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Chapter 17

一切都恢復正常了。

那個心疼的夜之後, 康熙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只是,那已是近乎殘酷的冷漠了。可是這就是原本的他不是嗎?

他依舊是他,只是, 都變了……

“皇上最近如何了?”那日後的孝莊, 一下子蒼老了不少。“有往後宮跑嗎?”

后妃們面面相覷。除了佟佳皇貴妃和德妃之外, 其他人好像並不是很瞭解孝莊話中的意思。

“一切如常。”佟貴妃只能如此回答。又有多少人發現了皇上的改變呢?雖然他掩飾地很好, 但是時常出現的恍神, 牀第間情不自禁的稱呼,有多少人發現了呢?

佟貴妃的話語,讓后妃們都稍稍變了臉色。

原是, 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是聰明地選擇了緘默而以。“除了惠妃, 其他人都跪安吧。”孝莊疲憊地揮了揮手。

衆妃子福身離去, 只剩下惠妃一人不安地站在屋子中間。

“惠妃進宮, 超過十五年了吧?”

“是的,太皇太后。”嫺靜典雅如惠妃, 她原是書香閨秀,做不來爭搶一套,只是身後有個權傾朝野的明珠。

“真快啊,連胤禔也已經十三歲了。”孝莊點頭。“在京中,明珠算是你孃家的人?”

“明珠大人是臣妾的姨丈。”惠妃在宮中一向安分守己, 甚少攪和進妃子們爭風吃醋的事情中去。

“有強大的孃家做後盾, 惠妃儘可安心後半生了。”孝莊意有所指。

能在宮中安全地呆上那麼多年, 並且一步一步高升, 惠妃自然是聰明之人。聽出了孝莊的弦外之音, 她忙不迭地跪下。“太皇太后,臣妾從來不敢妄想什麼, 請太皇太后明鑑!”

“沒有自然之最好。皇太子的人選定下多年,不是說改就能改的。你也提點提點明珠,讓他收斂一些。本宮老了,有些事情已經想不明白了,所以做事必然不像皇帝那麼思前顧後,你讓他小心別與我遇上。”

“是。”惠妃忙應和。

“若是近些日子有空,就去孃家那裡走動走動。”孝莊突然說。

惠妃疑惑地看着孝莊。后妃一般是不能出宮的,這回孃家走動一說,又是何解?

“本宮想見見一個人。”孝莊站起。“本宮不想多說什麼,你也莫多問,該讓你知道的,我會吩咐德妃交代下去的。你……只用把她帶回來便是。”

“是,臣妾遵旨。”不敢多問,惠妃磕頭領命。她?太皇太后想見納蘭府何人?

“惠姐姐。”從慈寧宮出來,惠妃發現德妃已經等在那裡。

“德妹妹。”惠妃迎向她,欲言又止。

“老祖宗已經交待我了。”德妃微笑。“咱們做奴才的,也不敢多編排主子們什麼話。只是惠姐姐,老祖宗要見的是納蘭性德的小妾。”

“表哥的小妾?”惠妃略是驚訝。“老祖宗爲何要見表哥的小妾?”

“這就不是我們能猜測的了。”后妃當中,應該是她最瞭解一切了吧?“此女閨名沈宛,惠姐姐千萬要記住,一定要帶她回來見太皇太后。”否則,他們祖孫間的心結不知道何時能解開。

木蘭圍場的那個夏,她見識到了一個傲視天下的帝王最柔情的一面。他可以很爽朗地笑,只是因爲那個女人的一句吳儂軟語;他可以柔軟地只是一個普通的丈夫,只因爲那個女人的一個笑靨;他可以做天底下最幸福的父親,只因爲那個女人將他的手牽引至她的腹部……

那時的他,只是那女子一人的夫……

那個落英繽紛的夏,涼風中回首,發現對面的幸福,其實才是她一世想追求的。得不到的東西,所以看在眼裡就益發地珍貴了。

她羨慕沈宛,卻也同情她。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她一直認爲,相愛的人只有相守在一起纔是完滿,但今天看到這兩人……才明白,如若真心相愛,時空的阻隔並不是天涯。也許疼痛,但是,此時的痛苦卻也是快感的。

如今咫尺天涯,可是又可知有人在怎樣地羨慕他們?愛過,就夠了。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德妃忽明忽暗的表情,加之聽見沈宛的名字,惠妃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莫不是……”她蒼白了臉色。

沈宛……

德妃只是點頭。

愛情,離間了彼此相依爲命的一對祖孫。也許期間夾雜着骨肉之痛,但,對一個男人來說,兩邊同樣是至親,何以親情會在愛情的映照下變得如此渺小?愛,有時不就是把人心揉碎的一個過程嗎?之於她,之於後宮百妃,之於那兩人,何嘗不是如此?愛的兩端,都是些是傷痕累累的苦命人罷了。

是一時的一亂情迷?情有可原,可又讓人情何以堪?

兩人皆沉默了下來,直至分道揚鑣。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放下書,納蘭性德突然行至窗前。

“容若又是想賣弄文采?”沈宛無奈地放下書。近些時日的相處,本是兩人安靜地看書,可是最後都會變成這樣的情狀。

納蘭性德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見他笑而不語,她知曉他意欲何爲。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納蘭性德一愣,隨即感嘆,如沈宛的父親一般。“如此好文采,怎能只是俏紅妝?御蟬,若你是男子,該是何等鋒芒!”

沈宛笑起。近些日,她多了一些笑容,即使仍然苦澀“女子不能有如此文采?”

