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新鄭,閣老村。
這裡原本名叫高老莊,在嘉靖朝西遊記故事開始於民間傳播的時候,這個村名很是被人取笑過。直到村子裡出了高拱這麼一位當朝首輔,原本那個莫名其妙躺槍的村名也就改成了現在的名字。隨着高拱爲相,村子的改變,也就不止是名字那麼簡單。
原本毫不起眼的小村莊,如今已變得氣派非凡,雖然以村爲名,實際規模已經堪比一個小型縣城。村莊四周修有高大堅固的護牆,還有望樓一類的建築用以自衛。村子裡住戶的數量,大抵是普通村莊的五倍以上,大多數人家的房屋都用上了瓦,即使草房,也比當下大多數草房來的氣派。
村口通向新鄭縣的道路,全是用寬敞結實的青石板鋪就,比當下河南的官道建築質量更好。大車壓在上頭,發出陣陣嘎吱做響的聲音,卻難以損壞路面分毫。村中百姓大多滿面紅光,衣服上的補丁,也比別處的人少一些,說話的嗓門,則比其他人都大,尤其是姓高的尤其如是。
當下的河南,一方面是中原大地,物華天寶,另一方面,由於黃河的連年氾濫,水旱蝗蟲的輪番肆虐,民生並不算好。大多數河南百姓的生計還是較爲艱難,閣老村這種地方,便可以算是世界外桃源般的存在。
並不是說村子裡出現一個閣老,就可以免疫天災,但是不可否認的事,當一個村莊誕生閣老之後,人禍便不會上門。相比於天災,人禍的殺傷力其實更大一些。名目繁多的徭役、幾十種雜稅及實物稅收,以兼併土地爲目的的高利貸加上綠林趟將等盜賊草寇,都足以讓一個普通人家在一夜之間破產而灰飛湮滅。可對於閣老村而言,這些問題都不需要考慮。
在閣老村,只有高家這一家地主,土地不需要放貸兼併,就有人主動投獻。是以高家不但不放貸,遇到災荒之年,還會主動施捨粥糧賑濟貧民,讓真正貧苦無食之人得以溫飽,婚喪嫁娶等事,更是可以獲得利息極低的借款。比起普通民衆,高閣老顯然更需要一個太平環境以及在桑梓的大好名聲,纔不會做那種殺雞取卵的勾當。
整個村莊連同附近幾座縣城的田地,基本都是高拱名下的私產,固然耕種這些田地需要給高家交租,而且租子比官府的賦稅還要略重一些,可是沒有哪個瘋子,會向耕種高家田地的農民攤派徭役,也不會徵收實物獻納。乃至閣老村的人與外鄉人發生什麼衝突,也素來不怕打官司,只要報出閣老村這三個字,官司便是穩贏。
至於綠林趟將們,他們連正眼看一眼閣老村的膽量都沒有,凡是閣老村的力量所及之處,註定沒有綠林盜賊的蹤跡。
百姓們沾了高閣老好大的光,不管別處怎樣想,至少高家宗族以及本地百姓對於高拱都敬如神明。高拱本人致仕以後並不住在鄉下,而是住在新鄭縣城裡,只在祭祖時到村子裡走走轉轉。饒是如此,村子裡對於閣老爺的愛戴分毫不減每天都會有人輪值到高家大宅裡做短工,算是對閣老恩惠的一種報答。畢竟村子裡沾閣老光實在太多,別的不說,只村口那條石板路,就是由官府撥款,專爲閣老回村方便而修建。這樣的道路就不知給村裡帶來多少實惠,做人自然不能忘恩負義。
在村口,百姓們義務出工出料,建起了一座又一座高大巍峨的石頭牌坊提醒着官府及行人,此地乃是閣老桑梓,不可生事。在離此不遠的馮新莊,高家的佃戶們,人人出丁,家家派役,輪流忙碌着爲高閣老修建墳塋。人未死先修墳,是大戶人家常有的事,不足爲怪。這墳修的氣派,整個墳墓佔地十餘畝,修有大殿祭臺,配房廂房,以及石獅石羊等墓獸,規制比起王侯,也毫不遜色。
春季正是播種的季節,農人扶着犁,藉着耕牛之力,在田地上犁出充滿希望的壟溝撒下名爲未來的種子,期待着秋季獲取大好收成。赤着上身,只着犢鼻褲的農夫,在陽光下揮汗如雨,翻動着地面,雙腿滿是污泥,臉上則堆滿笑容。只要閣老爺在,村裡的日子就會越過越好,今年秋天一準是個好收成。
忽然,村裡那口大鐘被人敲響,陣陣鐘聲送入這些農人耳中,隨即,又有明亮鑼聲響起。農人停下手裡活計,迷茫地看着村裡,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不多時,就聽到村裡高家族人那洪亮的大嗓門:“鄉親們,別幹活了!回家換衣裳,閣老爺回村了,大家快去迎接!”
