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維自然不會在鄭家吃晚飯,在得到范進的承諾之後便告辭離開。錢採茵走進來收拾着茶具,范進一把拉住她的手,將那盒子遞到她手上道:“這裡是八百多兩銀子的票據,拿着印戳和這些票,就可以去支銀子了。你這兩天抓緊把銀子兌出來,存到放心的地方,留一兩百兩銀子隨手花銷就好了。張國維雖然肯定要丟官,但是隻要他的人還活着,這些地方也不敢隨便黑掉他的銀子不給。否則,就沒人去那裡存錢了。不過早收早好,免得夜長夢多。”
錢採茵臉微微一紅,“這數字太大了,老爺還是交給一個放心的人去保管比較好。”
“是啊,所以我找你了。難道採茵不想留在我身邊,所以不肯替我管家?”
聽到管家兩字,錢採茵的呼吸都有些急促,這可是女主人才有權力做的事。自己不過和范進是露水夫妻,何況現在鄭嬋明顯想要往范進身邊靠,比較起來,自己各方面條件都頗有不及。想着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能淪爲下堂棄婦,還不知道去處在哪,不想現在范進居然隨手把這麼大一筆數目的錢款交給自己打理,還許諾讓自己幫忙管家。心內感動之餘,更多的則是欣喜。
看來範老爺不是喜新厭舊之人,自己的地位還能保住。她搖頭道:“不……妾身不會離開老爺的。只要老爺不嫌棄妾身老醜,妾身願意留在老爺身邊侍奉一輩子。這筆銀子的去處,妾身也想到了,就存到城裡利恆錢莊就好了。那是馮公公的手足馮佑馮二爺的開的,官場上的人把銀子存在那裡,就算是給馮公公遞個投名狀。”
她畢竟曾經紅過,於京師官場上隱秘頗有所聞,這部分信息張舜卿不會對范進科普,但是在做官而言又着實有用。范進點着頭道:“那就都按你說的做,這事你拿主意就好,我不干涉。你再去告訴鄭婉那小丫頭,回頭等鄭國泰身子好些,我讓他去兵馬司見幾個人,都是張國維的關係,有這些人照應着,將來他做生意就方便多了。再給她拿幾兩銀子過去,這段時間她們家沒人出去賺錢,手頭一準又緊巴了,給點銀兩讓她安心。”
“恩,妾身一切都聽老爺安排。老爺,張國維送這麼大一筆錢過來,所求一定不小吧?這麼大的事,能辦還是不能辦?老爺如今前程似錦,其實犯不上爲了這點錢冒險的。只要做了大官,就不愁沒錢用,若是爲了這筆銀子壞了前程,可委實划不來。”
范進笑道:“他所求的事於他而言關乎身家性命,出多少銀子都應該。可是於我而言,這不是什麼難事,反倒是好事。本來正在發愁手上缺少棋子,他主動送上門來,我用他這枚棋子,就能再下一手好棋!”
錢採茵看他神采飛揚的模樣,微笑道:“只要老爺你自己有計較就好了,來我們先去吃晚飯,然後讓妾身……服侍老爺歇息。”
此時,張舜卿閨房內。
張舜卿在棋盤前,一邊打譜,一邊哼唱着什麼。自從上次與范進相會之後,兩人便再沒有機會見面。書信往來又要面臨張居正的檢查,只能寫些冠冕堂皇的文字,有時名義上是兩人通信,實際就是公文往來,相思之苦無從發遣,人便又清瘦了幾分。固然張居正和阿古麗想了不少辦法哄她歡喜,但她始終都意志消沉,於什麼事都提不起興頭,整個人都沒什麼活力。像是今天這樣主動哼些曲子,更是從未有過的事。
阿古麗心頭大喜歡,在旁伺候着張舜卿,又問道:“小姐,你唱的是什麼啊?這曲子好怪,我從來沒聽過。”
“我也沒聽過。是退思在路上教我的,說是徽腔。不過他一個廣州人怎麼會的徽腔,我就不清楚了。總之他喜歡的,我便也喜歡。今天你拿來那個唱本里,有幾段唱詞我記了下來,拿徽腔唱幾句,若是退思在,與我同唱便是最好不過。”
阿古麗仔細分辨唱詞,猛然想起,這是自己白天拿來那個唱本里,寇準的女兒女婿夫妻兩個對唱的段落。再看張舜卿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彷彿眼前正站着情郎與她夫妻對唱,心內暗自爲一痛。這種狀態長期下去,恐怕要出大毛病,連忙道:
“小姐,一個人下棋很沒意思的。要不我陪你下?再不然,就換些遊戲來玩。小姐不是說和範公子在江寧搞過好多好玩的遊戲,現在我陪你玩也可以啊。”
“算了,那遊戲是我和退思玩的,他不在身邊,和別人玩都沒意思。你的棋力遠遜於我,和你下棋沒意思。下棋這種事,總要找個棋逢對手的才行,可惜……這個人註定來不了。”
“那小姐可以考慮一下,找其他的對手啊?那位顧公子似乎下棋也很好,在江寧好象還被稱爲國手。”
“少跟我面前提他。”張舜卿沒好氣道:“我不想聽到這個名字,你要是再在我面前提他,我就把你趕出去!”
