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吏員的傳家寶

范進的房間裡,七區管糧官全都在場,個個一語不發,站在房間裡沉默無語。在范進手頭,放着一疊裝訂好的帳本,這就是他這次在道德鄉的成果,上元十八鄉中,道德鄉的土地已經全部清丈完成。實檢土地比縣裡帳簿上的土地,多出三千七百餘畝。這裡面既包括一些故意隱匿不報的,也有一些是連自己都沒搞清楚,由縣衙門這次清整才發現的。

除了清丈具體田地數字,另外一件事,就是覈實個人的田地所有數。所有田地屬於誰,都要登記造冊,並和官府所存的底檔進行對照。如果有錯漏,就地更改帳冊,發放地契。這種縣令現場辦公方式,讓吏員們沒了從中做手腳的餘地,詭寄飛撒等手段都用不出來。只能一板一眼,按着實際的田地數字發放地契。

顧壽山那邊也一早就招了。畢竟比起行刺朝廷命官意圖謀反,行賄糧官,減免糧稅的罪過就小的多。

明朝的稅雖然不重,但是役卻能要人的命。把役攤派到稅裡,這原本不高的稅額,也讓人難以承受。糧長告免算是給自己管片謀個福利,至於自己從中吃一部分回扣,則是他辛苦奔波,用心打點的動力所在。同鄉即使知道,也不能多說什麼。

整個上元分爲七區,每區的總糧長實際控制都超過兩個鄉。顧壽山另一個管片,長樂鄉的田土情況,也即將清查完成。

顧壽山當然不願意只有自己倒黴,乾脆把其他六個總糧長都咬了出來。連帶管糧官與糧長之間互相勾結,一方面向朝廷少交免交,一方面盡最大力量在鄉下壓榨錢財的事,都一一招認清楚。這份口供就放在范進手上,其抄件則擺在幾個糧官面前。

這些管糧官都是衙門裡的經制吏。其中戶房就佔了三個,一個經承兩個管年,全都牽扯在裡面。這些人的名字在吏部,即使是縣令,在沒有確鑿證據前提下,也沒辦法把他們怎麼樣。由於都是世襲職務,他們對於地方比外來的縣令更熟悉,往往是這些人架空了縣令的權力,讓縣令按他們的意願行事。

如果兩下合作不好,這些吏員也有的是辦法折騰主官。比如禮房主管祭祀,他如果嚴格要求的話,每個月都有若干場祭祀需要縣令出席,然後祭祀前三天就要齋戒,只要他想,你這個縣官這個月就別怎麼打算吃到肉,更別打算和女人同房。

在俸祿方面,除去正俸,折色能拿到什麼,也是看吏員的手段。跟縣令關係好,自然就有銀兩或是絲綢可拿,如果兩下關係搞得僵化,收到纜繩、船帆作爲工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是以地方官與吏的關係一直以來就是個複雜的課題,兩下互相爭權,又互爲表裡。

縣官當然可以指名嚴參某個吏,且一參必中。但是以上官參彈吏員,也會成爲仕林笑柄。再說吏員被開革,換他兒子或是兄弟來當,也沒有太多意義。吏員們集體怠工,縣令的工作就難開展。這也是爲什麼縣令越來越倚重師爺的原因,這個羣體正好是吏員的剋星,可以爲縣令遮風擋雨完成工作。

縣令另一條制服吏員的路,就是拿到足以收拾吏員的證據。性命所關,那些吏員也就強橫不起來。眼下范進手上拿的,就是這麼一張王牌。

平素笑臉待人的范進,眼下面如寒霜,讓房間裡的空氣溫度都下降了許多。

“江寧不是邊關,不用防範着有北虜打過來砍人。這些年也不大鬧倭寇,不用擔心戰事。腹裡地區太平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錢糧!本官生在廣東,也去過北方。這些地方哪裡都不如我們江寧富庶,在這裡做老百姓是福氣,做官也是福氣,應該安於本位,勤懇任事,上報天子下安黎民,這樣纔對得起老天爺把我們派到這裡做官的厚愛。可是有的人,卻太不懂得惜福了!”

“我知道,做吏員很辛苦。可是比起外面那些農人,你們終究是要幸福多了。起碼不需要自己去耕地,不需要弄得渾身是泥!你們嫌收入少,本官來想辦法。讓你們全家有飯吃,保證比衙役吃的更好,他們一個月吃四次肉,你們一個月吃十次肉,這難道還不夠好?每一個吏員都能送一個子弟到縣學讀書,這難道還不夠?本官不是海筆架,不要求你們個個穿補丁衣服,頓頓青菜豆腐。大家想要活的好一些,本官支持,有些事不該我看見,我也懂得閉眼。但是你們現在做的事,讓我閉不上眼!若是這次我再把眼睛閉上,就不用睜開了!”

