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決裂

張氏兄弟的臉色因緊張加上恐懼變得蒼白,張懋修的手在微微顫抖,張嗣修看上去略好一些,但是冬日裡,他額頭上密佈的汗珠,顯然跟房間的溫度和他身上穿的衣服多少無關。

兩人身體前傾,素來高傲的目光裡破天荒地帶出了幾許哀求的味道,希望從醫者嘴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老人的視線掃過兩個年輕公子的臉,張嘴想要說什麼,結果先發出的還是嘆息聲。

“老朽行醫一生,見過的病症很多,見過的病人也很多。其中既有富商大賈,也有達官貴人。或有財或有勢,天下間的事,能令他們感到爲難的已經不多。但疾病,很不巧地就是其中之一。在醫家面前,財力勢力當然有用,但用處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麼大,因爲不管有多少錢,也沒法買一個平安回來。聽丫頭描述,大小姐身上,已經見喜了。從臉上的斑痕看,也是見喜。到了這一步,老朽再說什麼吉人自有天相之類的話,就是欺人之談。只能讓二位公子早做準備。”

張懋修張開口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張嗣修手緊抓着扶手,手指幾乎摳進木頭裡。連吸了兩口氣,才顫抖着聲音道:“那……那可還有治?”

“治肯定是要治,藥也要用。花只要發出來,否則瘟毒在身體裡,就是神仙也難救。醫治不死病,佛渡有緣人。至於能否醫的好,只好盡人事聽天命。從發病到發花,前後要兩個月。這麼長的時間裡,會有什麼變化,誰也不敢打包票。老朽只能表示,竭盡所能爲小姐調治,至於二位公子……老朽還是那句話,不能意氣用事。”

“好了……我知道了。”張嗣修的頭略動了一下,“多謝高老爺子不辭辛苦,爲小妹診病,脈金我會付雙倍,只求高老爺子在外面給張家留些體面,一些話不要多說。”

“放心,老朽心裡有數,二位公子也請早做打算,不可自誤。天花這種病……太厲害了。”

眼看着高太醫出門,兩兄弟卻誰都提不起力氣來送,過了好一陣,張嗣修才道:“三弟,你跟張忠說,送范進主僕出府。說話讓他客氣點,再多給一些銀兩,就只說府裡現在不方便,沒有那麼多人手照顧範公子,留在這裡衣食不周,我心裡難安。他和魏國公關係好,不愁沒地方去。”

“二哥……你這是做什麼?現在顧姐姐還顧不過來,你怎麼倒有心思趕人?”

張嗣修哼了一聲,“趕人,我當然要趕人!按我的心思,恨不得打他一頓纔好!若是他不帶小妹去天花莊,小妹自己無法成行,她不去那裡,就不會遇到這該死的瘟病,也就不會鬧成今天這樣。咱們心裡都有數,她這天花是怎麼得的,作爲罪魁禍首,范進難辭其咎,不必說了,他必須得走!還有,這消息先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我得想想,怎麼安置小妹……”

張懋修搖頭道:“不讓其他人知道怕是辦不到。這些人都在想方設法打問着消息,怎麼瞞的住。如果他們害怕的話,就讓他們走,我留下照顧姐姐,反正我這科也不想下場。總之,姐姐身邊必須有人。再說姐姐的性格二哥是知道的,讓她去住花莊,只怕姐姐比六妹鬧的還要兇。”

正如張懋修所預料,想要保守住張氏出花的秘密,實際是很困難的事。很快,就有人知道了這個消息,接着就有同爲湖廣才子的何應凱找上門來。他平素與張嗣修相善,在湖廣才名也很盛,張家對他也一向持拉攏態度。是以他說話的時候,也比較大膽,敢言他人所不敢言。

“二公子,小弟剛剛問過了水手,說明天風向有利,最適合北上進京。您也是知道的,越拖延下去,船就越不好走了,萬一河道封凍,就徹底沒法成行。依小弟之見,宜早不宜遲,我們在江寧耽擱的時間已經夠久了,如果再等下去,只怕要於考期有誤。再說,到了京裡,我們還要溫習備考,這同樣需要時間。”

張嗣修道:“兄臺所說有道理,只是舍妹的病……說來實在是不好意思,爲了她耽擱了大家這麼久的時間,張某亦是慚愧的很。”

“張兄,正如你所說,我們耽擱的時間已經夠久了,所以不能再耽擱下去。小姐病我們都很關心,但是我們留下,也無助於病情。眼下天氣雖寒,天花疫情卻未見緩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下,我想我們還是該早離險地纔是。”

“何兄……你的意思是?”