一聲聲嘹亮的嗓音響起,農人先是發愣,等到清醒過來,便不顧一切地向地頭走。有人愣在那,似乎想要完成剩下的工作,但身邊人立即就會招呼道:“愣啥呢?還不趕緊回家換衣裳,閣老爺回來了,你還在顧着你的地,是不是要給閣老爺添堵?”
人們倉促地跑回家中,胡亂洗去身上的泥垢,換上平素捨不得上身的新衣,頭上頂着水盆或是果子、乾糧,跪倒在石板路旁。哪怕明知閣老不會吃一口,但也心悅誠服地跪在那,將這種奉獻看做自己對閣老的孝心。
時間一點點過去,人羣越跪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應俱全。即便是最頑劣的孩童,在這個時候也不會發出半點聲音,氣氛莊嚴而肅穆。雖然從得到消息到高拱前來,是個漫長的等待過程,一些身體不好的老人,可能在陽光下暈倒,但是所有人還都堅持在那,沒人敢離開半步。
天交正午。遠方終於響起了開路的鑼聲,以及皮鞭的爆響,隨即便是陣陣鼓樂之聲以及車輛的木輪馬匹的蹄鐵踩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音。閣老要來了!
隊伍前端,趾高氣揚的引馬,挺胸擡頭鼻孔朝天,身後的吹鼓手班子,努力奏響手沙鍋內的樂器,演奏出一個個歡快的節奏。隨後則是大批身着鴛鴦戰襖,手持長槍火銃擔任警戒的官兵。而在官兵之後,一乘八擡綠呢子大轎之內,年過花甲但精神矍鑠的老人,掀起轎簾向路旁看着。望着那蔓延如長蛇的隊伍,以及百姓們恭敬虔誠的跪姿,老人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宰相桑梓,理應有此情景,這樣的百姓,纔是好百姓,足見自家人教化地方頗有成效。
在轎子旁邊,新鄭父母官知縣文必正一身官袍亦步亦趨,緊跟在側。他正在中年,走幾步路問題還不大,可是一身官服實在太厚,加上做官後很少走這種長路,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討好地笑道:“高閣福廕桑梓百姓愛戴,十里相迎,足見家鄉父老對高閣的愛戴之心。”
轎中老人自然就是已經致仕回鄉的高拱高肅卿,即使致了仕的閣老依舊是閣老,身份地位不是小小縣令所能比擬。能許他隨侍在旁,已經是天大面子。聽到文必正如此說,高拱臉上並沒什麼表情,只淡淡說道:“家鄉父老愛戴,是題中應有之義。若是連家鄉父老都不喜歡這個人,那這個人就不配爲官。爲宰輔者,理應天下百姓愛戴,那樣的輔臣纔算的上盡責。”
“不錯,高閣教導的是。”文必正又擦了擦頭上的汗,小聲道:“這回宮裡來人傳旨,多半就是請高閣回京掌樞。那時老人家再展妙手,定是萬民擁戴,四海稱頌的格局。”
高拱嘆口氣道:“這話可不敢說,宮中來人或許只是太后思念老臣,派人來問安好的。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不足爲怪。至於掌樞云云,其實老夫這把年紀,已經不想那些事了。只想在家裡頤養天年,享幾天清福。富貴名利於我這老朽,又有什麼關係?只是……萬歲年紀還輕,朝中得有人看着,這個天下才能穩當。爲蒼生百姓,我這把老骨頭哪怕就送在京師,也無話可說。太后和陛下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這個天下誰是忠臣誰是奸黨,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