幾個吏員頭上的汗出個不停,戶房的蘇管年道:“堂尊,卑職知道錯了。是卑職一時糊塗,貪圖常例……但是這常例非因卑職而設,而是故老相傳。再者若是不給他們一些面子,允許他們減免課稅,這鄉下也是交不出足額錢糧的。望大老爺慈悲爲懷,也體諒下役的難處。”

“不用跟我打馬虎眼。常例的事本官知道,我說過我不是海筆架,也沒打算破壞這裡的老規矩。該有的常例可以有,但前提是不能過分。做這差事很辛苦,百姓不容易,你們也不容易。在朝廷的稅糧和百姓的實際承受能力之間找出一個彼此平衡的點,是一件非常廢力氣的事。你們做了廢力氣的事,賺一些犒賞,我可以容忍。但是爲了這些錢,就肆無忌憚,那便是自尋死路。再說,你們拿了錢之後又做了些什麼,難道當本官不知道麼?呂化然!”

他喊了戶房另一名管年的名字,後者打了個激靈,連忙上前施禮。范進冷哼道:“道德鄉孤老蔡四,年五十有三,二子早喪,孑然一身。他只有五畝薄田勉強餬口,可是在帳簿上,他的名下卻足足有一百三十畝田。這些田的賦役都壓在他身上,讓這老人幾次差點走投無路自盡。這個時候你們的寬免在哪?你們的慈悲又在哪?”

呂化然被問得臉一紅一白,只好跪倒在地道:“下役差事辦的不好,沒能訪查清楚,被幾個刁民騙了!”

“這騙子是在村裡那小酒店的粉頭牀上騙的你?你們別以爲自己在錦衣衛有關係,本官查的事情就可以遮掩住。你們的關係只能通風報信,卻不能阻礙調查。本官想要查的事,已經查得一清二楚。爾等所作所爲,皆在本官掌握之中,還想頑抗?難道非要見了棺材才肯掉淚麼?”

戶房經承秦卷忽然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在地道:“大老爺不必說了。您想必已經知道了一切,下役再說什麼也是徒勞。不錯,我們沒什麼可說的。在場每個人,包括下役在內,都喜歡錢,喜歡女人。江寧這地方一個吏員,每年怎麼也要進個幾百兩銀子纔像話。做戶房的,若是拿不回五百兩,媳婦是要罵孃的。以往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可是這回大老爺要認真,下役們就只好自認倒黴,任憑大老爺發落。”

“說的好,夠光棍!”范進點點頭,朝其他六人道:“你們先出去,秦經承你留下。你是戶房經承,知道的事情最多,本官有話要問。”

其他幾人退出去,范進將秦卷叫起來,讓到座位上,冷着臉道:“你似乎比他們聰明一些。本官就是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如果你的表現可以讓我滿意,或許你就不用死!本官不是嚇唬你,按大明律,你拿的錢夠剝皮幾十次。你雖然胖了些,但也沒那麼多皮可剝。前任知縣賴仰山就是因爲你們拖欠稅糧從中剋扣,導致他完不了課,最後走了絕路。本官爲同僚報仇,辦了你們也是天經地義。”

秦卷道:“太爺若是想辦下役,就不會把我們叫到村子裡,而是回到縣裡在公堂上辦。讓我們到道德鄉來,就是給下役一條生路。這一點,下役早就想明白了。下役在城裡幾家當鋪、綢緞莊,總共存了三千多兩銀子,家裡存銀還有二百兩。這是全部的家當。下役雖然能賺錢,但是也能花錢,老婆生了五個兒子給我,都是要花錢的。幾個兒媳婦樣子雖然過的去,但不能和馬湘蘭以及她手下那些姑娘相比,相比太爺是看不上的。我又生不出女兒,這條路也走不通。想來想去,太爺要的,多半就是我們的那本傳家寶吧?”

范進看看他,“你比我想象得還要聰明些。那接下來請你告訴我,你這個聰明人打算怎麼做?是守着那本帳等死,還是把它交出來?”

“太爺,您應該知道,交了帳,下役就什麼都不是。未來下役的子孫再想吃這碗飯,就吃不舒服了。”

“你不交這本帳,也什麼都不是。無非就是個時間成本問題,我這麼一個鄉一個鄉的查過去,你們手裡的帳還有用麼?”

“不可能的。那樣太費時間精力,而大老爺到江寧是來鍍金的,不會待這麼久。怎麼可能因爲檢地查丁,就浪費那麼久的時間。再說,張江陵回鄉葬父,再回京辦差,不會等那麼久纔來江寧。在張江陵來之前想搞清楚十八鄉的田產、丁口,您只能靠我們手上的那些帳簿。”

范進冷哼一聲,“你這個聰明人有些讓我討厭了。你猜猜看,如果我們談不成,我會怎麼做?”

“大老爺會把下役讓到旁邊的屋子好吃好喝的款待,對其他人說我沒事了。因爲我交了帳簿,所以得到了赦免。外面那些笨蛋分不清您是真話還是詐他們,最後就會把自己手上的帳交上去。這樣有了六本,我手上那本有沒有,也無關大局。”

“很棒。你還忽略了一點,你手上帳簿是否真實也是問題。本官清查的田畝人口,是親自檢地。至於人口,也是親自去查驗,比你們那帳要準的多。”

秦卷搖頭道:“不可能。我們一個人只管自己一個區,爲了讓這些泥腿子低頭,我們得搞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地,多少人。如果自己都搞不清數字,他們又怎麼會聽我們擺佈?所以我們的田地數字未必準,但是丁口數是最準的。至於田地數,我們也有自己的渠道一點點查,固然與丈量的不同,但大體差距不會太大,以我們手上的帳簿,足以讓江陵相公滿意。”

范進道:“那你是交,還是不交?”

