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劉兩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張百齡主動上門納稅?這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這人雖然有錢,但是整個江寧都出了名的慳吝。他在戶部有關係,並不太在意縣衙門的權威,自己又有把鐵算盤,把帳目算得精到。
不管是商稅正課,還是丁役根本派不到他頭上。早早捐了個內閣中書頭銜,就是爲了不交稅。自己大概有五年沒有見過他給衙門交過一文錢的稅,現在主動上門納稅,這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范進搖着頭,表示着自己收稅不是要錢,不能隨便亂收。交也要交個道理,收也要收個明白,不能被人誤會。張百齡連忙道:“老父母您放心吧,草民在家裡不知算過幾次了。草民名下五個綢緞莊,還有那些織機,都應該按上戶納稅。這些銀子加一起,怎麼也夠了甲等。銀兩已經讓下人運來的,請您安排人點收就是。只是小女那邊……”
“好說,本官最近準備開一個女塾,教授縣內閨秀刺繡女紅,詩詞文章。兩位千金若是在家中煩悶,可來女塾讀書,一羣年齡相仿的女子在一起,可以談天解悶,想來就可以開解胸懷。再者,魏國公府六小姐也會到女塾中就讀,兩位小姐若是與六小姐交上朋友,還可以到大功坊那邊去玩。不但上元縣內保她們平安無事,就是到了江寧縣,也很安全了。”
“六小姐?這可是好事,不知女塾一月要多少束脩,小人願意先交一年。”
“這女塾是本官爲縣裡百姓謀的福利,不會收一文錢。就是現在還在找地方。”
“小人在城裡有幾處產業,地方夠大,也夠安靜。只要老父母認爲合適,三天之內就能騰空。老父母高風亮節,小人也要有些表示,這產業縣衙門隨便用,小人保證分文不收。”
馮邦寧之前在江寧橫行霸道,已經是鬧得地方不安。好在他之前還懂得蒐羅情報,不對體面人家女子動手。這些士紳們雖然討厭其行爲,但是倒不至於太過害怕。但是從昨天他對楊家的女眷動手的事來看,其侵害目標已經開始轉向商人,這就讓城裡商賈不能不擔心。
這些人雖然頭上往往也有個官銜,或是捐了個監生,但只是爲了逃避稅收用的手段,在體制里根本就不能被算做官員。馮邦寧可以給他們面子,也可以不給,都沒毛病。如果鐵了心對這些人家女眷下手,他們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是以范進的及時出現,算是天降甘霖,救了這些人的命。像張百齡這種家有愛女的,自然要花錢買個平安。
即使沒有女兒的,也有兒媳婦。這同樣要考慮個安全問題,馮邦寧行事生冷不忌,成了親的婦人也被他壞了好幾個,並不安全。張百齡還不曾走,就又有幾個城內商賈、大戶紛紛上門,要做的事都是一樣:交稅。
後世人談起明朝這個時代的稅收,往往指責商賈逃稅,卻忽略了另一個問題,就是商人交稅後,是否能獲得對等的服務。明朝本來實行的是低稅重賦役制度,把服役視爲人的義務。而隨着時代發展,原有的服役制度已經推行不下去,漸漸改爲折銀,但是思路上並沒有跟進。認爲商人交的稅銀都是活該,只想着索取,沒想着爲商人服務,依舊把對方視爲肥羊,也就導致兩下的關係漸漸成爲敵對。
明朝當下的奢靡之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商人帶動起來。而商人之所以一方面逃避稅款,一方面又揮金似土,大肆揮霍的原因,也與朝廷對商賈近似掠奪的處置方式有關。
弘治年間,珠寶商人馮謙,王通,李祥,王智,夏線兒以莫須有罪名下獄籍沒家產,而在另一條時空線裡,萬曆年間的富翁姚輦因爲沒有子嗣,死後諸侄爭產訴於官,最後朝廷下了命令將姚家全部家產充公……天啓年間吳金薄借款兩百萬於朝廷,朝廷不但不歸還欠款反把吳下監。
