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兒坐到梳妝檯前,機械地塗抹脂粉裝點自己,又將那些平日精心收藏捨不得戴的首飾插在頭上時,大腦一片空白。小姐許諾了什麼,自己又說了什麼,已經全不記得。只記得小姐在哭,自己跪下來磕頭,最終便是如此了。
做丫鬟的女人,都是苦命的。相比而言,自己還算是比較有運氣的一個,從小跟了這個強勢的小姐,在家裡很是霸道,她的東西不許別人碰,否則就要大吵大鬧。也正因爲這一點,自己被保護的很好,即使出落得清秀可人,也沒人敢來染指自己。
等到過門之後,作爲陪嫁丫鬟她已經有了被姑爺弄到牀上去收房的覺悟,尤其自家姑爺本身也不是個省油燈。可是因爲小姐的霸道,兩夫妻因爲男人拈花惹草的事常打饑荒,姑爺也就不敢碰自己。最多偶爾討些手口便宜,其他不敢做。幾次借酒蓋臉想要佔有自己的行爲,也被小姐破壞,因此得保完璧。
扣兒不是個愛做夢的女孩,見的多了,心智早已經成熟,沒存着什麼幻想。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屬於自己只屬於小姐,之所以保全着,無非是小姐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把自己獻祭出去,換取最大利益,如是而已。
是以她早早的就認命了,沒想過能嫁一個愛自己或是自己愛的男人,只求將來做妾之後不要被小姐嫉妒。自家小姐的手段自己清楚,得罪她一準沒好下場。如今,就是到了自己該獻祭的時候了。
她承認,範大老爺是個比楊世達優秀的男人。可是對她而言,沒有意義。因爲不管是楊世達還是範大老爺,眼裡都只有小姐,沒有自己這個丫鬟。在他們看來,自己只能算是一個物件,而不是一個人。
他們會來佔有自己,但不會真的愛上自己,更談不到什麼恩愛。即使懷上孩子,也不可能像小姐說的那樣進範家門做姨娘,最多就是個通房丫頭的命。
可是要說這個安排有多糟糕,她也不覺得。昨天晚上聽說了,老太太身邊的掌鑰大丫鬟胭脂,被指給了羅武做老婆。過幾天就要成親,說是藉此給老太太沖喜。胭脂喜歡羅武麼?大概從不曾喜歡過吧,胭脂姐私下說過,她要丫角終生一輩子不嫁。一些要好的姐妹私下裡說,胭脂姐喜歡過家裡一個西席先生,當初總是偷着給他送好吃的。
可是那先生科舉中試之後便去做官了,壓根不記得這麼個丫頭。從那以後胭脂姐就認命了,只是想着不嫁人,自己過一輩子。可是給人當丫鬟的,嫁不嫁人又哪是自己說了算的事。爲了老太爺沖喜,這個由頭哪容得她不嫁?羅武黑黑醜醜的,還是個武夫,比起範大老爺差遠了,由此可見小姐還是向着自己的。再比比那些被幾位男主人硬拉進房裡,過幾天投繯跳井的,或是被主母痛打一頓賣到清樓賣到府外的,自己應該算幸運兒。比起胭脂姐,自己算是聰明的,至少沒傻到喜歡上誰,當丫鬟的喜歡上誰,最後只能是自己吃虧,這是小姐很小時候就教自己的話,自己從沒忘過。
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最後發現,這兩種情緒她都沒有。或許跟小姐時間太久了,什麼時候哭什麼時候笑,都要看小姐眼色行事。當只剩下自己時,就不敢自作主張。
就連今天這種日子,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都是小姐安排好的,自己不能錯一步。這是關係到楊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搞砸了,小姐是不會放過自己的。
她有所擔心,但擔心的不是怎麼從女孩變成女人的過程,而是擔心自己表現不夠好,不能完成小姐交代的任務。如果惹惱了大老爺,就不是好玩的。望着鏡中的自己,算漂亮麼?
