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獨蔘湯喝下去,再加上鍼灸的作用,鄭嬋蒼白的臉上,終於見到了些許紅暈,身上的感覺也比早上強得多。但是她依舊緊閉着眼睛,不敢去看坐在牀邊的范進。
預想中無懈可擊的計劃,在實施環節竟變得如此糟糕,這一點實在大出鄭嬋意料。本以爲可以靠着時間,加上自己的容貌,一點點獲取範大老爺的好感,得到他的支持。沒想到竟然是以最狼狽的樣子,被他看了個滿眼。
不同於在朱家被救那次,那時候自己是被人關起來,怎麼也好看不到哪裡去。這回卻是在自己家裡都這副德行,他會不會認爲自己是個懶惰而又邋遢的女人。固然從他肯拿出那麼珍貴的遼參來看,其對自己還是有好感,但是當初救鄭國泰時他也拿了根人蔘,事後同樣沒有要什麼回報。或許他只是不想看着自己死掉,卻沒了其他心思,可如果單純只是憐憫,這種情緒又能支持兩人的關係多久,她可沒有把握。
她的心裡酸酸的,不知是該恨老天,還是該恨自己,只是強自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
耳邊,男子的說話聲響起。
“其實這件事要怪我的。你從朱家出來的那副樣子,我應該讓你多休息。但是你也知道,很多事都很趕,我們沒那麼多時間浪費。本想着等到事情結束之後,再給鄭姑娘調養身體,不想你又到都察院鬧了這一出,於是病體就越發沉重。如果有什麼不測,範某的良心會過意不去,我到底是救了你還是害了你,就一言難盡了。”
只是良心過意不去麼?鄭嬋的心越發有些涼,如果只是爲了良心,那兩人的關係怕最多隻會止步於朋友。可是朋友這種關係,可不是她想要的。
“鄭姑娘好好休息,人蔘我那裡還有一支,如果不夠,我們再把那支參也用了再說。你先把身子的底子打好,再想其他的事。雖然胎兒越大落胎就越兇險,但是眼下月份還小,倒不差那幾天光景。我聽周郎中說,你以前應該用過一些很原始的方法落胎,以至傷了自身根基。本來你的身體底子極好,可是現在就說不起了。這種事很危險,搞不好就要出人命,千萬不能再用了。等到你身體好些,我會給你找個不錯的郎中來,開幾副好藥,儘量把風險降到最低。如果你還是不想說話就睡一會,我讓小婉進來照看你,有什麼事喊採茵也行。”
“範……範老爺。”鄭嬋聽他要走,下意識地叫住了他。范進看着她,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過了片刻才道:
“老爺爲何……沒到衙門去應值?”
“請假了。我昨天被大理寺的人打了,從道理上,也該休息兩天,否則怎麼證明我傷的很重呢?”范進微笑道:“再說回來,我不是那種喜歡再次去犯罪現場觀察自己作案成果的罪犯。打完了就跑,才符合我的性格。今天朝廷裡一準打的烏煙瘴氣,衙門裡也不見得消停到哪去,我正好在家避避風頭。反正該說的我都已經說完了,再去也沒什麼用。”
鄭嬋其實對這些話是聽不大懂的,出身於市井的她在這方面的見識還不及錢採茵,只是爲了和范進說說話,不讓他離開。她茫然問道:“範老爺,你這次是贏了?”
“說不好。如果以懲辦朱國臣一夥作爲標準,那我根本不可能輸。如果是以其他的事作爲判斷,則現在還沒法斷定。我只能說,有個大概把握罷了。”
“恩。只要朱國臣那夥人死掉,自然就是贏了。那幫混帳!”鄭嬋想起這個名字就一陣怒意升騰,如果沒遇到那個混帳該多好,現在自己就不用這麼狼狽,還可以大大方方地以身相許,報恩範大老爺恩典。他不要婉兒,一定會要自己,從他的眼神裡,她也能感覺出這一點。
范進道:“你放心吧,他們肯定活不了。這次牽扯到這麼一樁大事裡,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他們總歸是要死的。朝中哪一派大佬,都要把他們至於死地,你儘管放心。早點養好身體,出紅差的時候,我帶你去看,我想以我的關係,總可以搞個好位置。”
鄭嬋點點頭,沉了片刻道:“範老爺,妾身……想問你一件事。你會不會看起我?覺得我這種女子心狠手辣,連自己的骨肉都不想要?”