“非也。只是若這文采生在男兒身上,必可幹一番大事業;可是這文采生在女子身上,你看,”納蘭性德無奈地擺擺手,“就只能在深閨中陪我吟詩作賦罷了。”

“這又有什麼不好的?”

“是沒什麼不好,只是可惜了。”他還是唏噓。

“只是……幹一番大事業?這是‘於世無所芬華,若慼慼於富貴而以貧賤爲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的納蘭容若會說的話?”沈宛調侃他。

“我是空有了這一身文采。”納蘭性德苦笑,拳手作認輸狀。

沈宛疑惑地看着他,沉思片刻後即回答。“詩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容若兼而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怎只是空有一身文采?在沈宛看來,納蘭容若,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訝異地盯着沈宛敘舊,納蘭性德原本沉重的面色納蘭性德緩緩改變,最後,他釋然一笑。“御蟬如此評價,折煞了容若。”

這不像平時的納蘭性德。“容若爲何如此?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曾經有人跟我說過,我只是個會吟詩作賦沒有任何理想抱負的酸人罷了。現在想想,說得還真對不是?除了我的詩詞,我一無所有。”望向窗外,他目光深遠。

沈宛無言以對。

“吱呀”一聲,門被人輕緩地推了開來。沈宛轉身面上門口站裡的衣着華美的典雅婦人,心中疑惑。

“表哥終是讓其他女子住進了竹園,可是要告訴世人,你心有所屬?”惠妃冷冷地開口。

其實她並不想這樣。她原本只是想平平靜靜地來和表哥打個招呼,不想遇見他與其他女子吟詩作賦的場景。他們之間流淌着地舒逸感覺,讓她不知不覺便說出瞭如此刻薄的話。

在後宮,即使心生怨嫉,也要裝作若無其事,也要讓皇上認爲自己其實不在乎。已然顧不住自己的心了,但至少顧住了尊嚴。她知道,宮外有個男人,一直愛着她,一直只愛着她,這是深宮十多年來生命給予她的最大的安慰,可是如今……

原來是惠妃。沈宛向後退了幾步,退到了陰影之中。昨日已經聽聞府裡的下人說了,今日惠妃來府中探望。她躲在後面,不想見到與他有關的任何人,只是不曾想到惠妃會主動來後院。

惠妃收斂了情緒,低首斂眉便跨進了屋子。

“御蟬,看是表妹找我有事,你先去休息,找個丫環進來伺候便是。”知道沈宛不想面對惠妃,納蘭性德貼心地說。

“表哥莫不是怕我吃了她?”惠妃的聲音制止了沈宛離開的腳步。“我只是聽聞表哥去年納了江南有名的才女爲妾,所以來見見而已。表哥當真如此寶貝,連讓人看去了都不捨?”惠妃神色不爽。

“娘娘言重了。”納蘭性德抱拳,恭恭敬敬。

納蘭性德的生疏讓惠妃僵硬了神色。她轉身靠近沈宛。“我聽說過你。”

沈宛沒有搭話,只是優雅地福了福身子。

“見到皇妃,你不知道應該行跪拜之禮嗎?”惠妃微微擡起了下巴。她無意刁難沈宛,只是……心中沒有由來的憤懣讓她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沈宛的膝,只跪神明高堂。”

“倒是,你連皇上都未跪過。”於這女子的一切,曾經是後宮衆女眷關注的焦點。惠妃只是轉身坐下。“表哥,我着實喜歡你的這位妾室,可否將她借與我,讓她進宮陪我幾日?”她自然是沒有忘記此次出宮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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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蟬不熟宮中規矩,怕是會衝撞了娘娘。”納蘭性德立刻拒絕。

“表哥連離開她幾日都捨不得?”

納蘭性德皺眉,未加細想。“是。”

惠妃也沉默了下來。

“容若,可否讓我與娘娘單獨聊一會兒?”一直沉默着的沈宛開口。

“可是……”納蘭性德原本不肯,可是卻見沈宛堅持的目光,最後無奈地點頭。

“表哥很疼你。”待納蘭性德出去,惠妃面對沈宛。

“容若只覺有愧於我。”至於情愛,也許他們早就沒有了思考的力氣,不願意再做深思。

“剛纔我說的……”

“娘娘,沈宛不想拐彎抹角,只是想請問娘娘,是誰讓娘娘來找我的?”沈宛開門見山。自然不是康熙,他明白她的。能驚動皇妃親自來請人的,除了皇帝,便是她了……

“是太皇太后。”見沈宛如此,惠妃便也直說。

“如果是太皇太后,沈宛還請娘娘回宮。她知道我不會見她的。”這便是沈宛的回答。

如此大的架子!惠妃皺起了眉頭。

“娘娘不要誤會。我此生不會再見愛新覺羅家的任何人,太皇太后明白的。”見了又是如何?只是徒增怨恨罷了。

“入局之初便註定如此,如今你纔來彌補又有何意?是去是留,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間都已失和。”德妃告訴她,如果沈宛堅持不肯來,那便如此告訴沈宛。她一直都知道那日皇上在乾清宮衝撞了太皇太后的事情,卻不想竟是爲了沈宛。當德妃告訴她時,她真的……

沈宛果然沉默了下來。

“如若只是爲了解開心結,那沈宛便更沒有必要見太皇太后了。”這不是任性,只是不想罷了。許久,沈宛擡頭。“我不見愛新覺羅家族的所有人,尤其是太皇太后。只是娘娘放心,既然太皇太后和皇上之間的心結由沈宛引起,那沈宛必當不悔袖手旁觀。”

如是說,那……必要再見他……

“我會與皇上解釋的。”

即使這樣,她今生不再見他,決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