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恢復正常了。
那個心疼的夜之後, 康熙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只是,那已是近乎殘酷的冷漠了。可是這就是原本的他不是嗎?
他依舊是他,只是, 都變了……
“皇上最近如何了?”那日後的孝莊, 一下子蒼老了不少。“有往後宮跑嗎?”
后妃們面面相覷。除了佟佳皇貴妃和德妃之外, 其他人好像並不是很瞭解孝莊話中的意思。
“一切如常。”佟貴妃只能如此回答。又有多少人發現了皇上的改變呢?雖然他掩飾地很好, 但是時常出現的恍神, 牀第間情不自禁的稱呼,有多少人發現了呢?
佟貴妃的話語,讓后妃們都稍稍變了臉色。
原是, 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是聰明地選擇了緘默而以。“除了惠妃, 其他人都跪安吧。”孝莊疲憊地揮了揮手。
衆妃子福身離去, 只剩下惠妃一人不安地站在屋子中間。
“惠妃進宮, 超過十五年了吧?”
“是的,太皇太后。”嫺靜典雅如惠妃, 她原是書香閨秀,做不來爭搶一套,只是身後有個權傾朝野的明珠。
“真快啊,連胤禔也已經十三歲了。”孝莊點頭。“在京中,明珠算是你孃家的人?”
“明珠大人是臣妾的姨丈。”惠妃在宮中一向安分守己, 甚少攪和進妃子們爭風吃醋的事情中去。
“有強大的孃家做後盾, 惠妃儘可安心後半生了。”孝莊意有所指。
能在宮中安全地呆上那麼多年, 並且一步一步高升, 惠妃自然是聰明之人。聽出了孝莊的弦外之音, 她忙不迭地跪下。“太皇太后,臣妾從來不敢妄想什麼, 請太皇太后明鑑!”
“沒有自然之最好。皇太子的人選定下多年,不是說改就能改的。你也提點提點明珠,讓他收斂一些。本宮老了,有些事情已經想不明白了,所以做事必然不像皇帝那麼思前顧後,你讓他小心別與我遇上。”
“是。”惠妃忙應和。
“若是近些日子有空,就去孃家那裡走動走動。”孝莊突然說。
惠妃疑惑地看着孝莊。后妃一般是不能出宮的,這回孃家走動一說,又是何解?
“本宮想見見一個人。”孝莊站起。“本宮不想多說什麼,你也莫多問,該讓你知道的,我會吩咐德妃交代下去的。你……只用把她帶回來便是。”
“是,臣妾遵旨。”不敢多問,惠妃磕頭領命。她?太皇太后想見納蘭府何人?
“惠姐姐。”從慈寧宮出來,惠妃發現德妃已經等在那裡。
“德妹妹。”惠妃迎向她,欲言又止。
“老祖宗已經交待我了。”德妃微笑。“咱們做奴才的,也不敢多編排主子們什麼話。只是惠姐姐,老祖宗要見的是納蘭性德的小妾。”
“表哥的小妾?”惠妃略是驚訝。“老祖宗爲何要見表哥的小妾?”
“這就不是我們能猜測的了。”后妃當中,應該是她最瞭解一切了吧?“此女閨名沈宛,惠姐姐千萬要記住,一定要帶她回來見太皇太后。”否則,他們祖孫間的心結不知道何時能解開。
木蘭圍場的那個夏,她見識到了一個傲視天下的帝王最柔情的一面。他可以很爽朗地笑,只是因爲那個女人的一句吳儂軟語;他可以柔軟地只是一個普通的丈夫,只因爲那個女人的一個笑靨;他可以做天底下最幸福的父親,只因爲那個女人將他的手牽引至她的腹部……
那時的他,只是那女子一人的夫……
那個落英繽紛的夏,涼風中回首,發現對面的幸福,其實才是她一世想追求的。得不到的東西,所以看在眼裡就益發地珍貴了。
她羨慕沈宛,卻也同情她。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她一直認爲,相愛的人只有相守在一起纔是完滿,但今天看到這兩人……才明白,如若真心相愛,時空的阻隔並不是天涯。也許疼痛,但是,此時的痛苦卻也是快感的。
如今咫尺天涯,可是又可知有人在怎樣地羨慕他們?愛過,就夠了。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德妃忽明忽暗的表情,加之聽見沈宛的名字,惠妃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莫不是……”她蒼白了臉色。
沈宛……
德妃只是點頭。
愛情,離間了彼此相依爲命的一對祖孫。也許期間夾雜着骨肉之痛,但,對一個男人來說,兩邊同樣是至親,何以親情會在愛情的映照下變得如此渺小?愛,有時不就是把人心揉碎的一個過程嗎?之於她,之於後宮百妃,之於那兩人,何嘗不是如此?愛的兩端,都是些是傷痕累累的苦命人罷了。
是一時的一亂情迷?情有可原,可又讓人情何以堪?
兩人皆沉默了下來,直至分道揚鑣。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放下書,納蘭性德突然行至窗前。
“容若又是想賣弄文采?”沈宛無奈地放下書。近些時日的相處,本是兩人安靜地看書,可是最後都會變成這樣的情狀。
納蘭性德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見他笑而不語,她知曉他意欲何爲。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納蘭性德一愣,隨即感嘆,如沈宛的父親一般。“如此好文采,怎能只是俏紅妝?御蟬,若你是男子,該是何等鋒芒!”
沈宛笑起。近些日,她多了一些笑容,即使仍然苦澀“女子不能有如此文采?”
