了一道旨意讓福全去。本宮真怕福全來不及回來給本宮送終。”
“老祖宗……”蘇麻拉姑不希望孝莊說那麼不吉利的話。
“太皇太后找民女何事?”沈宛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心平氣和。她依舊沒有跪,她不跪。
“本宮這個人,也是死心眼兒,從來不允許自己爲做過的事情後悔,即使知道那是錯的。那件事情不是本宮這一生做過的最大的錯事,卻讓本宮嚐到了一生最酸澀的果實。本宮的孫兒不原諒本宮,他告訴本宮,那是本宮和他今生難以彌補的裂痕。”
“太皇太后希望民女怎麼做?”沈宛艱澀地開口。
孝莊搖頭。“本宮今天找你來,並不是想要求你什麼,只是想見你一面,想親口對你說一聲對不起。本宮對不起過很多人,這些對不起,怕是隻能到了陰曹地府再對他們說了。”
沈宛點頭。“我不恨您了。”
“真的不恨?”孝莊苦笑。“可是連本宮自己都恨。玄燁說,那孩子叫恨離……本宮知道骨肉分離的痛,可是卻還是讓別的母親經歷這樣的事情,而且,那個孩子還是本宮的親孫,大清皇室的血脈。”
“沈宛的心跟着恨離一起去了,試問早就死過一回的人如何知道恨的滋味?有人曾經告訴過我,若人生了悟如佛,無悲無喜無夢無幻,無愛無恨四大皆空,生與死便不再有區別。”早知進宮見她便是自己安慰她的結果,沈宛啊沈宛,你會怨恨,可是終究還是學不會鐵石心腸。“人便是不能了,不能悟,不能捨,不能棄,參不透,捨不得。”
“參不透、捨不得……”
孝莊疲憊地閉上眼。“我至今還能記得科爾沁空氣中瀰漫着的手扒羊肉的香味,蘇麻拉姑,你還記得嗎?”
“記得!奴才記得!”蘇麻拉姑偷偷拭淚。
科爾沁左中旗,那連天的碧綠色海洋,嬤嬤煮的奶茶香味瀰漫了她兒時所有的記憶。還有那個少年逆着風大聲對她大聲喊着。“布木布泰!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福晉!”
她聽得不真切,至今仍不真切……
只記得,那日的風格外地藍,草格外地香……
多爾袞,有的時候,愛只是輸給了生死、時間,和慾望。我依舊是科爾沁的那個大玉兒,我依舊只爲你淚落成珠。
愛,也許真的只是滄海遺珠。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門。超渡三界難,經往原始磚。人生一夢中,榮華總是喜。浮生能有幾,愛恨一般糜。
陷在權力的沼澤裡糜爛了一生,何處能收留她這個被腐蝕了的靈魂?
孝莊眼前閃過許許多多人的面孔,多爾袞、皇太極、海蘭珠、福臨、玄燁……還有,她。孝莊睜開眼,眼角不期然滑落一顆淚珠。“見我的玄燁一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