“我不會有那麼白癡的想法。你作爲受害人,當然有權決定怎麼處理這個被傷害的結果。而且通過周郎中的描述,我反倒是有些佩服你,一個女人在那種環境裡,用那麼原始的方法搞掉孩子,是很容易死掉的。你可以拼了性命做這些事,我佩服你的骨氣和決心,只是建議,今後一定要先保住自己,再想其他,不要總想着玉石俱焚,那樣不好。還有我要說一句……”
范進看着鄭嬋的臉,微微一笑,“你素面朝天的樣子也很漂亮,用不着刻意去打扮梳妝,更不用爲了這些讓自己身體受損傷,保持本真,就是最好的。”
鄭嬋的臉更紅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這個時代的男女之間,這種話已經跨越了普通朋友的範疇,甚至可以成爲調系。而這種調系,反倒是比之人蔘湯或是其他什麼補品,更讓鄭嬋心內滿意。本已經熄滅的希望之火再次燃燒,讓她渾身暖意盎然,充滿了力量。
她大着膽子道:“範老爺……範公子,你如果沒事的話,能不能多坐一會。妾身……想要休息一會,你在房間裡,妾身就安心,可以睡的安穩些。”
“好吧,你放心睡吧,我就在這,有事喊我就好。”
鄭嬋點點頭,閉上眼睛,本來房間裡有個男人在,她是不容易睡下的。可是對這個男子,她並沒有戒心,也不擔心他會對自己做什麼,反倒是心情格外放鬆,不多時便已沉沉睡去,進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醒來時,卻見身邊已不見了范進,代之以錢採茵坐在自己身邊,桌上藥碗內,一碗蔘湯正在散發着香氣。見她醒了,錢採茵眼神複雜地看了看她,嘆口氣道:“鄭姑娘,老爺有吩咐,要你一醒過來,就趕緊把蔘湯喝了。周郎中另外開了個方子,還在給你做其他補品,這段日子你得把身子補回來。”
“多謝錢姑娘。”鄭嬋輕聲道了謝,眼睛則在四下找。錢採茵道:“不必找了,範老爺的恩師來,他們師徒在說話呢。”
她靠近了鄭嬋低聲道:“鄭姑娘,老爺的恩師亦在壯年,獨居京師無人照料,我已經向老爺建議,把你嫁給侯老爺做個填房。或許用不了多久,老爺見了你還要叫一聲師母。侯老爺今年還不到五十歲,未來前程似錦,你跟了他將來說不定還能得個誥命,鄭姑娘你說……是不是該感謝我?”
書房內。
一向表現得比較刻板莊重的侯守用,情緒也有些激動,連說話的聲音都高起來。“退思,你今天不曾到衙門裡,卻不知道好大熱鬧。今天大朝會上,相爺命百官殿上共議周世臣案,一些人站出來,把責任都推給張國維,說一切都是他搞出來的。翁大立受人愚弄,不辨真僞,也有責任。至於高拱,他只是在儘自己宰輔職責,並無過錯。另一派人則把責任都推到高拱身上,反倒說他該承擔最大責任。相爺先是一言不發,就在兩邊人吵的正凶時,相爺忽然命人在殿上唸了份奏章,你猜是誰的?”
“張國維?”