阿古麗道:“好好,我可以不提這個名字,但是這個麻煩不會自己消失。我小時侯曾聽人說過,有一種大鳥遇到危險就把頭埋在沙子裡,以爲這樣危險就消失了。其實只是它看不見而已,危險依舊存在。小姐是個聰明人,不能學這種笨鳥。你不管提不提他,這個人都會存在。老爺的想法小姐想必看的出來,顧公子對小姐似乎也很傾慕,這門婚事……”
“婚事成不成我做不得主,但是看不看見這個人,我還是能做主的。”張舜卿隨手丟下一枚棋子,“就算成了親,我也不會拿他當我的丈夫,他不配!”
話音剛落,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張舜卿與阿古麗對這腳步聲都極熟悉,起身之間,張居正已經從外面走進來。
兩個女子分別行過禮,張居正看看兩人,來到棋盤之前端詳一陣,坐到張舜卿對面,對阿古麗道:“去準備兩杯參茶,我們父女兩人下這盤殘棋,怎麼也要一個時辰。沒有參茶可怎麼行。”
張舜卿道:“老爺公務繁忙,眼下又正在緊要關頭,哪裡能在此勞神?女兒可不敢佔老爺那麼久的時間,耽誤了正事。”
張居正笑道:“什麼大事能有陪自己女兒要緊?阿古麗,你還不去泡茶?”
他端詳着棋盤,思考一陣,“過去卿兒下棋頗多算計,但是總體而言,還是喜歡堂兵正陣,以大勢壓人,與你對弈如同沙場演陣,隱約有兵戈殺氣。所求的是大勝,不惜子力。如今你的棋風大變,黑白雙方皆吝惜子力,雙方佈局都講求埋伏變化,這樣的棋很耗心力啊。你的身子骨還沒全好,下棋全爲消遣,不該如此勞心。”
“女兒多謝老爺掛懷。其實兵法之中謀劃也多,所謂兵不厭詐。女兒過去下棋算計的還是不夠,如同莽漢槍弄棒,於方家眼裡只能算是個笑話。如今勉強算是入門,能入老爺的眼了。世事如棋無定數,女兒打譜對局,倒是覺得樂在其中。”
張居正嘆了口氣,“你這是被帶壞了腦子,一時轉不過來。若是爲幕僚做部下,自然要足智多謀纔有用處,可是相伴一生的良人,還是該是顧實那樣的赤誠君子纔好。至少他不會算計你,也不會讓你費盡心力與他鬥智。”
張舜卿道:“女兒倒是覺得,夫妻兩個於小事上鬥上一鬥,倒也不失爲一樁樂事。何況尋個終身依靠,總是要靠的住纔是。老爺試想,一個人連自己的祖業都守不住,當真能讓妻子一世不用擔驚受怕?就以眼下而論,若是大父果真藥石無功,老爺丁憂回籍,那位顧世兄除了沿途送行怕也做不了其他的事,就連這送行的盤費,也要問咱們來拿。”
見女兒與自己鬥嘴,張居正不怒反笑,只要她不是之前樣死氣沉沉的樣子就好。如今肯說幾句話,他反倒放心。
“在家裡只有你敢和爲父犟嘴,其他幾個兄弟只會唯唯諾諾點頭稱是。你的想法不是沒道理,不過還是太孩子氣了。你年紀尚輕,於夫妻相處之道所知有限。一家人要的是風平浪靜,恩愛美滿,光有本事是沒有用的,還要你能制的住他。否則本領越大,你越要受苦。顧實雖然才具平庸,但勝在本分二字,不會眠花宿柳,不會拈花惹草……”。
張舜卿將一枚棋子佈下,“他也不會幫到老爺什麼忙。這次借周世臣案佈局高拱,全是退思手段,若換成顧世兄,怕是什麼辦法都不會有。”
張居正點點頭,“我承認,那猢猻手段着實厲害。不但在朝堂上鬧起這無邊風浪,還寫了個那個唱本。你的眼光沒錯,他確實可以算是老夫手下一員虎將。可是他的手段不夠光明正大,比如在大理寺詐傷,這不是君子的手段。”
