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見的最終還是會看見到。
莊嚴肅穆的幃幄, 沈宛安靜地站在一邊,甚至沒有勇氣擡頭看那個女人。她不若漢家女子那般纖細柔軟,卻另顯了一股尊貴, 在男人眼中, 也是個一等一的美人兒了。
德妃坐在康熙對面, 沉默地用膳。不想見到她爲何還要召她來陪膳?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悄悄投向站在角落的人。
她安靜地幾乎沒有存在感, 可是卻耀眼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就是那日皇上在太皇太后那裡提到的女子嗎?太監素服, 可任誰一看都會知道此人就是一位俏紅妝。目光不自主地對上沈宛的,德妃心慌地別開眼。她自嘲地撇了撇嘴,在這裡, 她纔是正妻不是?爲何她要心慌?
康熙擡頭看沈宛,恰巧看見她心慌尷尬地不知如何自處的一幕。
“咳!”他清了清嗓子, “朕累了, 德妃跪安吧。”
沉默着起身, 沉默着行禮,沉默着離開。纔出幃幄, 德妃便不能自持地顫抖起來。連一絲的委屈他都不願意讓她受,究竟是怎麼樣的柔情?
“娘娘。”李德全低聲喚德妃。
意識到自己失了儀態,德妃回神,向李德全點了一下頭之後,落寞地看了幃幄一眼, 然後離開。愛情沒有對錯, 沒有公平, 可是卻還是該死地讓人揪心。她不甘心, 可是卻也不可奈何, 皇帝的心,她這般平凡的女子要不起……
李德全嘆息着搖頭。又是一個傷情的女子, 後宮,太多太多這樣的女子了!
“不舒服嗎?”康熙起身,拉着沈宛就近坐下。
沈宛搖頭。
“她給你臉色看了?”
“不是!”沈宛猛搖頭,唯恐康熙因爲自己的話而誤會了無辜的人。“只是,對上她的眼神時,覺得有些心虛罷了。”她笑得有些牽強。“玄燁,我這輩子還沒做過壞事,原來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情的感覺是這樣的。”
“宛兒……”康熙無言以對,只能伸手將她抱入懷。
“不過……”沈宛靠着他堅實的胸膛。
“什麼?”
她搖頭。
不過……什麼?康熙收緊了手,目光無焦距地望向前方,不知在思量些什麼。
不過至少,有他陪她下地獄,所以她不怕。
是這樣沒錯的吧?一起下了地獄……自古君王無真情,有女莫嫁帝王家,嫁入帝王家的女人,登上了人神仰視的殿堂,卻也同時跌了下萬丈深獄。她未嫁入天家,卻也不幸地成了他的女人,這是她曾經怎樣都不願意碰觸的禁忌。她懂!其實她什麼都懂!若哪日紅顏未老色先衰,若哪日……只是……只是……
“皇上。”李德全在帳外輕聲呼喚。“福建急報。”
沈宛推開康熙,從他懷裡離開。
早在六月十四日,施琅便率領戰艦三百,精銳水師二萬,進攻澎湖。臺灣小朝廷則派勇敢善戰的劉國軒守澎湖,所率兵將戰船與施琅相當。兩軍展開激戰,歷時七晝夜。澎湖大戰,鄭軍大敗。清軍擊沉敵船159艘,鄭軍死傷12000人,浮屍遍海,劉國軒僅率31艘船逃回臺灣。
消息傳來,康熙大喜。
只是清軍也因爲付出了代價——施琅右眼負傷,遊擊蘭理中炮慘死,清軍水師死傷數千。
而今,又是何問題?
康熙在看奏報的同時,裕親王走了進來。
對他微笑,沈宛轉身出去。
“何事?”歐陽屈獨自一人坐在幃幄後面的草坡上,見了沈宛後原是燦爛的笑,而後卻又迅速黯淡。
“屈兒,這幾日可都習慣?”沈宛開口。敏感的小傢伙。
原本黯淡了小臉又迅速揚起笑容。“不好。”
“不好還笑得如此開心?”
“沒有姑姑在身邊,就是不好。”除了被迫跟裕親王去福建外,身平第一次他離開沈宛那麼久。
“姑姑總要離開你的。待你成人了,難道還要呆在姑姑身邊不成?”沈宛溫和地問。
“爲什麼不可以?”歐陽屈反問。“我要一輩子呆在姑姑身邊,除非姑姑不要我,將我趕走。”
“你將來長大了,就要成家,還要立業。姑姑的‘一痕沙’終是要交給你,難道你想一輩子和我呆在蘇州?”沈宛將歐陽屈一番激動看成任性之語。
“姑姑現在有孩子了。”所以繼承人不再是他,所以他可以永遠留在她身邊。
“若是女兒,她定是呆在我身邊,若是兒子,我也只願他是一個平凡人。屈兒,姑姑說過,你是姑姑和沈家的未來,莫是你忘了?”沈宛皺了皺眉,第一次讓歐陽屈看見了自己的不悅。
“屈兒不敢。”歐陽屈倔強地別開了頭。
最終,沈宛只能無奈地輕嘆。
“姑姑。”
“什麼?”