文必正沒有接話,只是尷尬地笑着,他自然知道這位老人與張居正的恩怨,自己犯不上在這種事上發表什麼意見。隊伍來到高家那闊氣的宅院,高拱到書房裡,更換了朝服等待接旨。雖然他嘴上說着不思富貴,但是文必正很清楚,高拱得知宮中中使即將來傳旨時,眉宇間還是難以壓抑地露出一絲興奮之意。
自其致仕以來,宮裡每年都要來幾個太監,主要是問問高拱的身體情況,偶爾還會賞賜些補藥下來,以示朝廷體恤老臣之心。不管怎麼樣,他都是先帝恩師,這份體面是不能少的。作爲新鄭父母官,文必正自問敷衍這老相爺還算用心,比起孝敬父母都賣力,若是其這次回去掌樞,自己或許能動一動?
朝中的事,新鄭也略有所聞。張居正老父病危,若是一旦不治,張居正丁內艱去,呂調陽素無威望,理應是請高老回去才能鎮的住場面。以這老人的身體,只要他能回去……張居正就回不去了。
即便今天來的是中旨,高拱也會欣然接受,這位老人不是個安於寂寞的主,他可是早就惦記着回去大展拳腳,做一番事業出來。文必正偷眼看了一眼高拱,這位嚴肅的老人臉上刻板依舊,彷彿沒什麼可高興的,但是眼神裡的神彩足以證明,他此時非常興奮。
天交正午,傳旨的中使在十幾名錦衣衛護衛下來到高宅之外。看了看高大的門樓,那名爲張得祿的年輕宦官微微一笑,小聲說了句:“好闊。”隨即昂首闊步,直入庭院。
在高拱面前,太監是沒什麼地位的。即使是他致仕之後,對於傳旨中官依舊頤指氣使不以爲然。是以,他對張得祿的第一印象就很差勁,隨即又覺得這支隊伍太過寒磣,錦衣衛太多,卻沒有什麼官員,迎接首輔回京掌樞,似乎不該是這個陣容?
多年宦海沉浮的他,心中隱約掠過一絲不安的疑雲。張得祿取出聖旨高高舉起,大聲念道:“有旨意,高拱接旨!”
村口,隨同這支隊伍來的戲班子帶着全部家當進來,開始搭臺。村民熱情的上去幫忙,高氏族人吩咐着百姓家家出人出來搭臺,方便演唱。還有人高喊着:“又是旨意又有戲班子,這還用說?自然是請閣老回京,接着做相爺!俺就說麼,閣老永遠是閣老,還是會回京做官的……幹活?還幹啥活啊?恁個龜孫,咱閣老爺都當回京當相爺了,咱還怕沒好日子過?晚上殺幾口豬,好好賀一賀啊!”
閣老村的村民,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已經有人拿出家裡儲存的鞭炮來放,慶賀着閣老的榮升。陣陣劈啪做響的鞭炮聲,透過高家那高大的院牆傳遞入庭院,落在高拱那陰沉如鐵的臉上,如同一記記響亮的耳光,落在這位花甲老人身上。
房間裡此時只剩了高拱與張得祿兩人,連文必正都被趕了出去。已經聽完旨意的高拱,臉上肌肉在微微顫動,冷聲道:“這……這是中旨?”
張得祿皮笑肉不笑道:“是中旨。您老人家是前輩,自然是明白的,這種事總不好下聖旨,得體恤着老臣臉面不是?奴婢就是個跑腿的,其中內情所知不詳,只是出發前馮公公吩咐過,請您老務必抓緊時間寫奏章進京把事情交代清楚。朝廷顧惜老臣,老臣自己也得知道進退不是麼?若是恃寵而驕可不大好。非要太后動怒,鬧的彼此沒臉纔好麼?”
