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能夠走到高位的官員,相貌大多不差,張四維尤其如此。他出自山西豪門,其家族以經商爲業,家財萬貫,是山西頂層富豪。居移體養移氣,面色紅潤,精神飽滿,一副墨髯油光發亮,看上去就極有派頭。
其自幼讀書,可稱滿腹經綸,加上家族從小的培養,在待人接物與人相處上,確實有着過人之處。即使與范進只是初識,交談時一樣可以讓范進覺得如沐春風,這便是商賈之家的本事之一。
山西是個苦地方,明朝官場上,素有時運低,放三西之說,其中三西之一,就是指山西。那裡土地貧瘠,種田不大容易養活自己。離蒙古人又太近,屬於邊塞地區。那些往來奔騰的胡騎與東南富庶之地的百姓來說,可以當做茶餘飯後消遣談資,對於山西人來說,則是切實的生命威脅。
別看大明已經建立了近兩百年,對於山西百姓來說,真正意義的太平日子,實際也沒有多久。流血與死亡,就像是飢餓與貧困一樣,長期伴隨着山西的大多數百姓。是以在這種地方,不管是仁義道德還是公序良俗都得讓位於迫切的生存需求。而在這片土壤上成長起來的商人,也與其他地方的商賈不一樣,他們信奉的不是三綱五常聖人教化,而是在切實的死亡威脅下錘鍊出的生存哲學。
這些商賈之家在獲得了巨大財富之後,就開始讓族中子弟讀書應舉,學業出色就出來做官,適合做生意的就做生意。除此以外,又依靠鄉情、聯姻、讀書、做官、當兵的方式,組成了一個龐大的關係網。爲自己的家族和整個階層,謀求儘可能多的庇護,讓自己在保證生存的大前提下,獲取更多的利益。
以張四維爲例,一力促成俺答封貢的現任兵部尚書王崇古,就是他的親孃舅。禮部尚書馬自強,則是他的兒女親家。而他的兄弟張四教,馬自強的弟弟馬自修等,都在家裡經商,並且將生意上賺來的錢源源不斷送往京師,靠着龐大的資金支持,這些晉商子弟在官場上又可廣結善緣,維持良好的人脈。
畢竟眼下商人有錢沒地位,用這種方式獲取社會地位的提升,也無可厚非。雖然眼下商界號稱鑽天洞庭遍地徽,論聲勢比晉商爲大,可實際上論及朝堂根基,官府方面的關係背景,乃至經營領域的重要程度,還是張四維代表的晉商家族走在了前面。
這種人家出來做官的子弟,背後有龐大的資金做支持,犯不上貪髒受賄,既可以維持清官名號,又不至於像海瑞那樣摳門。該交的朋友會交,該送的禮物會送,自身又不落把柄。本人辦事的能力只要不是太差勁,在官場上就很容易提升。
張四維有這樣的背景在,送他什麼值錢的東西都很難打動他,舉子拜座師送的禮物,基本是入不了其法眼的。
范進在這方面有張舜卿以及李夫人兩個高參在,想要投其所好,比一般舉子要容易的多。所送的禮物都極對其心思,張四維的臉色也就越發好看。朝裡有人好做官,一般考生還要費心琢磨該送什麼禮物,豐儉程度如何時,范進就能提前掌握座師的喜好,有針對性地送禮,這便是他的有利條件。當然,要是到了張嗣修這個級別,就不管送點什麼,張四維都會高興。
張四維對范進不像對普通舉子那樣,只敷衍幾句就送客,相反先是打量他一番,又開始閒話家常,擺出長談架勢。等問過家裡情況,接下來就很自然的談起學問。
“本朝自會元而至狀元者除去商文毅與黃尚賓之外,便是吳寬、錢福、倫文敘三人,其中倫文敘與退思,還是同鄉。昔日倫南海能先會元而後狀元,退思你也當以先輩爲楷模,力爭在殿試中折桂,中一個狀元回來也好光宗耀祖。”
“多謝恩師栽培,弟子才疏學淺,不敢妄想狀元。只求在殿試之中不要太丟臉就好了。”
“你的學問爲師是認可的,你自己不要妄自菲薄。殿試之時不必緊張,只要平心靜氣,就先贏了一半。大多數舉子只是在家鄉厲害,其實不曾見過大場面,一到皇極殿,自己的腿就軟了,十成本事不剩三成,文章便不中看。你在洋山兄手下爲幕,見過風浪,上了金殿也不至於慌亂,這就是你的優勢所在。當然,我輩讀書只爲忠君報國,不爲求取功名富貴,你到時候只要用心做文,其他的事都不必管。要相各位讀卷官,必能秉公衡文,不會虧負了你的才學。”
“弟子謹記恩師囑咐。”
張四維是有名的博學,如果他想找話題,就不愁沒的話說。師徒兩人似乎一見如故,打開話匣子聊個沒完。如果不是事先對張四維這個人有所瞭解,范進肯定會認爲這個人比張居正好相處的多,也更值得親近。
比起張家的強勢霸道,張四維表現得很是謙和有禮。他雖然也是堂堂閣臣,屬於帝國金字塔頂端的人物,但是沒什麼架子,和自己這個學生聊天時,就像個是長輩對待晚輩一樣,態度和藹,語氣平和。時而三兩句妙語打趣,讓談話的氣氛變得輕鬆融洽。
