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月黑風高(中)

范進自石媽媽的院子來到轉子房所在的衚衕時,時間已經是掌燈。烏雲遮蔽了月光,四下裡一片漆黑。這時代的城市不管多大也沒有路燈,太陽一下山就全靠路上買賣鋪面的燈光提供照明。內城還好一些,到了轉子房這邊,正經的買賣不多,一些買賣可疑物品的臨時攤位和一些小酒館,都沒有多少燈燭,提供不了什麼光亮,范進手上的燈籠就是重要光源。

今晚的風分外大些,風吹的燈籠左右搖擺,燈火一閃一閃,最終熄滅。連續點了兩次的蠟燭都被風吹滅掉,范進也只好選擇放棄,以王三的光頭爲參考,一點點向前挪動。

靠近城郊的地方,各方面條件都不怎麼樣,地面坑窪不平,走在路上就得分外小心,一不留神就會傷到腳。

王三人很是恭順,手上舉了個火把做照明用,邊在前領路,邊好心提醒道:“範老爺留神腳下,千萬要當心。這地方不比城裡,就是一幫窮棒子住的地方,各方面都講究不起,大老爺您可得多見諒。”

“好說。”

范進一路上都沒和王三交談過,只敷衍似地應付了幾聲。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普通的書生,心裡對於高低貴賤之分看的不是那麼重,不會因爲對方是個潑皮就看不起人。再說王三說起來是幫自己的忙,又是這一帶的地老鼠,想要帶走鄭氏少不了要他幫忙。即使從功利的角度看,也該對他客氣一些刻意籠絡一二。可不知爲什麼,范進從內心深處對這個人就喜歡不起來,下意識地與這人保持着距離。

許是四周黑暗的環境影響,范進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起來,彷彿黑暗的陰影裡藏了不知多少用心險惡的敵人,隨時可能出來給他一刀。這種感覺即使在羅山前線時也很少感到,在京師這種地方,就越發不尋常了。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是一片民房。鱗次櫛比的房屋,搭建得好象是迷魂陣。房屋低矮破舊,一些男人在外頭站着,還有幾個兇眉惡目的男子,在外面轉來轉去,看着就不似善類。這邊的環境比鄭家更差,風中飄來的惡臭混着劣質酒水以及脂粉的味道,讓人直欲作嘔。地面污水橫流,不明來歷的臭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溪流。

王三跟這些人很是熟悉,見面打個招呼,有人拿着火把朝范進這裡看,隨即就被王三罵回去。“看什麼呢!這是有錢人,跟那幫窮鬼不一樣,惹毛了人家,一把火燒了這片狗窩。”

“有錢人應該去坊司啊,怎麼來這邊……不過也難說,有的員外就是喜歡這裡的調調,畢竟這裡的女人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想怎麼騎就怎麼騎,不像坊司那,花了錢不一定能摸到手。”

“少廢話了,劉五呢?”

“五爺啊……出去了,臨時有事,手下的兄弟給叫走了,不過他倒是撂了話,人已經帶來了,就在上次您看那房子裡。”

范進是一身富翁打扮,在這種地方雖然另類,倒也不至於算太出奇。京師裡雖然有坊司這種高等清樓,但是規矩也大,有些地方第一次去根本留不了宿,對那些伎女也不能太過分。一些有錢卻不想玩情調又或是有着某種怪癖的有錢人,也會到轉子房這種地方來尋樂子,范進這樣的也算常有。

向裡面走了十幾步,路旁一間房子的門忽然打開,一個男子哈着腰沒命地向外跑,身後一個混身精赤的女子尖叫着追出來,用手抓向男子的手臂,卻被他踢了個跟頭。女子坐在地上大喊道:“抓住他!他拿了我的簪子!別讓他跑了!”

方纔與王三閒聊的潑皮,全都朝着這男子圍過去,男子在躲過兩個潑皮的圍堵,推開第三個潑皮之後,終於被一塊不知哪裡飛來的磚頭砸倒在地,隨後就被幾個潑皮拖到拐角裡圍着打。

王三道:“又是個不知死活的賭鬼,實在走投無路了,居然想從這裡撈摸幾文,玩了女人還想偷東西,打死活該!”

“這裡沒有捕快麼?”