“回奏就不必了,老夫會進京面君分說清楚!”
“隨您的便,不過奴婢得多說一句,您是文官,腦子好使,自己想想現在進京,是怕臉丟的不夠多麼?話以至此,奴婢告辭了。另外上面賞了一臺戲下來,要在閣老村演足七天,請高老慢慢欣賞。”
過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朝廷下旨苛責高拱獨斷專權草菅人命,要其明白回奏周世臣案的消息,已經在高宅裡傳開。高拱自己待在書房裡,沒人敢進去打擾。只有其子高務觀大着膽子走進房中。
陽光照進書房裡,高務觀發現自己的父親在這半個時辰內彷彿蒼老了十歲,身上那股精氣神蕩然無存,就連一向筆直的腰樑,都有些塌陷。人呆呆地看着對面牆壁,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連叫了兩聲,高拱才側過頭去,“有事?”聲音沙啞,語聲有氣無力,遠不如平日洪亮。
“文……文知縣告辭了。把兵也帶走了,還有……還有吹鼓手……”
“走吧,都走吧,走了乾淨。”高拱搖搖頭,有氣無力道:“勢力小人本就如此,不必在意。你去外面看看,宮裡賞下來的,是什麼戲碼?回來說與我聽,讓高福進來爲我研墨,我要寫奏章進京,跟萬歲說清楚當年之事。”
高務觀回來時,天色已晚,問了下人才知,父親半天水米未進,只在房裡寫東西。幾個手足不敢進去,就只有自己推開房門。
房間裡燈光昏暗,老人書寫的動作不似平日流利,寫寫停停,彷彿在思考着什麼。一向耳聰目明的老人,此時變得異常遲鈍,對於兒子的走入似乎一無所覺,直到高務觀輕聲叫了聲老爺,他才似有所覺地轉過頭。
高務觀發現,父親眼中那兩團火焰,已經熄滅了。燈光下的老人,臉上皮肉鬆弛,眼神黯淡,與那些鄉間老農竟沒有多少區別。那一身整齊官服,也顯得是那麼不合身。
他大着膽子道:“那戲班子實在是可惡。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班子,唱的荒腔走板,詞還不熟,真心該打。戲文也混帳,叫做什麼洗冤錄……”
只是簡單複述了劇情,高拱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手氣得劇烈顫抖,高務觀連忙道:“要不兒吩咐下面的人,把戲臺砸了?”
“不可莽撞。廠衛中人必然混在戲班子裡,就等着你動手好抓你的錯處。他們堵着門來罵,就是吃定我不敢還口也不敢還手,有意如此。若是動手打砸,不等於昭告天下戲文裡的高宰相是我?告訴下面的人,好吃好喝好招待,他們想唱多久就唱多久,不許阻攔。不能讓人覺得我們做賊心虛,仗勢欺人!”
“他們這是血口噴人!這一案跟老爺有什麼關係,爲何這樣造謠中傷?這一定是馮保那個閹奴做的好事!老爺應該修本進京,請萬歲主持公道。”
高拱搖頭道:“朝廷的事你不懂,等將來……你就明白了。告御狀不會有用的,這事是馮保做的沒錯,這種陰險手段一看就是他的手筆。甚至連這中旨,也未必是出自萬歲之口,可是有什麼用呢?朝廷裡有張居正在,我們做什麼,都是枉然。張居正……”
高務觀不敢違拗父親的意思,只好遵令而出,在他離開的時候,只聽到父親嘴裡反覆唸叨着張居正的名字。房間裡的燈,亮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當高務觀再次敲響房門時,裡面沒人應答,過了許久,心裡隱約覺得不妙的他破門而入,只見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老父,以及桌上墨跡已乾的文字,上面的字跡頗有些潦草,遠不如平日。勉強辨認着可以認出上面的字跡爲:“又做師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