跟小姐比,肯定是比不上了,但是想想平日家中那幾個沒事總愛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小廝,還有那節省了幾個月工錢,給自己買禮物的長工……或許自己還算好看吧?或許大老爺會喜歡自己,然後幫家裡度過難關,自己就依舊是小姐最得力的幫手,這就足夠了。
在首飾匣底部,一顆早已經沒了光澤的珠子滾出來,這是……孃的遺物。她那美麗而又苦命的母親,惟一留給她的,便是這顆早已經不值錢的珠子。既沒有光澤,個子又小,在當鋪裡也換不出錢,但這依舊是扣兒最珍貴的財富,沒有之一。
拿着珠子,扣兒小聲嘀咕道:“娘……女兒今天要出閣了,嫁給一個做大官的,而且那人年紀很輕,也很英俊,是個好夫君呢。您在天之靈,不用爲女兒擔心了,女兒吃好住好,一切都好得很呢。”
她喃喃自語着,如同在和母親說話,或許只有這個時刻,她才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個人。
“扣兒,記得帶上帳薄!”門外響起小姐的聲音,扣兒知道,這不是提醒而是催促,告訴自己該動身了。她將珠子放回首飾盒子,小聲說了句,“娘,女兒要上轎了。”隨即在臉上自動升出個笑容,應了一聲,便去收拾帳薄,起身上轎。
今天給她做面子,是一乘二人擡小轎,從院裡就上轎,要一路擡到縣衙門去。輕輕掀起轎簾向外看着,有些丫鬟在指着轎子議論着什麼,還有些人好奇的在看。這大宅院裡沒有秘密,用不了半天,自己去伺候知縣的事就都能知道。可是知道又怎麼樣呢?你們羨慕去吧!
轎子來到街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扣兒發現自己腦子裡想的居然是這些人有多少人穿的是楊家賣的綢緞布匹,有多少人借了自己家的錢。於一會將要做的事,自己竟然沒有一點恐懼或是期待。
“扣兒姐!你停一下,我有話說!”遠處似乎有人在喊她,她順着聲音看過去,見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沒命地追着轎子,可是不等他追上來,就被幾個楊家的家丁抓住手腳拖了回去。那是姑爺身邊一個頗得力的伴當,因爲人機靈能幹,自己跟他說過幾次話,還給他買過果子吃。他也送了自己幾樣小禮物,但是是什麼東西已經記不得了。這傻小子,這時候喊自己幹什麼,有什麼話不能等回家再說?沒規矩。
她搖搖頭,輕輕放下了轎簾,並着雙腿將帳本攤在腿上,開始盤算着這家裡還有哪裡有虧空,自己若是把大老爺伺候舒服了,該讓他爲家裡謀些什麼福利。
轎子是從后角門進的衙門,鄭嬋見了扣兒並未流露出敵意,反倒是把她拉到房裡上下打量,嘖嘖讚歎道:“好俊的丫頭,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水靈啊。以後我跟姐姐說手,讓你跟我怎麼樣啊?”
蠢材!一個做飯的廚娘,還要我當丫鬟,也不看看自己身份?我可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哪裡能去給粗使丫頭當下人。扣兒心裡嘀咕着,臉上則帶着笑容道:“一切都聽小姐做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鄭姨娘啊,大老爺呢?小姐打發我來給大老爺看帳,還要問些……”
“你打扮成這樣,做什麼來我心裡有數的。”鄭嬋一份看透了的態度,小聲嘀咕道:“當家的在前面辦公呢,你家那姑爺剛走,給老爺氣的夠戧。他雖然和官府聯手,但只肯出三百兩本金,另外倒是願意給五百兩孝敬當家的。這話說的真不好,當家的豈是貪圖那點蠅頭小利的人?你家那姑爺,也實在太不會做人了。不過沒關係,有你這小美人,多大的氣也消了。今後你就聽我的,別人的話誰也別聽,尤其是那兩個賤貨的!”