“二公子,恕我直言,你們兄妹情深,這原本是好事,但是萬事過猶不及。小姐的病我們已經聽說了,二公子縱然心有不甘,怕也迴天無術。強求沒有什麼意義,不如放手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大小姐吉人天佑,我想自可化險爲夷。再說,我們都留下,難道就能治好她?咱們又不是郎中,留下來非但無助於局面,反倒是給醫家惹麻煩。”

“這話怎講?”

“二公子,抱薪救火乃是愚行,我們留下如果再有人感染天花,局面豈不是更爲混亂?一場天花一兩個月都是有的,到時候再想趕考就來不及了。功名不等人,爲了這一科,二公子懸樑刺苦讀十年,如果因錯過考期而失去功名,未免太可惜了。”

張嗣修心知,對方所說的,並不是指自己的讀書,而是所用的盤外招。張家爲了這次讓二兒子中式,投入的資源也非常可觀。包括張居謙不許下場,鬧的張家兄弟失和,張居謙住在洛陽不回去。從地方到中樞,張居正動用相府的資源,已經爲兒子開闢出一條大路。再加上自己結交書生才子,籠絡大批士人學子,同樣是爲了科舉做準備。

如果錯過這一科,那麼之前投入的資源,就算打了水漂,三年之後又得重新佈局,重新開始。到那個時候,官場變動無可預料,是否還能像這次鋪墊的這麼穩,也在兩可之間。

再者,更爲可怕的,還是天花這種絕症。這是會要命的。

兄妹感情好,這話是不假的,平日爲了妹妹出頭,或者被妹妹搶白挖苦幾句,也都沒有關係。可演下情形卻是要爲了妹妹賠上性命,這個代價讓張嗣修不得不再三考慮是否值得。

再說即使不死人,就是落一臉麻子,於日後仕途也多了不少阻礙。張嗣修自己也是個愛美如命的人,如果張自己的俊臉落上一堆麻坑,那與殺了他也沒什麼區別。

他猶豫着道:“三弟說他想要留下……何兄是知道的,三弟的性子平日柔弱,可一旦認準了什麼,就很難勸回來。那個三聲慢,他不就接回了家麼?我把他一個人扔在這,到了京裡怎麼交待?”

“二公子放心,三公子那邊,小弟有主張。這事還是得用三聲慢……”他小聲說了幾句,張嗣修道:“她肯?”

“肯的。三聲慢惟一的依靠就是三公子,若真是三公子誤了學業甚至染了疾病,她在這個家裡就住不下去了。所以她必須要保住三公子無事,爲了三公子,她什麼都肯做。那邊的事,小弟會派人去說,想來不爲難。等開了船,三公子也沒辦法不是?”

“那我……”

“連三公子都要走,何況二公子?逞匹夫之勇毫無意義,得中功名纔是正途。”

“我知道何兄你的意思,可是我們都走了,小妹身邊哪還有人?”

“有銀子還怕沒人?二公子又不是尋常百姓之家,在江寧這麼多親朋故舊,隨便找個人,都能照顧小姐,再說,不是還有劉勘之劉公子麼?他這一科不下場,由他照顧小姐,不是很合適。”

張嗣修點點頭,“這話倒是有道理。勘之兄照應小妹,倒是個正辦,我已經讓人去請劉兄了。但願他早些來。”

劉勘之來時,天已經傍晚。他的臉色有些難看,其本身就不是強壯之人,惡劣的天氣,於他的身體而言,也是個不小的負擔。

等走進房中與張嗣修見過禮,張嗣修發現這個友人身上,似乎發生了一些自己之前未曾注意的變化。當然儒雅依舊,風度依舊,只是覺得在這些氣質之餘,他身上又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卻是讓張嗣修有些看不透。

