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的風不似廣東那麼溫柔,一如這山中的居民一樣,粗獷豪邁。每一次走過山間,都會用力地搖動樹冠,讓樹葉沙沙做響,讓那半人高的野草彎腰,以此來顯示自己的威能。陣陣山風呼嘯,草木搖動,隨着風飄來的,便是濃郁的血腥味以及喊殺聲。
大山的寧靜自從去歲的夜襲開始,就已經被徹底打破。以往,外來者闖入山林驚動森林內萬千生靈的事也頻繁發生,但是外來者就像風,不管再強,也只是呼嘯而過。本地人是石頭,永久留在那裡,一動不動,只要堅持住,最終山林還是屬於石頭。
可是這次,情形不同了。
外來人並沒有像風一樣迅速而激烈的滌盪山谷,反倒是像火,從外面八方聚攏過來,一點點蠶食掉山林間的一切,隨後將圈子縮小……再縮小。
這次或許真要大難臨頭了。
山中派出使者求和,得到的只是使者的首級。捆了漢人書生去交涉,得到的只是亂箭。到此時,即便是樸素的山民也能明白,這次戰爭根本與書生無關,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藉口,然後消滅自己而已。
那作爲罪魁的書生,在官軍的箭雨中中了一箭,當時山裡已經沒有了藥材,更沒有鹽巴。傷口於是潰爛,生瘡,人於是就發燒說胡話,直到死去。其實自從戰爭爆發以來,死人已經夠多了,他死不死山裡人已經不在意。只是他死前反覆唸叨的居然是老婆救我,讓這些山民覺得更爲鄙夷。
隨着包圍圈日益縮小,盤勝預料到,或許到了徹底與外來人做個了結的時候,在那之前自己必須把種子留下,確保火種存在。他的子嗣女兒,在這段時間開始逃亡,而追殺也就隨之發生。
森林間,健壯如山的男子,拉着美麗清純,身穿青色布裙的少女飛奔,在他們身後,護衛與追擊者的戰鬥始終在繼續。刀劍碰撞聲,喝罵聲,慘叫聲,間獲傳來。有的聲音陌生,有的聲音熟悉。
“啊!”
一聲慘叫聲距離兩人很近,少女驚叫道:“鐵牙大叔!”停下腳步,想要回頭去看,卻被男子帶得停不住腳步,只好跟着他向前跑。身後,一個陰冷的笑聲已經響起,“小娘們,別跑了,留點力氣陪爺……”話音未落,那高大男子猛然回身,向着森林裡射出一支弩箭,於是笑聲被慘叫聲截斷,戛然而止。
大漢拉着女子向前又跑了好一陣,眼看女子已經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住步子。少女喘息着,胸脯劇烈起伏,眼裡已滿是淚水。身旁的護衛全都不見,只剩了他們兩個,男子看着自己心上人目光裡的溫情與思念化也化不開。
“瓊妹……一會上了船,我就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記住,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停。你是盤王的女兒,這山裡每一個人,天生就該爲你而死。我們就算死光,也不能讓你落到官兵手裡,被那些人欺辱。你想想阿草、石頭媽她們死的那樣子,不能停……千萬不能停。”
少女想起自己曾經的好姐妹,女兵,下屬。赤着身子的死狀,或是被迫在陣前裸身舞蹈的模樣,心頭也自冰涼。她看着男子道:“阿虎哥,你……跟我一起走吧?我要你陪着我,我們一起逃。”
男子搖搖頭,“我是部落的勇士,就該爲守衛神山戰鬥到死,這是我的宿命。瓊妹,你必須活下去,就像你的兄弟手足一樣,你們只要活着,盤王的子息就沒有斷絕,部落就可以恢復。”