“浙南沿海近幾日探聽到的消息幾乎都是同一個。”歐陽屈開始彙報這幾日探子送來的消息。小小的年紀,他已經是“一痕沙”名義上的主人,也慢慢成爲江南百姓茶餘飯後討論的一個話題——他儼然成了一個傳說。但他知道,他今日擁有的一切,都是姑姑給的,都是……身後明黃幃幄裡的那個人給的。“因爲澎湖之戰朝廷俘虜了近千名戰俘,這些戰俘在浙南幾乎都有親戚在,所以……”
“浙南現在人心不穩。”打了勝戰,對朝廷,對皇帝來多的確是值得慶賀的大事,可是戰事之於百姓,也許只是家園的破敗、親人的離散罷了。“全然是這樣的情況嗎?”
歐陽屈點頭。“姑姑,怎麼辦?”
沈宛突然笑起。“屈兒,我們只能帶來消息,至於怎麼辦,該是他要煩惱的事情。我們爲他辦事,可是有些界限還是千萬不能跨越的。懂否?”
他是個好皇帝,一直都會是。只是好皇帝,未必是好人……
“屈兒記下了。”正事到了這裡應該是結束了,歐陽屈看了沈宛的肚子一眼。“姑姑,弟弟妹妹這些天乖嗎?”
聞言,沈宛仍是微笑。“姑姑的肚子才三月大,怎會有知覺。”屈兒這孩子,不確定她腹中孩子是男是女,於是便用弟弟妹妹來稱呼。
“姑姑前些日子一直不舒服,害喜也十分嚴重。”
“都好了。”說來奇怪,自從到了熱河,害喜的症狀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是因爲這裡的氣候空氣太舒適的緣故嗎?還是,因爲見到了阿瑪,所以不鬧了……沈宛伸手,輕輕撫着肚子。
慈愛的眼神,那是孩提時代深印在腦海裡的記憶。歐陽屈愣愣地看着沈宛,突然憶起曾經在烏程的單純的日子,好像……什麼都變了,姑姑變了,他自己亦是……
木蘭圍場的草很繁茂,腳踩在草皮上,軟軟的,會發出“沙沙”的聲音,煞是好聽。就像此刻。
轉頭,看清了來人,沈宛緩緩站起身子。
歐陽屈同樣看見了來人,看了沈宛一眼,充滿敵意地護在沈宛身前。
“那是這些日子一直跟在裕親王身邊的孩子,原來是你的親人,難怪如此受禮遇。”德妃的聲音纖細,卻不柔軟,就像她的人一樣,許是天生就適合大富大貴。“你不要害怕,我來找你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是想看看你。”
“屈兒,裕親王適才尋你,你且去幃幄前守候。”沈宛支開歐陽屈。
歐陽屈轉身離開,但依舊倔強地守在不遠處不肯離去。
沈宛緩緩退後了一步。此刻她身着太監的衣物,與德妃的雍容華貴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皇上怎麼會以爲這樣的打扮能瞞了大家的眼呢?第一眼瞧見你時,我就看出了你是個女子。”德妃也向後退了一步。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瞞。太皇太后至今沒有表態,皇上便也高調了起來。他是皇帝,若是想帶個情人在身邊,誰敢說個不字?
沈宛淺笑。她並沒有在這個人身上聞到不友善的味道,可是她此刻是不是該擺出身爲狐狸精的嘴臉?這樣才符合她的身份不是嗎?
靜如處子,全身上下散發着柔軟的氣息,眼神溫婉的不象話。這就是皇上喜歡的女子嗎?這確實是滿人女子不可能有的。
“德妃娘娘。”沈宛微微點頭,並未行禮。她不懂宮中的規矩,不懂見到帝國皇妃該是何種禮儀。平民百姓見到皇妃,該是要下跪的,可是,若讓她下跪,那是斷不可能的。即使是初見康熙,她也未下跪過。她這副膝蓋,只跪在上高堂,只跪天地神明。
相比了沈宛的自在,德妃倒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很難想象,皇上會喜歡漢人女子,我一直以爲他喜歡的是像滿人女子那樣的颯爽英姿。如今看是瞧膩了宮中花色。”
“後宮充盈,萬般花色年年更新,萬歲爺有特別鍾愛的類型?”沈宛反問。
倒是德妃說不出了話。是啊,後宮女子,千嬌百媚,每一個都有不同的風情,指不定皇上喜愛的類型,但是她們這些被選入後宮的女子卻多多少少有一個共同的特徵——與彼時的朝堂風雲都有着一絲一毫或有或無的聯繫。
好生銳利的女子,一眼便看穿一切,一語便刺中她心底疼痛的部分。
“德妃娘娘是有話要說?”沈宛眼見歐陽屈不時投來的關切目光,不禁啞然失笑。
“你可知,如果你的存在被人發現,會是怎樣的局面?”許真的是爲了大局着想,但是此間又含了多少自己的私心?德妃不敢直視沈宛。
“我知道。”果然是這個……“娘娘請放心,我不會進宮的。”
德妃驚訝地看着沈宛。
“我從未想過進宮,所以請娘娘寬心。”沈宛鄭重地說。“我會將自己隱藏好,不會讓皇上爲難。”
遠處李德全往這邊探頭探腦看了幾下,沈宛看向德妃。“像是皇上找我了。”
“沈姑娘!”德妃叫住沈宛。“請你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我知道。”怎能忘記?