“這次的江寧匪患,其實主要都是些吃不飽飯的饑民,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嘯聚爲盜。官府進剿大多就打散了,就是魯豹這一路,本身就是綠林強人,又聯合了些江寧鄉間的潑皮喇虎,卻是羣真正的悍賊。不獨謀財還要害命,如果不早除,不知道這個冬天要有多少客商壞在他們手上。尋常衙役打不過他們,官兵來了他們又會跑,爲了剿滅他們,可是沒少費力氣。”

劉勘之滔滔不絕地介紹着自己剿賊的功績,張嗣修幾次插不進去話,最後才道:“這剿賊的事……回頭寫個奏章交通政司吧,請劉兄來,說的是小妹的事。”

“小妹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轎子已經備好了,就停在外面。”

劉勘之話說的乾脆,沒有拖泥帶水的意思,張嗣修心內一喜,於沉悶的心情中,總算見到了一絲曙光。但隨即又有些遲疑:“這……好麼?劉兄家中人丁衆多,小妹這病……不大方便吧?不如送到某個別院裡……”

“張兄,你說笑了。咱們江寧有現成的花莊,那還是小妹一手操辦的,哪裡用的到什麼別院。”

張嗣修一愣,“劉兄,你是說,要把小妹送到花莊裡,不是送到你劉府別院?”

劉勘之道:“家父居官清廉,不收饋贈,只憑俸祿哪裡在江寧買的起房子。這裡寸土寸金,只有徐家那種勳貴人家,纔有那麼多別院。就連我家現下這所宅邸亦是朝廷配給他日辭官要繳還的,怎麼可能有別院?小妹得的是天花,城內所有天花病人都要送到天花莊裡,這事張兄是知道的啊。”

張嗣修道:“這事我當然知道,可是……可那是小妹……”

“魏國公家的六小姐也住進去了,其他人自然也要遵守。當日六小姐住進花莊,爲的就是給城裡的大戶官紳一個警告,不要心存僥倖。若是小妹不住在那裡,前面的用心不就白費了?張兄不是徐家那種糊塗人,應該明白小弟的苦心。再者,如今的花莊是小妹與徐家共同操辦,比起當日衙門的花莊不知強出多少,小妹住在裡面也不會受委屈。還能派傭人專門伺候她,比起住進誰家的別院都有用多了。府上可有得用僕役,如果沒有我倒是帶着,這就帶小妹進莊。”

“慢!”張嗣修的臉沉了下來,兩眼盯着劉勘之,“劉兄,你來莫非就是帶小妹進花莊的?我請你來,就是請你帶小妹進花莊?難道我家自己沒有手腳,不能送人去麼?”

劉勘之一笑,“張兄息怒,你想要小弟做什麼,小弟很清楚。但是……這做不到。魯豹一夥賊子頭目已經就擒,但零星黨羽依舊在附近逃竄,復有爲害地方可能。剿滅了他們,還有大批百姓要救濟。再說天花不知幾時結束,這些病人的隔離、治療也是問題。這麼多事都堆在那裡,小弟分身乏術,實在拿不出精力在兒女情長的小事上,也不可能爲了照顧一個人就誤了大局。”

張嗣修道:“你知道小妹的性子,她進了花莊,會變成什麼樣?”

“花莊裡的大家閨秀很多,我想大家都會慢慢適應的。人不真的經歷一些事,總會認爲自己受不了。等真的經歷了,就會發現其實沒什麼難過的。小弟還有公事要忙,就不都與張兄交涉了,請吩咐貴僕把小妹請出來吧。”

“混帳!”

憤怒地張嗣修猛撲而出,朝着劉勘之揮出一拳,劉勘之一個趔趄向後倒去,嘴角邊已經沁出一縷血絲。他扶着桌子才保持住身體平衡,依舊朝着張嗣修一笑,“張兄滿意了麼?如果不滿意,可以繼續打。滿意了,就有請小妹出來,我要帶她去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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