最慘的則是天啓年間鹽商吳養春,以五十萬白銀助軍餉,結果因爲出錢太多,被朝廷認爲是肥豬,不但不嘉獎,反把其父子三人關押在監牢裡迫害致死,其妻妾親族皆被追繳產業,以至於家破人亡。
正因爲有這些例子,商人們才變得不愛存錢,反正錢存下來,也不能保證兒孫靠着父祖積蓄安渡一生,還不如在自己這輩就花掉,總好過便宜朝廷。由這些人帶動的奢靡風,反過來又影響了天下,導致明朝奢靡之風越來越嚴重。
固然萬曆朝眼下還沒到這麼喪心病狂的地步,但是對於商人的態度也是不保護不鼓勵,尤其沒有保護私人財產概念。商人們交了稅不但得不到官方的保護或鼓勵,反倒有可能因爲納稅而被當成肥羊,成爲胥吏衙役盤剝的對象。是以納稅積極性不高,對於朝廷也缺乏信任及認同感,也就是情理中事。
范進提出的按納稅額度進行不同程度保護的政策,對於這些商人來說,就是最大的善政。他們未必相信官府的節操,但是大多願意相信范進。畢竟之前牛痘的事,這些人都算是受益人,打馮邦寧的事,也是他們親身經歷。這樣的人,總歸是比普通官僚可信一些。
這也是范進放上元縣的一個優勢,有深厚羣衆基礎,尤其是在士紳這個階層裡,他有着足夠好的人緣。如果是像鄒元標那樣放到貴州某個漢夷雜居之地,他縱然有通天手段,也難以發揮出多少作用。
一上午的光景,商賈來來往往,上元境內數得着的大戶,來了七成有餘。大家不但主動完稅,而且全都搶着去當甲等戶。這不光是一個官府保護力度問題,還有一個商業信譽問題。納稅多,證明自己經濟實力強,以後和外來商賈做貿易時,提出自己是官府甲等納稅戶,這本身就是個實力的證明。反過來,兩家店面搶一宗生意,一個是甲等,一個是丙等,客戶選擇和誰合作就是明擺着的事。
再者,經商也好生活也罷,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矛盾,爭訟到官府也是難以避免之事。范進都已經明確表示,要根據納稅多少制定不同級別的保護措施。那一個甲等商戶和一個乙等商戶打官司,輸贏不問可知。
即使有一些人不怎麼想納稅,也得想着要保全生意,或是考慮以後自己不被人打壓以及自己怎麼去打壓別人,是以交稅的,就基本都是以甲等納稅戶爲目標。
除去交稅,另一件要談的事便是合作。這些商人原本對與衙門合作放貸的事不感興趣,關鍵是利息太低。可是現在范進表現出來的強勢作風,讓他們不得不考慮,如果不和官府合作,以後這放貸生意能否做的下去都還在兩論。
再者這是個連馮邦寧都敢打的人,怕不是海瑞第二,自己再執行過去的利率,多半也難逃官府的追究,從這一點上考慮,也只能認慫。是以一些商人交了稅,便向范進商討着,自己能不能成爲官府指定合作商。
“這件事本官也很爲難啊。其實昨天那些話,就是本官酒後吐真言,說早了。本來按本官想,甲等納稅戶只設三十家,剩下的即使交夠了錢,也只能歸入乙等,最多稱爲乙上。各位員外也知道,衙門的力量是有限的,就那麼些人手,不可能對所有人都全天候保護,以當下衙門的力量怕是隻能保護二三十家安全。可是誰讓本官一時失口了,現在已經無從逆轉,只好自認倒黴。但是放貸的事,就不能一錯再錯了,各行皆有行頭,這利行也該有個行頭纔是。”
眼下的大明商品經濟受行會影響很大,各行業都有行頭。想要從事這個行業經營,首先就得得到行頭允許,否則是不允許入市的。像是江寧絲織業,行頭就是張百齡。典當行的行頭,則是楊寶財。
可是眼下這麼多商人來,楊家卻不見動靜,范進心裡也頗有些納悶。按說自己昨天幫了他家那麼大的忙,楊家不至於愚蠢到不派人來的地步。即使從人情上,這也是萬難交代之事。如果不是宋氏……自己早就和別人合作了。他心裡如是想着,嘴上則用着另一套說辭。
“上元縣乃至整個江寧城,解庫的行頭都是楊家,萬事做生不如做熟。不管是估價也好,還是收債也好,楊家都比較熟悉。本官看來,這放貸的事還是應該找楊員外合作比較妥當吧?”
