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泓細泉自山頂潺湲流下,如白色的絲帶縈繞着山體,卻在山腰處迸發而成飛瀑,衝襲而下。翠骨珊珊的古樹宛如巧手點綴一般,鑲嵌在飛瀑兩邊,在水氣氤氳下,宛如一幅妙相天成的水墨畫。
這樣的山水,本是世外桃源,但此刻,卻添加了一份皇家貴氣。
仰望山頂之處,是一片平臺,平臺之上,赫然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祭臺,祭臺之上,描繪着五爪金龍。青煙嫋嫋,金龍宛如在雲霧中沉浮。一個人盤膝坐在祭臺之上,星冠羽服,正在打坐。他手中拿着一柄浮麈,上面刻着四個字:飛玄真君。
這是當朝嘉靖皇帝給自己加封的道號,全稱是“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此人面色淡金,體胖身虛,卻正是嘉靖皇帝。
嘉靖旁邊站着一個人,也是星冠羽服,乃是當朝國師吳清風。
皇帝出巡,是何等大事,往往要千人相隨,萬人相伴。但這座山上,卻只有這兩個人,再也見不到第三個。
沉香散成的青煙嫋嫋,織入了夜色中。嘉靖已經靜坐了三個時辰。他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問道:“國師,這座山上真的有神仙嗎?”
吳清風搖動手中的拂塵,肅然道:“果真會有。否則,臣豈敢讓陛下到此處祭天?”
嘉靖:“那,仙人真的肯幫我們?”
這句話讓吳清風沉默了一下,也悠然嘆道:“億萬蒼生將要遭受大劫,明朝江山危在旦夕,我們只能誠心祭天,祈求仙人的慈悲。所以臣纔要皇上御駕親來,孤身露宿山頂,以誠意感動仙人。”
嘉靖哦了一聲,卻並不相信。他篤信仙道,在位幾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尋訪仙蹟。騙人的把戲見了不少,但仙人卻一個都沒有見到。這座山雖然不錯,但若說仙人會在此處出現,他卻並不怎麼相信。
他相信的,是吳清風的那句話——大明江山危在旦夕。
他什麼都可以不相信,只有這句話,他卻不能不相信。
明朝歷代天子,都被這句話嚇得惴惴不安。
此刻,月上中天。
一片瓊華,照耀寰宇。月色如銀,將周天全都籠在了淡淡的憂鬱中。
閒雲度月,仙人何處?
嘉靖有些不耐煩,兩腿痠軟,忍不住就想站起來。突然,就聽吳清風輕噓了一聲,道:“皇上,請噤聲,仙人已經到了。”
嘉靖急忙擡頭,就見一個淡淡的人影出現在了御宿山頂上。
金黃色的明月彷彿一隻碩大的圓盤,懸在他身後。那人青衫落落臨風,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祇,俯瞰着塵寰。他背對着山下站立,凝望着蒼宇。一剎那間,嘉靖彷彿有種被逼視着的錯覺。他的五臟六腑都變得透明起來,被那人看了個遍。
他一陣驚訝,卻又一陣歡喜。莫非真的是仙人來到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來,錯覺再度出現。
那人的身影本來遠在天邊,此時,卻忽然清晰起來。他的緩緩轉身,一雙眸子冷冷地注視着嘉靖。
嘉靖忍不住一聲驚呼。
這人的雙眸是如此深沉,彷彿蘊含了整個幽冥。僅僅只是凝視一眼,就讓人忍不住心悸。嘉靖雙足一軟,忍不住跌坐在地。
吳清風大吃一驚,張口剛要說什麼,氣勁倏然爆發,月光猛然沉重了起來,輕雲似乎化爲萬鈞巨石,凌空壓於他身上。
這絕不是幻覺,因爲吳清風分明感覺到自己的骨骼被壓的格格作響。
他心頭閃過一陣驚恐,瞳孔已不受控制地放大。
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是將屠盡世間一切生靈的魔王!
但,他並不想殺他們,凌厲氣勁在他們身上只停留了一瞬息,便倏然退卻。風輕月冷,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山中落花受了殺氣催動,紛落如雨。
吳清風卻彷彿受了漫長的酷刑,不禁委頓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漫天花雨中,那人輕輕拂袖,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坐了下來。他的姿態極爲隨意,甚至帶着幾分閒散。但恍惚之間,嘉靖帝卻彷彿覺得此處化爲金鑾寶殿,自己是朝班中等待朝拜的臣子。
而他,卻是君臨天下的帝王。
花影紛亂中,只聽那人淡淡道:“下去。”
嘉靖頭腦中一陣暈眩,那人的聲音彷彿在他的頭頂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將這道命令直接灌入其中。他忍不住轉身向山下走去。
一聲鶴鳴,在山中響起。吳清風身子凌空而起,一口鮮血噴出。
鮮血聚成一隻血鶴,在空中猛然炸開。刺鼻的血腥氣讓嘉靖心神忍不住一窒,動作停了下來。吳清風一把拉住他,臉色已幾乎變成了白紙。
“閣主!”