“非也。只是若這文采生在男兒身上,必可幹一番大事業;可是這文采生在女子身上,你看,”納蘭性德無奈地擺擺手,“就只能在深閨中陪我吟詩作賦罷了。”
“這又有什麼不好的?”
“是沒什麼不好,只是可惜了。”他還是唏噓。
“只是……幹一番大事業?這是‘於世無所芬華,若慼慼於富貴而以貧賤爲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的納蘭容若會說的話?”沈宛調侃他。
“我是空有了這一身文采。”納蘭性德苦笑,拳手作認輸狀。
沈宛疑惑地看着他,沉思片刻後即回答。“詩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容若兼而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怎只是空有一身文采?在沈宛看來,納蘭容若,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訝異地盯着沈宛敘舊,納蘭性德原本沉重的面色納蘭性德緩緩改變,最後,他釋然一笑。“御蟬如此評價,折煞了容若。”
這不像平時的納蘭性德。“容若爲何如此?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曾經有人跟我說過,我只是個會吟詩作賦沒有任何理想抱負的酸人罷了。現在想想,說得還真對不是?除了我的詩詞,我一無所有。”望向窗外,他目光深遠。
沈宛無言以對。
“吱呀”一聲,門被人輕緩地推了開來。沈宛轉身面上門口站裡的衣着華美的典雅婦人,心中疑惑。
“表哥終是讓其他女子住進了竹園,可是要告訴世人,你心有所屬?”惠妃冷冷地開口。
其實她並不想這樣。她原本只是想平平靜靜地來和表哥打個招呼,不想遇見他與其他女子吟詩作賦的場景。他們之間流淌着地舒逸感覺,讓她不知不覺便說出瞭如此刻薄的話。
在後宮,即使心生怨嫉,也要裝作若無其事,也要讓皇上認爲自己其實不在乎。已然顧不住自己的心了,但至少顧住了尊嚴。她知道,宮外有個男人,一直愛着她,一直只愛着她,這是深宮十多年來生命給予她的最大的安慰,可是如今……
原來是惠妃。沈宛向後退了幾步,退到了陰影之中。昨日已經聽聞府裡的下人說了,今日惠妃來府中探望。她躲在後面,不想見到與他有關的任何人,只是不曾想到惠妃會主動來後院。
惠妃收斂了情緒,低首斂眉便跨進了屋子。
“御蟬,看是表妹找我有事,你先去休息,找個丫環進來伺候便是。”知道沈宛不想面對惠妃,納蘭性德貼心地說。
“表哥莫不是怕我吃了她?”惠妃的聲音制止了沈宛離開的腳步。“我只是聽聞表哥去年納了江南有名的才女爲妾,所以來見見而已。表哥當真如此寶貝,連讓人看去了都不捨?”惠妃神色不爽。
“娘娘言重了。”納蘭性德抱拳,恭恭敬敬。
納蘭性德的生疏讓惠妃僵硬了神色。她轉身靠近沈宛。“我聽說過你。”
沈宛沒有搭話,只是優雅地福了福身子。
“見到皇妃,你不知道應該行跪拜之禮嗎?”惠妃微微擡起了下巴。她無意刁難沈宛,只是……心中沒有由來的憤懣讓她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沈宛的膝,只跪神明高堂。”
“倒是,你連皇上都未跪過。”於這女子的一切,曾經是後宮衆女眷關注的焦點。惠妃只是轉身坐下。“表哥,我着實喜歡你的這位妾室,可否將她借與我,讓她進宮陪我幾日?”她自然是沒有忘記此次出宮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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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蟬不熟宮中規矩,怕是會衝撞了娘娘。”納蘭性德立刻拒絕。
“表哥連離開她幾日都捨不得?”
納蘭性德皺眉,未加細想。“是。”
惠妃也沉默了下來。
“容若,可否讓我與娘娘單獨聊一會兒?”一直沉默着的沈宛開口。
“可是……”納蘭性德原本不肯,可是卻見沈宛堅持的目光,最後無奈地點頭。
“表哥很疼你。”待納蘭性德出去,惠妃面對沈宛。
“容若只覺有愧於我。”至於情愛,也許他們早就沒有了思考的力氣,不願意再做深思。
“剛纔我說的……”
“娘娘,沈宛不想拐彎抹角,只是想請問娘娘,是誰讓娘娘來找我的?”沈宛開門見山。自然不是康熙,他明白她的。能驚動皇妃親自來請人的,除了皇帝,便是她了……
“是太皇太后。”見沈宛如此,惠妃便也直說。
“如果是太皇太后,沈宛還請娘娘回宮。她知道我不會見她的。”這便是沈宛的回答。
如此大的架子!惠妃皺起了眉頭。
“娘娘不要誤會。我此生不會再見愛新覺羅家的任何人,太皇太后明白的。”見了又是如何?只是徒增怨恨罷了。
“入局之初便註定如此,如今你纔來彌補又有何意?是去是留,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間都已失和。”德妃告訴她,如果沈宛堅持不肯來,那便如此告訴沈宛。她一直都知道那日皇上在乾清宮衝撞了太皇太后的事情,卻不想竟是爲了沈宛。當德妃告訴她時,她真的……
沈宛果然沉默了下來。
“如若只是爲了解開心結,那沈宛便更沒有必要見太皇太后了。”這不是任性,只是不想罷了。許久,沈宛擡頭。“我不見愛新覺羅家族的所有人,尤其是太皇太后。只是娘娘放心,既然太皇太后和皇上之間的心結由沈宛引起,那沈宛必當不悔袖手旁觀。”
如是說,那……必要再見他……
“我會與皇上解釋的。”
即使這樣,她今生不再見他,決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