同樣經營典當行的徽人汪子敬昨天也是在楊家吃壽酒的,他在典當業的聲勢僅次於楊家,算是保二爭一。他搖頭道:“縣尊如此說,莫非不知楊家出事了?”
“出事?什麼事?本官怎麼一點耳聞也沒有。”
“也難怪了,今天早晨出的事,許是縣尊還未得到消息。還不是昨天那場事鬧的,明明是個喜事,差點變成了喪事。那位表小姐雖然未曾真的被辱,但是於名節上總是有傷損,加上年紀小心路又窄,昨天夜裡竟是偷偷投繯。”
范進一愣,他原本還想把這個小丫頭嫁給繼蔭,難不成就這麼死了?連忙問道:“現在情形如何?”
“還好,楊家那位宋娘子厲害着,早防着這一招,有幾個婆子專門盯這事,人還沒吊上去就被救下來。可是一哭一鬧,總歸是鬧到前面。楊兄年事已高身體多病,聽到這事本就窩了一心的火,再聽到自家女眷要上吊的事,急怒攻心,竟是中風了。請了城中幾位名醫前往診治,雖然可以保住性命,卻註定終身癱瘓,神智也不大清楚。以楊老爺如今的情形,自然不能再做行頭,他該讓賢了。”
“有這等事?本官倒是不曾聽說。可即便如此,楊老爺總有子肆。”
汪子敬搖頭道:“各行行頭由同業公推而出,首重資望,次看窩本。這行頭本來就是一行裡的翹楚,要爲本行定規矩謀福利的,不是朝廷官職,哪能搞父死子繼?楊世達年紀太輕,資望不足以服衆,他爹一倒,這行頭輪不到他坐了。”
張百齡這當也道:“是啊,楊家這幾年運勢不好,不是生意失利,就是倉房着火。前年光一場火,就燒了上千匹綢緞。後來聽說就是楊世達染指手下機戶的娘子,爲本夫所知,與他爭鬥不過,放火自盡,結果引了一場回祿。這樣的人,怕是很難支撐起家業,至於做行頭,那就更談不到了。”
幾個商賈七言八語說着,所指的都是楊世達平日行止不端或是任意妄爲之處。光聽言語讓人很難想象,這些人昨天還在楊家吃酒,與楊家人稱兄道弟。
看來官府合作這個前景,還是很能吸引人的。當然,楊寶財一倒,那空出來的行頭位置,也讓不少人心生覬覦。衙門放貸條例一出,於民間放貸的打擊很大,但是當鋪屬於法外之地,不受這方面影響。
雖然眼下解庫是高利貸的主要經營模式,但是由於這種事算是願打願挨,官府不會對當鋪的月息進行追究,一本一利原則也不適用於典當行。所以范進如果真能把民間各種隨意借貸打掉,當鋪的生意反倒好做,也就難怪一幫人盯着這個行頭位置。
行頭是公推不假,可官府支持誰,誰就能在角逐中獲取優勢,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何況范進這麼個強勢的縣令,他說一句話,更是有着巨大影響。有了這個因素在,這些商人也就更加努力地討好范進,稅金加上大家自願入股的銀兩,只一上午光景,縣衙庫房裡籌到的銀子就超過八千兩。時下開個當鋪也用不了這麼多窩本,用來做放貸款的資金已經足夠。
等到吃午飯時,幾位士紳誰都沒走,尤其凌春榮還要和范進敘交情,更是要小酌幾杯。這人是個社交場上健將,天生自來熟,幾杯酒下肚就與范進稱兄道弟,連範家搬到京師的事,也順着酒說了出來。
陳、劉兩人本來作爲陪席就坐,一起應酬說笑。當凌春榮說完這件事,范進發現兩人神色都是一變,心內暗笑:你們固然惹不起馮保,但也同樣惹不起張居正。現在才知道害怕,有點晚了。這凌景華是個妙人啊,有他在就省了自己口舌。有這個消息,上元的士紳,就不怕不和自己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