少女眼含熱淚,抓着男子的手不放。“不……我不要跟虎哥分開。我不明白,爲什麼官兵要來殺我們,爲什麼神山不再保佑它的子民。以往每次官兵來,神山都會降下懲罰,用瘟疫或是飢餓,以神蟲把他們驅趕出我們的土地,爲什麼這次……”
男子沉默無語,作爲部落裡有名的勇士,他甚至可以徒手和猛獸搏鬥,但是要讓他解答這種問題,明顯超出其能力範圍。他也不明白,爲什麼部落這次不但敗了,而且敗的這麼慘。
其實自己打不過官兵,是部落裡所有人的共識,所以才用你有十萬官兵,我有十萬大山作爲應對手段。不管來多少兵,只要自己可以藏住身形,他們走了,山就還是自己的。
可是這次官軍的表現跟以往每次都不一樣,他們並不是一窩蜂地搜捕找人,而是像箍桶一樣,把各部落的據點一個個拔起,壓縮着他們向腹心地帶收縮。
所謂的十萬大山,只是個託詞,即使山裡人,也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生存。何況數以萬計的老少,想要藏起來,需要的空間也很大,適合生存的據點也就那麼幾個。之前採購大木,進山砍伐,就把幾個據點的隱蔽環境破壞掉,等到打起來山民才發現,原來伐木是個陰謀,目的就是把他們的迴旋餘地變小。
逃脫,盤王的子女必須逃出去,爲了保護盤王的子女而死,靈魂將回歸山神懷抱,與天地同壽。在這種信仰的支撐下,保護盤王子女突圍的人忠誠和勇敢都不匱乏,但是每次逃亡,都沒有人回來的消息。
名爲盤瓊的美麗少女是盤王最小的女兒,亦是最得寵的一個,爲了這次逃離,盤王安排了手下最出色的護衛盤虎以及幾十名部落裡最強壯的漢子。但是現在,盤瓊身邊的護衛,就只剩了盤虎一個。
那些漢人大戶在之前採伐木料時,就派了人手在山外,包括護衛、保鏢、僕人。戰爭一爆發,這些人就被徵調進軍隊裡,其中大部分人只能擔任輔助人員,但是少數確實有驚人藝業的,則和軍隊斥候編在一起,成了山林最恐怖幽靈。
他們對於森林的熟悉程度不能和山裡獵人相比,但是快一年的磨練熟悉之後,早已經適應。而他們在裝備和武藝上的優勢卻不是山裡人能追上的,此消彼長,在這種江湖打鬥環節裡,反倒是土人落了下風。
盤瓊貼身的女衛,是在隨她突圍時,當着她的面被捉走的。她甚至可以聽到她的慘叫聲和男子的笑聲,但是她不敢回頭,更不敢想那個與自己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本該嫁爲人婦的少女遭遇了什麼。而眼下,就連這個青梅竹馬的戀人也要與自己分開,少女只覺得孤單、恐懼。彷彿整個神山已經化爲妖魔,即將把自己吞噬。
“虎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死我也不怕。”
“別說傻話,你知道,他們不會讓你死,只會讓你的身體蒙污,讓我們山裡最美麗的寶石,染上瑕疵。這條船是我們花了價錢僱來的,也是咱們的老關係,他會送你先到廣西去躲一下,等到官府走了,你再回來。來,我送你坐船。”
西江水奔騰的怒吼已經傳入耳中,身後的風聲嗚咽,即便是山裡最優秀的獵手盤虎,也無法確定那些惡鬼修羅,會不會已經追上來。山裡的女人落到明軍手裡是什麼下場,他很清楚,就像他們打破縣城抓到的那些大家閨秀時一樣。這種事作爲施害方時愜意,落到自己頭上,就怎麼也不會感到歡喜。
盤瓊是盤王最喜歡的女兒,絕不能讓她受到傷害。盤虎一咬牙,忽然在盤瓊脣上用力親下去,盤瓊則順從地勾住愛人的脖子。她愛他,願意爲他獻出一切。
良久之後,盤虎用力將她一推,“忘了我……去嫁給尼山部落的頭人,借他的兵,爲我們報仇。走,我送你過江!”