與這樣的人說話,會讓人覺得是一種享受,也會放鬆對其戒備心理。范進心頭也暗自佩服着,能夠成功麻痹張居正,成爲內閣大佬的,果然不會是省油的燈。自己也不敢掉以輕心,並不因對方表現出來的謙和,就真以爲其是個人畜無害的人物。自始至終,范進始終保持着自己的謙卑,以一個受寵若驚的弟子形象與張四維進行交流,。
兩人的談話不知不覺中已經進行了大半個時辰,范進剛剛要告辭,張四維卻道:“天色已晚,你在爲師這裡用了飯再走。山西不是什麼富庶之地,不出好廚子,老夫家中是吳中廚師。素聞退思亦精於餚饌,在廣東以酒樓爲生,正好看看爲師家中庖人手段如何。”
第一次到座師家就留晚飯,一般的舉子此時多半就是要感激涕零,恨不得爲恩師肝腦塗地。范進當然也表現出這種受寵若驚外加欣喜若狂的模樣,只是心中卻如古井無波,情緒上並沒有什麼激動。
他不想片面的把張四維稱爲壞人,在他也早已過了用二元法區分善惡的年齡。他不否認,在張四維身上也可能着這樣那樣的優點,但是兩下的利益終究不在一起,翻臉是遲早的事。這不是說單純的思維方式問題,而是實際利益關係所在。
晉陝土地貧瘠,大地主對土地的兼併程度比腹裡地區更嚴重。在山西富者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兼併土地的主要勢力,一是藩王,另一個就是這些晉商豪強。兩者互爲表裡,彼此配合,將越來越多的人變成佃農,擴充自己的財富土地。
他們雖然以商賈起家,但是自身也對土地有着強烈渴望。土地越多佃戶越多,他們的心裡才越踏實。畢竟比起浮財,土地纔是可以傳承的財富。再者,土地多,佃戶多,就意味着手上掌握的力量強大,修築堡壘儲存錢糧,再加上足夠多的丁壯,就能讓這些富戶在面對兵災時擁有更多的本錢討價還價。
在這種客觀的生存需求面前,作爲家族成員,不管張四維本人人品如何,維護家族利益,保證家族能擁有這麼多土地,是其責任所在。即使他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在這件事上,也沒有退讓妥協的餘地。
張居正搞的新政,主要就是盯着土地下手,清丈田畝,按畝定稅,對於人丁的數字比較馬虎,對於田地數字則卡的很嚴。這在根本利益上就與張四維及其代表的晉商勢力存在衝突,雖然眼下兩邊的衝突還沒到白熱化,但是隨着新政的推行,遲早兩下會發生利益衝突。
到那時自己不可能左右逢源,留給自己的路,其實只有一條。總不可能爲了座師,就背棄老丈人,背叛座師是早晚的事。是以今天不管兩人之間是否投機,他都不會把張四維當成個親人看。
但是張四維的看法與范進就不同。他看來范進確實是個大有可爲的青年,其自身有學問,背後又有着自己一時還未完全清楚的背景。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連皇帝都已經注意到了這個人,其前途不會差。這麼一個弟子如果讓其可以成爲自己的羽翼,未來必然大有用處。
從兩下的接觸看,范進的表現也很符合自己對其分析:年輕,人夠聰明也有衝勁,但是沒有根基,家裡沒背景沒靠山,是個出身田舍郎,想登天子堂的窮小子。這樣的人野心大,膽子更大,爲了成功什麼事都敢做,也沒什麼顧慮。屬於那種官場上的破落戶,左右爛命一條,爲了成功隨時都敢拼命。其敢勾引張居正的女兒,希圖借首輔之勢,就是這種性格的表現。
以自己對張居正的瞭解,這個書生把算盤打錯了,他的這個謀略註定落空,這場婚姻也成不了。他自己現在也該明白這點,所以肯定要找新的靠山,自己只要適時示好,還怕他不肯乖乖來投?根據他對范進的觀察,這個書生其投靠的意思也很明顯,畢竟自己這個座師肯爲他撐腰,其在官場上才能一展拳腳。
張四維在心中給范進貼了個標籤:這是個有野心的書生。
他其實並不反感人有野心,無欲則剛,有野心的人就好對付,真正無所求的,反倒不適合當部下。回想着范進所送的禮物,那些東西的價值未必很高,但是送的都很對自己心思。這很可能是張家小姐的點撥,但也有可能是來自另一個女人的指教。
他想起最近聽到的一個傳言,雖然不足信,但總是有個模糊。如果范進真的搭上了那條線,自己於其借重處就更多一些。或許未來新的朝局,還要依靠這個弟子從中牽線。
兩個滿懷心思之人,以推心置腹的態度合作完成了一次師徒一見如故,約定同心協力輔佐大明的演出。除了表達了自己忠心愛國的態度外,也有一些屬於師徒間的小秘密。
雖然張四維很多話沒有明說,但也表現出自己的意思,你既然已經拜我爲師,我這個座師就一定會關照弟子,在京師不會再有人欺負你。至於婚姻的事,爲師也爲你想着呢,只要功名有成,何愁沒有美人爲伴?