鄭嬋嘴裡的賤貨,一個是桂姐,一個是三聲慢蕊珠。范進也不曾想到,這兩個女人居然昨天晚上會到衙門裡,來投奔自己。
桂姐的相公始終沒回江寧,生死不知。她的家產又都被楊世達奪了,生存都成問題。之前全靠薛五照應,在鏢局做些洗衣做飯的活,這次薛五去保護張居正家眷,她不可能隨行。鏢局裡倒是有些女鏢師,但是那幾個女人基本都屬於女漢子,嫁了人的一嘴葷話比男人還溜,跟桂姐這種女人合不來。再者就是薛五這次回來肯定要進範家門,所以她被鳳鳴歧打發來做下人,也是替薛五打前站。
至於三聲慢,她來縣衙門的原因更簡單一點,躲避騷擾。
她原本是屬於那種不靠才藝,只靠技巧吃飯的女子,結交的恩客裡,文人學子不多,素質相對低一些。最早她贖身上岸,是打着張懋修愛寵的名號,倒是沒人敢主動撩她。她自己又閉門謝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儼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樣子,倒也是相安無事。
可過了這麼久張懋修並沒有接她去京師的舉動,於她和張懋修的關係,就有人大起疑心,覺得是三聲慢自己一相情願罷了。又有人懷念她那身高明的本領,想要重溫舊夢,便要攛掇着再與她相好。
三聲慢本來不是什麼賣藝不賣申路線的清純女子,於這種事的態度也很大路。可是自從決定嫁進張府,她竟然一改往日作風,對這些舊好破口大罵,不給人絲毫可乘之機。
江寧是有王法的地方,那些到是不敢用強,可是其中有幾個人與江寧的喇虎潑皮是有往來的。勾結了潑皮去她門上尋釁鬧事,日子過的很不消停。現在更是聽說,馮邦寧放出話來,要會會她三聲慢的本事,她思來想去惟一能投奔的就只有范進這裡了。
對這兩個女人,鄭嬋是充滿警惕的,即便是三聲慢,她也認爲這女人不保險。尤其是她一副我見猶憐的憔悴樣子,據說是思念三公子成疾,竟至成病……這話騙鬼呢。這一行的女人哪裡會有真情實感,肯定是使的狐媚手段要來跟自己搶男人的。
因此她對於扣兒的到來並不牴觸,反倒是認爲自己好姐妹夠意思,來了援兵。再說在扣兒之前,宋氏已經打發了一個從孃家帶來的婆子來這裡送了話,告訴鄭嬋扣兒將來生的孩子,也都算是鄭嬋名下,不會讓母子見面,扣兒將來是要留在楊家不會來範家爭寵,她自然更無意見。
扣兒不知這裡面的情形,與鄭嬋交談中,還在盡職盡責地套着話,問着前面的情形。
“細節的事我也不知道,不曾細問,只是聽說了,有個姓汪的徽州人,跟你們楊家是鄉親來着,總來縣衙門,說要和衙門一起放貸的事。他的手面可比你家大多了,願意拿兩千兩來給衙門做本,還可以再調動一千兩追加。其他的還有幾個商人……沒關係了,我跟你說,當家的對女孩子最好了,你只要好好求求他,他肯定會照顧你家生意的。”
“他現在在幹嘛……沒什麼,他今天去抓幾個徐家的人,正等着回話呢。”
“哪個徐家?還有哪個,魏國公徐家啊。這大戶人家有好多房的,小公爺住在大功坊,但有幾房子弟就住在上元。他們壞得很呢,驢打滾、印子錢,花樣好多,總是變着法的害人。目的就是奪人家的祖產、房子,還有妻女。最關鍵的手上還有人命。本來這種勳貴人家是不好對付的,好在出來放債的都是家裡管家,那些人是下人,總好對付。當家的已經發下籤票,把這幾個作惡多端的管家和僕人抓來,法辦!”
扣兒實際也是放債的老手,自然知道本行業的競爭者。她皺眉道:“徐千歲家的人那是老虎,範大老爺如何敢捉?”
“有什麼不敢的?跟小公爺那邊都說好了,只管去捉,魏國公府不但不會干涉,還會派人幫着抓。小公爺和當家的是好朋友,那六小姐……算了不說了,你就看好吧。”
扣兒對於范進的瞭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個書生,讀書很好,畫畫很出色,其他的就不知道。于徐家卻知道是惹不起的龐然大物,即使自己家最興旺的時候,也不敢與徐家爭鬥,這範大老爺哪來這麼大膽子,怎麼誰都敢惹?還有,自家姑爺不是說預備了兩千兩銀子談合作的事麼,爲什麼這錢數對不上?這很疑,是不是應該先回家告訴小姐?
天色漸晚,隨着鄭嬋熱情的招呼聲,扣兒知道範進回了後宅,到了自己走上祭壇取悅神明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