“還有,我爲我有過的所有不該有的想法向你道歉。”見面之前,曾料想過此女會是多麼難纏,可是真正見到,卻發現她僅僅只是卑微地守着情人。即使後宮有女人很愛皇帝,也不能像她這麼純粹,她們爭權奪勢……許多許多……
沈宛緩步向幃幄走去,眼中淚光乍然閃現。見了他的妾,委屈突然涌上了心頭,原本以爲心如止水了,不想她終也是個善嫉的女子罷了。
“李諳達?”停下腳步,沈宛也調試好了所有的心情。
“皇上此刻不開心,姑娘在身邊伴着吧。”李德全幫忙掀開幃幄。
點了一下頭,沈宛鑽了進去。
“去哪兒了?”康熙擡了一下頭,問。
“看屈兒了。”沈宛到他身邊,坐下。“煩心了?”
康熙點頭,大嘆了一口氣。“姚啓聖給朕出了一道大難題啊!”
沈宛笑而不語,靜待下文。
“看朕這麼煩心,難道你不想給朕一些意見嗎?”等了許久都等不到她的反應,康熙忍不住轉頭問。
“沈宛是婦道人家,怎會懂這些家國大事。”
“上回在五臺山不是說得頭頭是道。”聞言,康熙不禁失笑。
“喏,皇上又沒讓宛兒知曉發生了何事就惦記着讓宛兒給意見,莫不是將宛兒看成未卜先知的神仙了。”沈宛依偎在康熙身邊,輕聲道。
她只願今生能與他這般脈脈相視,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康熙終於笑了起來,他愛極了她這般吳儂軟語。握了握雪白的纖手,康熙點頭微笑,知曉她僅是想讓他展顏而已。“那朕再引導你一次。這道奏摺,是姚啓聖八百里加急送上來的。”他揚了揚手中的奏摺。
“臺灣不是大捷嗎?”
裝傻嗎?康熙責備地看了沈宛一眼。“施琅俘虜了近千戰俘,如今安置在水師軍營。他問朕該如何處置這些人。”
“皇上想如何?”沈宛代姚啓聖問。
“朕已讓人送去了第一道旨意,讓他們醫治傷者,並務必善待這些戰俘。”康熙皺眉。“可是……索額圖也跑去福建湊了熱鬧,平素他和明珠鬥得半死,可是如今兩人確衆口一詞,讓朕嚴辦了這些戰俘,以威懾臺灣。”威懾一詞,正中了他的下懷。三藩已撤,如今朝中再無異心,他急於建立屬於自己的天威。
“皇上。”沈宛挽住康熙的手,靠在他肩上。“我只是個雙耳不聞天下事的深閨女兒,朝中的這些大事,我聽着也是真的糊塗。但是,屈兒跟我說,最近浙南酒樓裡在討論的都是有關於戰俘的話題。也許我明白一些,如果我處在浙南這些百姓的位置,也會那樣子憂心的,親人成了戰俘,生死成迷,心中定也是難受;若是我處在臺灣百姓的位置,手足至親被敵對的軍隊俘虜了,也許出征前的那一面就是永別,家裡還有高堂、妻子,還有子女,心中定也沉痛萬分。對朝廷來說,殺的也許只是區區一個戰俘,可是失去的卻是多少民心?不止是臺灣,連浙南百姓的心都失了。”
“宛兒,你着實又讓朕驚豔了一回。”康熙擡起沈宛的下巴。應該“一痕沙”的探子是送了消息來的,可是她卻什麼也不說,分析了消息,審時度勢,平衡了各方利弊,然後再不着痕跡地用如是溫柔的方式告訴他結果,她真是……
她看見了他眼中的驚喜讚賞,可是這樣的眼神卻讓她的心微微地究疼了起來。此刻的她,更像是爲他出謀劃策的臣子,而非情人。
他用看臣子、下屬、心腹的眼神看着她!
“宛兒?”她眼中突如其來的脆弱,讓康熙收斂了笑容。
揚手輕輕捂住康熙的眼,她不願讓他看見她的脆弱,不願讓他看見她眼中閃逝的淚光。“玄燁,永遠不要再用這般眼神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