等到酒席結束,張四維親自送着范進出門。學生拜師,都是軟進硬出。由偏門進,由正門出。不管范進怎麼辭謝請恩師留步,張四維還是堅持禮不可廢,把范進一路送到了大門口,又叮囑道:
“退思,少年得志須謹慎,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自己珍重,不可一朝得志就肆意胡行,一旦爲天子所知有何不檢之處,便是自誤了。”
“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這幾日少要去參加那些無用的文會,以免惹出是非。沒事的時候便在家裡多讀書,多練字,咱們的功名,就在文墨上取。其他的事,不必在意。”
直到上了馬車,範志高一邊趕着車,一邊對范進道:
“九叔啊,你這個座師人很好啊,對我這個僕人也很照應。在門房裡給我預備了一大鍋燉肉,要是關清來就開心了,一定吃到他滿意。他家裡人也很和氣,一點也沒有架子,依我看他比那個湖廣佬強多了。我跟張家下人吃飯時聽說了,他們家也是生意人出身,家大業大,家裡沒成親的姑娘有很多,如果娶一個過門,就能帶一大筆嫁妝來,怎麼也得有十萬八萬的銀子。既然那邊不答應婚事,乾脆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反正九叔玩也玩過了,現在拍拍屁股走人,也沒什麼損失。正好娶了這家的女子,人財兩得啊!”
范進沒好氣地朝着範志高屁股踢了一腳,“好好趕你的車,再多說話把你趕回廣州去揮鋤頭!”
範志高笑道:“其實小侄現在回了村子也有的吹了,這一路上見識了這麼多,村子裡都會把我當神仙一樣啊。還有啊,我要說九叔你是怎麼樣的威風。連相府和座師府邸,都是開中門送出,小侄回鄉啊,縣令見了我都要客氣些,否則我就說,你比的了首輔家的門子麼?”
范進第二腳踢過去,纔算制止了範志高的話。他閉上眼睛,將頭靠在車壁上回想着方纔與張四維接觸的點點滴滴。有些話不適合對範志高說,但是自己心裡一定要有數,方纔酒席之間,看似親切的談話過程中,張四維在探自己的底。雖然探的很巧妙,但范進還是能感覺到。畢竟自己與薩世忠結交,對錦衣衛那套東西有所瞭解,加上自身也是多智之人,張四維這種話術還騙不了自己。
范進回答的也很巧妙,看上去知無不言,實際上什麼都沒說、這種關係他可不打算宣諸於口,更不打算把這條路子給張四維走。其想要從自己這裡借路,足見野心圖謀不小,身在張居正羽翼之下,就想着爲自己今後鋪路了。這條老狐狸……
馬車回到住處,鄭國泰也已經回來,而在他身邊的,居然是白天被鄭家小丫頭罵走的小男孩。范進一笑,“你這小子怎麼跑到鄭大少身邊去了?難不成捱了妹妹的罵不算,還要挨哥哥一通罵才舒服?”
鄭國泰一笑,剛打了個招呼要說什麼,鄭家小丫頭猛然從後院跑出來道:“哥,趕緊回房去,爹叫你呢。也叫這小東西一起過去,爹有話問。”
說完話又朝范進一笑,“範大老爺,我大哥這人就這樣,分不清輕重,您別跟他一般見識。眼下殿試中狀元纔是頂要緊的,誰也不敢打擾大老爺的學業,其他小事不能這個時候來煩您。”
“臭丫頭,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殿試什麼的跟說話又不影響,鄭大少,您有什麼難處只管說,我看看能不能辦。”
鄭國泰尷尬一笑,“沒……沒什麼。”
小丫頭立刻道:“窮人的事,跟大老爺沒關係,您別管了。”見她說的堅決,范進也就不好問,自回到房裡休息。小女孩拉着哥哥走向內宅,小男孩跟在後面。鄭國泰壓低聲音道:“他真看見了……”
“看見也不行……他又沒見過,怎麼認得準?再說,人家又不欠咱傢什麼,哪能爲咱家的事,總請人家幫忙,咱跟人家又不是親戚。爹說的對,殿試要緊,其他事,都往後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