“可是這手段確實把曹應甲斬落馬下了。若非如此,我們想要革掉曹應甲的官職也沒那麼容易,老爺想把人安排進去,也得費一番周折。這回大理寺二卿盡去,我們大可從容佈置,把這個衙門拿到自己手上。”
張舜卿人雖然在內宅,於外朝的事卻並不陌生,她的性情本就是熱中於官場,在家裡也不忘蒐集外面信息。於此時京師的變化了如指掌,心內也有定見。一邊放着棋子一邊道:“滿朝文武此時大概到在家裡殫精竭慮想着該如何給幾個人定罪。能以一案把高拱逼到這步田地,固然有大勢所趨,各方合力,但是退思本人也足以稱當世奇才。老爺行新法,革弊症,正要這樣的人物爲老爺衝鋒陷陣,斬將奪旗。”
張居正搖搖頭,“那也不能拿我愛女的幸福來做代價。你們兩個若是成了夫妻,初時自可恩愛,可是日久天長必生嫌隙。你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可能容忍他三妻四妾左擁右抱?他卻是少年豐流,你三壺叔叔精於相法,給他斷的命格是遍野桃花。那樣一來,你們兩個非要鬥個天翻地覆不可,偏生你的謀略還不及他,我不能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被個嶺南蠻子欺負!顧實的樣貌還在范進之上,又是忠厚之人,你們兩個成了親,我保證他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會別你管得死死的,這樣你們兩個才能白頭到老。”
張舜卿不再與父親爭論這個問題,話鋒一轉,又回到朝堂上。“老爺,女兒認爲對高拱不應趕盡殺絕。他終究是閣揆致仕,還是適可而止爲好,若是致仕閣臣因舊案被追責問罪,只怕讓百官寒心。尤其是法司官吏人人自危,便沒人敢做事了。再者說,咱們也該給自己留條退路。”
張居正拈髯一笑,“卿兒,你覺得爲父需要退路麼?爲父不是高中玄,天子是我門生,內相是我至交,太后視我爲股肱,哪還用的着考慮什麼退路?不過你說的有道理,不管怎麼說,中玄也算爲國有功,又是前朝帝師,總要給他保存幾分體面。爲父這裡其實有計較,讓百官議治罪之事,是擺個場面出來,要大家都知道高拱當初做了什麼錯在哪裡,但是不會真的治他的罪。到時候爲父會向萬歲求情,免去對高拱的追究,只發一道廷寄聖旨,於其訓教幾句也就足夠了。”
張舜卿道:“老爺原來早有定見,女兒到是多慮了。”
“不,卿兒能想到這一層,爲父當真是歡喜。你兄長若有你這般見識,爲父就能少操許多心思。只是你早晚要嫁人,當了人家妻子以後,就該安心相夫教子,不要總想這些事,否則你的相公在家裡也不會舒心。”
張舜卿笑而不語,又道:“既然放過了高中玄,那翁儒參是放不過的。再加上一個曹應甲……那張國維呢。他可是個絕好的人物,正合推出來平息民憤。”
“是啊。張國維準備擬個斬決,翁儒參……看在嚴公直面上,高舉輕落,勒令致仕也就是了。至於曹應甲,看他夠不夠聰明,如果不肯自己請辭,就只好下詔獄待查了。眼下爲父真正擔心的是馮保,他和高中玄有私怨,當日王大臣案發,他就想借題發揮要高拱的性命。這回被他抓住機會,只怕不會善罷甘休。我也不好阻攔過甚,只能期望雙林知道輕重,這個時候不要鬧出什麼大亂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