閣主?
嘉靖一驚。忍不住轉身,擡頭。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配稱這個名號。
華音閣主,卓王孫。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國師不是在這裡祭天,等候仙人嗎?
嘉靖心中充滿了困惑。
金黃滿月中,那個人緩緩走向前來,嘴角挑起一絲冰冷的微笑。
“御宿山中不留客,兩位請回罷!”
只是那麼一瞬間,嘉靖皇帝已經看清,此人的確是卓王孫。
他對這個人印象深刻,雖只見過一面,但早已深印心底。
京師城下,以三句“天下”之言,令吳越王一敗塗地。俺答汗十萬大軍,瓦解在他一人之前◆◆◆[1]。
當時情景,嘉靖怎能忘卻?他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你是卓王孫!”
卓王孫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嘉靖帝心中的困惑卻絲毫不消。
他們等待的是仙人,卓王孫來做什麼呢?
爲什麼國師一面口吐鮮血,卻又一面面露欣喜?難道卓王孫就是他們要等的仙人?
這又如何可能?
卓王孫的微笑迅速歸爲冰冷,整座山都變得寒冷起來。嘉靖又開始一步步後退。
突然,又是一聲清鶴之鳴,血光再現,吳清風緩緩踏上一步,襟前的血色更濃,臉色卻更白。
卓王孫淡淡道:“你應該知道,再用一次元命之音,你就死。”
吳清風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求閣主看一件東西。只要閣主看一眼,在下就算死在這裡,都絕沒有半分遺憾。”
鮮血與蒼白映襯着他臉上的決絕,就連卓王孫也不禁有一絲動容。
“好。”
吳清風繃着的一口氣,這才鬆了下來。他腳步一陣踉蹌,幾乎站立不住。他蹣跚着,向祭臺一旁走去。
那裡,放着一乘小轎。轎上的簾子閉得緊緊的,連一絲風都不透。彷彿轎中是另一個隔絕的世界。看着這乘轎子,吳清風嘴角升起了一絲微笑。似乎他早就料定,這乘轎子裡的東西,一定能打動卓王孫。
他的手緩緩攀上轎子,猛地將轎簾拉開。
“篤”,輕輕的一聲響,是弓鞋敲在轎底的聲音。一隻雪白的衣袖從轎中伸了出來,扶在了轎杆上,接着,是籠鞋淺着的一隻鴉頭襪,以及被弓鞋撐起的裙角。裙與鞋都是雪白的,慢慢的,一個嬌小的身影探了出來。
卓王孫忍不住失聲驚呼。
人影一閃,吳清風被凌空提了起來。他駭然低頭,就被卓王孫的目光深深吸引。
那是漆黑的,不帶有任何感**彩的瞳仁,任何目光都會深陷其中,彷彿連希望都無法興起。那彷彿是上古神魔的毀滅之瞳,雖然寧靜沉着,卻充滿了殺戮的殘酷。
只看了一眼,吳清風的心就開始顫抖起來。他幾乎忍不住狂呼出口,但作爲國師的尊嚴讓他死命地咬住了嘴脣。鮮血,從口腔中溢了出來,他能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抖,無法停止。
卓王孫的力量像是天上的巨龍一般纏繞着他,慢慢沁入他的皮膚,束縛他的筋骨,浸漬他的靈魂,禁錮他的輪迴。他像是被綁在火刑柱上的囚犯,聞到了自己皮肉的焦灼味。
那雙眸子中的漆黑,彷彿在旋轉,吞噬着吳清風最後一絲理智。他不知道自己的恐懼什麼時候就會爆炸,他就會像一個孩子一樣哭喊,哀求卓王孫放開他饒過他。
一字一字地,卓王孫問道:“她,是誰?”
吳清風感到每個字,都像是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口。他忍不住狂呼起來:“她叫嫚兒,她不是小鸞!她不是小鸞!”