“交!不但我交,我還會讓那些笨蛋也交,所求的只有一件事。”

“說!”

“萬年坊有家福記糕餅店,那老闆娘是我的相好。她給我生了個兒子,這孩子可憐,註定繼承不到我的家業。下役可以死,我的家也活該被抄,只求大老爺高擡貴手,關照一下那母子兩個,當初那女人不肯從我,是被我強佔的。我欠她們母子二人,到了現在該給她們一個交代。”

范進冷笑道:“你就不怕本官言而無信?”

“對付下役這種小人,太爺又何必言而無信?下役還沒這個資格。”

“算你聰明。這樣吧,你交出七成家產,就算是這些年你中飽私囊的懲處,本官會將其中的兩成交給那對母子,再送那孩子進縣學讀書。你其他幾個兒子,去做點小生意,我讓人關照他們。至於你……”

秦卷行個禮道:“太爺對下役恩重如山,下役不會再有非分之求。只求在死前,能吃一頓天福樓的粉蒸肉。那裡的廚師是揚州來的,味道最地道。”

“我保證你每天都有獅子頭吃,也有東陽酒喝。”

秦卷復又朝范進行個禮,“如此便多謝範大老爺厚恩了。其他幾個笨蛋的腦子沒有我靈光,但是向來聽我的話。我來勸他們交出底帳,只求大老爺開恩,留下他們幾顆腦袋。眼下是太平盛世,砍幾顆人頭意思一下就完了。若是一次殺了七個糧官,只怕於新法也不是個吉兆。”

第三百七十八章 虧空第五百三十六章 薛五尋親(上)第三百八十九章 壽宴傲客第五百九十六章 旭日(上)第三百一十五章 喪報第一百七十八章 病倒第八十四章 立國之謀第五百六十章 降龍(上)第五百八十三章 以身爲餌(上)第三百八十九章 壽宴傲客第五百六十章 降龍(上)第一百三十三章 勒石記功第二百九十一章 月黑風高(中)第四十六章 師徒合作(下)第五百六十一章 降龍(中)第五百一十九章 戚虎第六百零三章 山西變革(中)第一百七十一章 徐維志第三百六十六章 內訌(下)第二百六十八章 提前殿試(上)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能說的秘密第一百一十八章 名利(上)第五十章 臨陣磨槍第四百三十五章 楊家危機(上)第三百四十七章 既做師孃又做鬼(下)第十九章 依稀往夢似曾見(上)第一百七十九章 背叛的滋味(上)第三百四十四章 得窺天顏第三百八十章 家家有本難唸經第五百三十五章 敵友難分第五百零八章 海珊朝貢(上)第三百五十八章 繼蔭求援第四百八十二章 王穉登的美人計(中)第四章 坍塌的祠堂第五百零一章 大婚(下)第四百三十六章 楊家危機(下)第一百七十二章 秦淮會(上)第三百五十九章 巧設羅網(上)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前第三百九十四章 納稅人第五百九十八章 神明庇佑土默特(上)第二百七十八章 衡文(下)第一百八十七章 郎心如鐵(下)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第四百三十六章 楊家危機(下)第五百九十二章 塞上行(下)第五百零三章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下)第四百四十九章 名利雙收(上)第三百一十五章 喪報第三百五十章 用計收心(下)第二十七章 考前(上)第六章 兄友弟恭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是一個粉刷匠第三百三十章 奪情第九十二章 範母教子第三百四十六章 既做師孃又做鬼(上)第四百三十八章 窮途末路(下)第二百七十四章 陰招第二百四十三章 京師不太平第二百六十章 相思第四百零三章 浪子回頭第三百九十一章 求饒第二十三章 謀劃第九十二章 範母教子第二百零二章 猙獰第九十章 殺豬第一百五十三章 妖書第一百五十四章 手段 (上)第三百五十六章 紅粉兵團(上)第四十七章 折銀代役第三十一章 加試第四百四十三章 豪雨(下)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春第四百三十九章 爲奴第三百八十一章 起步第五百三十九章 不歡而散(下)第五章 重定社火第二百零一章 夜茫茫第四百二十二章 復興希望第四百一十七章 再給一個機會(上)第二百三十一章 行路第二百三十章 幕後黑手第一百九十一章 魏永年的真性情第一百六十章 伏兵第二百零八章 白門鳳四第三百七十六章 友誼和利益(上)第五百四十九章 賣破綻第四百二十九章 流言第三百三十四章 登堂入室第二百五十七章 賀禮(下)第三百七十二章 燒冷竈第二百四十二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第四百四十章 心服第三百四十八章 千里行第一百六十九章 誅心(下)第四百零五章 奉獻第四百四十一章 豪雨(上)第三百三十章 奪情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遊第三百四十三章 緣定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