侯守用一愣,“你怎麼知道?”他想了想,忽然道:“退思,這張國維不會是……”
“他昨天來找過學生,求我想辦法留他一條命。我給他出的個主意,但是肯不肯聽,總歸是他說了算。沒想到他倒是聽話,真的把這個奏章上了。那份奏章裡,估計十句話一句真的都沒有,但是他是當事人,他說的話,不管真假,都是左右局勢發展的重要砝碼。元翁既然讓人在金殿上當着萬歲的面念出來,即便滿篇謊言,這回也得變成真的。”
侯守用看范進的眼神有點古怪,大抵是不曾想到,朝堂上這記精彩的拖刀計,竟是出自這個門生手筆。想着兩人在廣州相識以來的經歷,他心裡對於這個門生已經有些怕了。
他並不是一個迂腐之人,但是心內依舊守着自己給自己定的規矩。爲了做事,他可以變通一些規矩,也不認爲那些舊有的規條就是鐵律不容違反,但是,做人的基本原則是另一回事,這些東西不能更易。而自己這個學生行事,很多時候卻都已經跳出規則限制,做一些正人君子不當爲也不屑爲的事情。可是自己兩下又是一條船上的人,指責范進的行爲又做不到,思來想去,竟是不知該以什麼態度去面對這個弟子。又或者說,自己是否還該拿他當做弟子看待,都得好好考慮一番。
范進笑道:“恩師,您不必這麼看弟子。張國維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弟子也沒想到他來的這麼湊巧。如果就這麼把人放走,那便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所以也是適逢其會,點撥他幾句,至於敢不敢這麼做,這個大主意還是得他拿。好在這小子還算有點膽量,真的敢上了那麼一份奏章,想必有這麼一招,這事就能定下了。”
侯守用的興奮情緒減弱了不少,但總歸自己這一寶押對,也是令人歡喜的事,過了段時間便調整了思緒,繼續道:“是啊。有了張國維這份奏章,其實大勢就已經定了。他在奏章裡說,整個案子都是高拱要求其儘快結案,他身爲兵馬指揮,只能按命令辦事。後來他自己訪查出一些破綻,曾寫書信投遞於高、翁兩人,但都沒有下文。這話聽着也知道是鬼話,他什麼身份,又哪有資格給這兩人寫什麼書信。可是在朝堂上,已經沒人顧的上問這個。”
“很正常,朝堂諸公誰都想不到張國維這個當事人不但不安心認罪等死,反倒敢來這一手。心裡想的難免就多些,說不定有人認爲,張國維是張居正早就安排下的一計伏兵。以江陵相公如今的權柄,再謀定而後動,佈置如此周詳,再出來抗辯論,不是自討苦吃?”
“不止如此。萬歲今天在金殿,破例說了話。”
侯守用道:“萬歲尚未親政,每逢朝會,都是於御座下設座的張江陵開口,萬歲一語不發。今天朝會一開始,萬歲破例開了口。說的就是退思你在大理寺被人刑訊一事,要求有司窮治曹應甲之罪,不可徇私饒放。除此以外,還要各衙門都嚴查本司,凡有勾結潑皮包庇不法者,一律重辦。這時候誰在出來說話,怕不是就要被當成朱賊的靠山?單是想想落一個潑皮靠山的嫌疑,大家的臉上就掛不住,一些想說話的人,現在也不好說話了。今天還有言官在殿上彈劾嚴清,說他與曹應甲、翁大立等皆是至交,是以刑部複覈困難重重,若非廠衛出馬,這一案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
范進想了想,“說這話的言官,怕是張江陵門下戰將吧?否則言官怎麼會爲廠衛爭權?”
“你料得一點不差,說這話的,正是相爺的心腹朱璉。雖然今日沒有定論,但是大勢已定,高拱和翁大立,這回都逃不了追究。朱國臣一夥人的罪名,也會在最短時間內定下來,爲首的必是個磔刑,餘黨最輕也是斬立決,不會有什麼活人。”
范進笑了笑,“這還只是個開頭。這夥潑皮殺也就殺了,接下來該收拾的,就是大、宛兩縣,乃至順天府,錦衣衛,五城兵馬司,這回不摘幾顆印信下來,怕是不能了局。”
侯守用點頭同意,隨即道:“退思,你自己也要有個準備。你在刑部觀政的日子只怕到頭了,嚴公直不會允許你繼續在刑部做事,其他各部誰會要你,只怕也難說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