“咱這片地方啊,按着說是歸大興縣管,可是呢又能算在宛平縣的轄地裡去。兩邊的差爺爲了爭地盤,也打過幾次架,後來五城兵馬司的人出來擺和頭酒,說好大家各自過來收一次保護費皆大歡喜。有案子的時候,你推我我推你,說不清歸哪個衙門管,只要不鬧太大沒事的。其實這種人弄到衙門也是個打,還是我們自己打了,省了差爺的事。”

“這邊都是轉子房?”

“是啊,都是轉子房。往前走是酒館,還有幾家賭坊。窮人也得有點樂子不是麼?你們這些大老爺能享受的,我們也得能享受,這樣才公道。”

“這些女人都是靠男人護着?”

“是,在這一片做生意的女人,沒男人護着就是被白玩的命。來這的男人沒那麼規矩,沒有各路老大鎮着地面,他們敢玩過女人之後再搶東西。所以大家賺的,其實也是辛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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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一邊說着一邊在前帶路,這一帶的地形複雜,用房屋形成的道路往來曲折,生人到此很容易就迷路。范進跟着他一連轉了幾個彎之後,王三突然停着,好在范進一直留神他的腳步跟着站穩纔沒撞在他身上。

王三指着面前一間黑乎乎的小房間道:“就是這了。範老爺請進,小的就不進去了。”

“沒燈?”

王三一笑,“老爺說笑了,辦事還用的着燈麼?再說燈油還得使錢,大家不破費了。”他咳嗽一聲,用力朝裡面喊道:“範大老爺到了,姐兒有什麼話,一會自顧跟大老爺說,這是個能做主的!千萬別有話不說,誤了自己的前途,回頭哭都找不到地方!”說完又朝范進做個手勢,“老爺,請吧。”

“我……在門外先問幾個問題。”

王三搖頭笑道:“別了,這片沒這規矩,您一個男人在外頭和女人一問一答的,看着太古怪。回頭讓街面上弟兄當稀罕景看去,劉五臉上掛不住,後面事就不好辦。不管怎麼說,您也得和人朝一面,還是進去的好。”

說話間,他伸手推開了房門,陳舊的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開了一道縫,在黑夜之中,火把光芒照耀下,那房間的形狀如同一隻張開大口的怪獸,等待着祭品入內。

隨着那扇木門轉動,范進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陡然達到了頂點,周身的寒毛幾乎在這一瞬間都倒豎起來。這種經歷於他的生命中,還是第一次遇到。即便是在羅山戰場,自己大膽進入前線時,也不曾感受過如此嚴重的威脅。

當時雖然身處戰場,但畢竟身邊有大批兵卒護衛,真正能傷到他的人不多。現在人在這種地方,身邊一個自己人都沒有。那重重黑暗中彷彿藏着無數兇惡野獸,只待時機成熟,就會撲出來傷人。而王三……他的臉在那明滅不定的火光照耀下,顯得扭曲可怖,如同妖魔。范進原本就對他看法不好,此時就更是疑雲大升,向着門裡道:

“姑娘,你說句話,我有些問題想要問你。我想我們可以好好聊聊,沒必要在這,這附近有酒館,我們可以到酒館裡去談。”

依舊沉默。

房間裡像是沒有人存在,對於范進的邀請,沒有絲毫迴應。

王三笑道:“範老爺,算了吧。你不管怎麼喊,她也不會出來的。這裡不是坊司,不興出去應局票那套。人不能出這條衚衕,否則就得有人帶回來,怕她們跑了。您讓她去酒館,她也是不敢的。您有話還是到房裡談,在這裡說話不大好,一會有人看過來,她就更什麼都不敢說了。”

范進點點頭,“好吧。既然非要到房裡去纔有的談,我也沒辦法。打個商量,咱們換一下。”

說着話,他將燈籠向王三手裡一塞,後者下意識地伸手接過燈籠,范進則趁機伸手,把他手裡的火把拿了過來。火焰隨着風勢傾倒,終究還沒有熄滅。范進拿着火把看了看房間,又看看王三,忽然微笑道:“入鄉隨俗,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當然要守這裡的規矩。你們的規矩我知道了,接下來,我也得講講我的規矩了。”

說話之間,他將手上的火把朝着房間裡用力一擲,火把在空中翻着跟頭,隨即落在房中。

火焰升騰!