水面上一條船孤零零地停在那,原本西江作爲交通要道,船隻來往很多,即便官府要封鎖羅山,也會有商人頂着風險把山裡最需要的糧食、布匹和鐵器送進去。也正是靠着這些商人,羅山纔有膽量和官府叫陣。可是這回,水路也不暢通,一個名爲林魔女的女人,以鐵血手段封鎖了江面。所有試圖與羅山土著交易的商人,都會被無情地殺戮,屍首順水漂流。
與官府貿易可以得到重利,與山民貿易就會死。幾次下來,商人們終於拋棄了羅山,而羅山人的末日也就這麼來了。這條船能夠出現,還是盤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一條只有自己知道的關係,才搞來的船隻,至於代價,也昂貴的嚇人。但是爲了盤王最愛的女兒,多少錢,都值得。
盤虎高大如山的身軀衝在前面,朝着船上人揮舞着手上的彩旗,那旗上繡了只展翅山鷹,正是盤勝旗號。而繡工精湛細緻,亦是才女手段。
甲板上出現了人影,以山鷹旗回舞,見暗號對上,盤虎長出口氣,回頭對盤瓊道:“瓊妹,到了尼山好好照顧自己,要聽丈夫的話,不要想我……”
盤瓊眼含熱淚,看着自己的戀人,他即將把自己送上船,也即將把自己送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成爲他的新娘。可自己不愛他,從沒見過他,爲什麼要嫁給他。她要嫁,只能嫁給自己的虎哥,除了他,誰也不行。她快步向着盤虎跑去,想要拉着他一起上船,如果他不肯,自己就不走。生在一起,死在一處。
砰!
一聲悶雷響起,盤虎那高大的身軀猛地顫抖了一下。這強壯的男兒,即便是被猛獸的爪子打中,也會面不改色,可這一聲雷,卻讓他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盤瓊奔跑的腳步變得慢下來,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這種雷聲她已經聽過多次,每次雷聲響起,就意味着自己熟悉的人永遠離開,迴歸神山懷抱。這是明人的妖法,他們……殺來了?
悶雷聲接二連三響起,盤虎的身軀劇烈地抖動,手指着盤瓊,張大嘴巴似乎想喊什麼,卻一聲未出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大地在那一瞬間似乎顫抖了一下,或許是神山在爲最優秀的勇士迴歸自己懷抱而感慨。盤瓊的眼睛大瞪着,不敢相信這一幕,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樣?船上,十幾個舉着長杆武器的人向她指着,隨即有人跳下船,向她衝來。盤瓊知道自己該逃,可是腿卻邁不動。虎哥死了,她的世界坍塌了,再沒了逃跑的力氣。
衝下來的都是女人,這算是給她唯一的一點安慰,至少女人不會欺負女人,那樣自己死的會很乾淨。當她被捆綁結實,推到船艙裡時,便閉上了眼睛,擡起頭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盤瓊?號稱這羅山之花,羅山最美的百靈鳥?”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隨即盤瓊感到有一隻長滿繭子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摸過,接着……便向下摸了過去。
“不錯,確實不錯,長的很水靈麼。”女人邊說邊伸出手去,盤瓊驚恐地睜開眼睛,在她眼前,是個頗爲美麗的女子,比起自己來並不遜色。但是打扮得像個男人,腰裡配着長短雙刀,身後的女兵都揹着長長的金屬管,而就是這些東西,殺了自己的虎哥?
羞憤交加的盤瓊,猛地一頭向女子撞去,不想那女子早有準備,側身之間,從後一把抱住了盤瓊。“小丫頭,性子很烈麼,不過沒關係,我喜歡烈馬。其實你該慶幸,如果你落在官軍手裡,現在就不是這樣了。你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都在官兵手裡,他們的情形……你不會想知道。我這有你另外兩個哥哥和五個姐姐,回頭你們可以見一面。”
“你……是誰?爲什麼要殺虎哥?”盤瓊咬着牙問道。
女子冷笑道:“我啊,就是你們說的林魔女啊,這西江現在是我的天下,連跟你爹做生意的,也早被我控制起來了。你們還想跑?簡直做夢!你可以叫我魔女,也可以叫我林獠,都可以。來人,把她帶下去,好生看着,這小野馬,真夠味。”
幾個女人拉着怒罵不止的盤瓊下去,一個上了年歲的女人勸道:“林獠,你總這樣是不行的。你也知道,不少年輕人對你有念頭,你要麼就真的找個人相好,要麼就像個爲人娘子的樣子,總是這樣搞,早晚會出事的。”
“誰對我有念頭,弄個名單來,都派到一條船上,下次去南洋就讓他們去。”林海珊朝着女人吩咐道,又想了想,“你說的也有道理,不管怎麼樣,我也是個有相公的人,得像個做人老婆的樣子。你們呢看住人,我這就去看看相公,盤勝的幾個子女都被捉住,他自己也成了甕中鱉。我要去看看明軍到底是真厲害,還是隻會倚多爲勝,日後爲友爲敵,總要先看過實力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