卓王孫猝然放手。
吳清風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卓王孫的目光,卻已盯在了嫚兒身上。
他的眸中,沒有了漆黑,還原成普通的眸色。
他看到的,卻是小鸞。
以前,他從未想到過世間竟會有兩個人長的這麼像。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嫚兒,跟六年前他見到的小鸞幾乎一模一樣。甚至,連仰望着他的神情,都是那麼相似。宛若聖手臨摹的一幅畫。
那淡淡的眼眸,隱隱含着的一抹憂傷,以及尚未觸及世情的嬌稚。孱弱的靈魂,孱弱的,白得像是透明的肌膚。
她的眉目,就算卓王孫看來,都幾乎跟小鸞一模一樣。更相似的是她的神態。見到他,卓王孫不禁一陣恍惚。
彷彿是小鸞拈着花,重又站在了他面前。
他,彷彿從未失去她,只不過是清晨的露珠,迷濛了他的眼睛,讓他看不到她。
他幾乎忍不住想要跨上一步,將她攬在懷裡。
他所有的失落,都將被填滿。所有的痛苦,都將不再永恆。
他幾乎忍不住跨上這一步。
月色之下,她就像是夜月的精靈,等着一個守護的擁抱。
吳清風盯着卓王孫。卓王孫的每一個神情都落在他的眼睛裡。慢慢地,他露出了一絲笑容。
猛虎,已漸漸入了他的牢籠。無論虎多麼危險,只要找到正確的餌,就必定能夠降伏。沒有什麼能比馴服一頭爪牙尖利的猛虎更令人感到滿足的了。
他忘卻了身上的痛苦,充滿愉悅地站了起來:“大明朝人口約有七千萬,年齡十六歲的少女大約一百二十萬。三個月內,各地官員按照圖譜選出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形似者送往京城,再由見過小鸞的人選出十名,再由我親自甄選,最後的結果就是嫚兒。這個計劃,本是吳越王制定的,用以暗殺閣主。但在下與皇上商量,閣主乃是天人,豈是一個女子所能傷的?聞說閣主痛失所愛,不如將嫚兒送與閣主,略慰寂寥。”
說着,臉上的微笑更盛。
能夠在全國範圍內選出一名如此形似神似之人,看似簡單,但其中所蘊含的艱難,恐怕絕非常人能夠想像。如果不是以帝王之尊,號令天下,動用千人萬人,恐怕絕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也難怪吳清風心中得意。步小鸞逝世,卓王孫心中傷痛,天下人共知。此時有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嫚兒來到面前。吳清風相信卓王孫絕不可能拒絕。
誰又會拒絕?
他篤信,卓王孫一定能答應他的條件。
嫚兒宛如透明般的面容隱在月光裡。在月下看來,她幾乎就是小鸞。世上再也找不出更相像的兩個人了,正如無法找出另一顆同樣傷痛的心。
月光也照在卓王孫的臉上。這張臉似是忽然變成了普通人,不再那麼冰冷,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他有了七情六慾,全都刻在了臉上,不停地變幻着。
那是,只有小鸞才能帶給他的感情。
她於他,已經超過了一切女子對於男子的意義。妻子,妹妹,女兒,情人;孺慕,依戀,愛惜,驕縱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他心中唯一的空缺,是冰冷石座上的神詆,俯瞰人間時所流的一滴眼淚。是隱藏在他神性中唯一的柔軟,是毀滅與殘酷的命運中唯餘的溫存。給他痛苦,卻又無法割捨。如果失去她,他的心便會冰冷,他與這個世界將漸漸遠去。
他,不能沒有她。她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的七情六慾。
嫚兒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露出了一絲笑容,向他走去。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似乎也已意識到,他便是她的終點。只有在他的身邊,她的生命纔有意義。
她的生命,必須要他來點燃。
就彷彿是六年前,小鸞見到他的第一面,將花交到他的手中。
那時,他曾感受到一線溫暖。
嫚兒的手,也向他伸來,恍惚中,彷彿是一束光。
突然,一聲嬌呼,她的身子忽然栽倒,委頓在地上。她就像是一朵飽受摧殘的花朵,甚至容不得一絲驚喜。
這一幕,亦與六年前一模一樣。卓王孫嘴角泛起一絲痛苦之色。
生命的畫卷,竟如此殘忍,將已翻覆過的篇章再一次打開,從頭展示斑駁的血痕。本已終結的樂章,竟不顧聽者的悲傷,在悲嘆的嘆息中再度奏起前奏,聲聲敲擊着尚未癒合的創口,讓心變得如此痛楚。
吳清風悠悠道:“造化,總是這麼神奇。我們尋到嫚兒的時候,發現她身上也有種古怪的病,只要一天不吃這種藥,她立即就會死去。這種藥用奇方異術製成,只有皇家才能夠供給。或者,還有華音閣。”
說着,他拿出一隻小小的琉璃瓶,遞到卓王孫面前。
月光,將嫚兒的痛苦照的那麼清晰。
只要他接過琉璃瓶,給她藥丸,他就會救活另一個小鸞。
一個一樣孱弱,透明,稚弱,傷感的小鸞。
就如六年前一模一樣。
他的痛苦,空缺,冰冷,也將不在。他留戀的,依賴的,守護的,悵望的,都將圓滿。再無遺憾。他將與她在一起,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將他們分開。
卓王孫的身上,泛起了一陣輕微的波瀾。
月色,將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