王三的臉色一變,嘴巴張開,想說些什麼,卻不想范進的拳已經落在了他的小腹上。飽含易筋經力量的一拳,將王三想要喊出的話全都轟了回去,巨痛侵襲之下,人如同蝦米般蜷曲起來,范進的手刀重重砸在他的頸上,王三的人如同爛泥般癱軟在地。

幾乎就在王三倒地的同時,從敞開的房門內,兩道黑影虎撲而出。藉着火光可以看出兩人身材中等,速度驚人,絕不會是伎女。范進看看他們,撒開腿向着衚衕口飛奔,邊跑邊將幾根堆放在門邊的柴禾一類的東西向後飛擲,或用腳踢起碎磚,想着身後追兵丟去。

跑不多遠,那些負責警戒保鏢的潑皮聽到動靜朝這裡看過來,有人開始向范進扔東西,也有人舉着武器想要圍堵。范進此時也把背後的一個包裹摘到手上,扯去外面的包布,將裡面包的一截短槍緊握在手。追兵與堵截幾乎同時而至,金風驟起。

在天剛一到掌燈時,鄭家小院門外停了一輛馬車。車伕小心地放下板凳,讓兩個女子下車,隨即又將一個三十里許的美**人攙下車來,車伕敲開院門,在門首說了幾句話,就見一個錢採茵出來,將三個女子讓進了院落裡。

柳樹下,幾個男子乍見這個變化很有些莫名其妙,小聲嘀咕道:“這女人誰啊?”

“不認識。看模樣可比這家的女人漂亮多了,雖然年歲大點,卻是個難得美人。這個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一起帶走了。”

“說帶就帶啊,老大還沒來,幾時動手也不知道。再說人家還有車伕呢,看來是個體面人物,怕不是好惹的。”

“再體面又怎麼樣,還不是個女人?說實話連二甲傳臚都要動了,還管他什麼體面不體面?動手吧。”

正說話的當子,朱國臣舉着火把從遠處走過來,幾人連忙走上前去見禮,朱國臣道:“怎麼樣,有什麼變化沒有?”

“沒什麼,就是他家來了個客人,三個女人一個車伕。三個女人都很美,不過帶着一個車伕,不方便下手啊。”

朱國臣哼了一聲,“有車伕就最好了,正好幾個人不方便弄回去,有一輛馬車,省了好大力氣。大家手腳利落,把人帶上車就走,今天出這麼大的事,沒人會在意一家人的失蹤。等他們發現之後,咱們這已經都完事了。”

劉汝成、劉七幾個潑皮點着頭,兩個人走向車伕,其餘的人則朝着鄭家小院的門口衝去。黑夜裡羣魔亂舞,鬼影憧憧。小院內,錢採茵誠惶誠恐地給來客預備茶水點心,又滿面羞澀地道:“老爺不知夫人要過來,否則怎麼也是會留在家裡的,還望夫人別見怪。”

“沒什麼。我也是一時興起,要來看看範公子,自從他今科高中,我們還不曾聚過。保明寺最近正好有個法會,我想要請退思動動筆,爲幾位大施主畫些畫像。本以爲他肯定會在家裡,不想這個時辰居然出去了。他去做什麼了,能跟我說說麼?”

李氏身上那自帶的強勢氣場,讓錢採茵很有些畏懼,說話支支吾吾的,不似平時應酬場面那麼灑脫大方。

就在兩下說話的當口,院落裡忽然響起一聲怒斥:“邊個撲街?”隨即,便是幾聲金鐵交鳴之聲傳來。

李氏眉頭一皺,“怎麼回事?”

錢採茵也莫名其妙道:“不……不知道啊。”

這當口卻聽範志高已經在院子裡大叫起來,“不好了,有賊啊!強盜殺人啊!”

風越來越大,風中傳來的不只有臭味,還多了血腥味。窗外一道火樹銀花爆起,平靜的街道沸騰開來,這個夜晚,註定不會平靜,一些人的人生軌跡,從這個夜晚開始徹底改變,原本彼此不相關的人,從這個夜晚之後,命運的紡線將糾纏一處,再難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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