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的房間裡,七區管糧官全都在場,個個一語不發,站在房間裡沉默無語。在范進手頭,放着一疊裝訂好的帳本,這就是他這次在道德鄉的成果,上元十八鄉中,道德鄉的土地已經全部清丈完成。實檢土地比縣裡帳簿上的土地,多出三千七百餘畝。這裡面既包括一些故意隱匿不報的,也有一些是連自己都沒搞清楚,由縣衙門這次清整才發現的。
除了清丈具體田地數字,另外一件事,就是覈實個人的田地所有數。所有田地屬於誰,都要登記造冊,並和官府所存的底檔進行對照。如果有錯漏,就地更改帳冊,發放地契。這種縣令現場辦公方式,讓吏員們沒了從中做手腳的餘地,詭寄飛撒等手段都用不出來。只能一板一眼,按着實際的田地數字發放地契。
顧壽山那邊也一早就招了。畢竟比起行刺朝廷命官意圖謀反,行賄糧官,減免糧稅的罪過就小的多。
明朝的稅雖然不重,但是役卻能要人的命。把役攤派到稅裡,這原本不高的稅額,也讓人難以承受。糧長告免算是給自己管片謀個福利,至於自己從中吃一部分回扣,則是他辛苦奔波,用心打點的動力所在。同鄉即使知道,也不能多說什麼。
整個上元分爲七區,每區的總糧長實際控制都超過兩個鄉。顧壽山另一個管片,長樂鄉的田土情況,也即將清查完成。
顧壽山當然不願意只有自己倒黴,乾脆把其他六個總糧長都咬了出來。連帶管糧官與糧長之間互相勾結,一方面向朝廷少交免交,一方面盡最大力量在鄉下壓榨錢財的事,都一一招認清楚。這份口供就放在范進手上,其抄件則擺在幾個糧官面前。
這些管糧官都是衙門裡的經制吏。其中戶房就佔了三個,一個經承兩個管年,全都牽扯在裡面。這些人的名字在吏部,即使是縣令,在沒有確鑿證據前提下,也沒辦法把他們怎麼樣。由於都是世襲職務,他們對於地方比外來的縣令更熟悉,往往是這些人架空了縣令的權力,讓縣令按他們的意願行事。
如果兩下合作不好,這些吏員也有的是辦法折騰主官。比如禮房主管祭祀,他如果嚴格要求的話,每個月都有若干場祭祀需要縣令出席,然後祭祀前三天就要齋戒,只要他想,你這個縣官這個月就別怎麼打算吃到肉,更別打算和女人同房。
在俸祿方面,除去正俸,折色能拿到什麼,也是看吏員的手段。跟縣令關係好,自然就有銀兩或是絲綢可拿,如果兩下關係搞得僵化,收到纜繩、船帆作爲工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是以地方官與吏的關係一直以來就是個複雜的課題,兩下互相爭權,又互爲表裡。
縣官當然可以指名嚴參某個吏,且一參必中。但是以上官參彈吏員,也會成爲仕林笑柄。再說吏員被開革,換他兒子或是兄弟來當,也沒有太多意義。吏員們集體怠工,縣令的工作就難開展。這也是爲什麼縣令越來越倚重師爺的原因,這個羣體正好是吏員的剋星,可以爲縣令遮風擋雨完成工作。
縣令另一條制服吏員的路,就是拿到足以收拾吏員的證據。性命所關,那些吏員也就強橫不起來。眼下范進手上拿的,就是這麼一張王牌。
平素笑臉待人的范進,眼下面如寒霜,讓房間裡的空氣溫度都下降了許多。
“江寧不是邊關,不用防範着有北虜打過來砍人。這些年也不大鬧倭寇,不用擔心戰事。腹裡地區太平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錢糧!本官生在廣東,也去過北方。這些地方哪裡都不如我們江寧富庶,在這裡做老百姓是福氣,做官也是福氣,應該安於本位,勤懇任事,上報天子下安黎民,這樣纔對得起老天爺把我們派到這裡做官的厚愛。可是有的人,卻太不懂得惜福了!”
“我知道,做吏員很辛苦。可是比起外面那些農人,你們終究是要幸福多了。起碼不需要自己去耕地,不需要弄得渾身是泥!你們嫌收入少,本官來想辦法。讓你們全家有飯吃,保證比衙役吃的更好,他們一個月吃四次肉,你們一個月吃十次肉,這難道還不夠好?每一個吏員都能送一個子弟到縣學讀書,這難道還不夠?本官不是海筆架,不要求你們個個穿補丁衣服,頓頓青菜豆腐。大家想要活的好一些,本官支持,有些事不該我看見,我也懂得閉眼。但是你們現在做的事,讓我閉不上眼!若是這次我再把眼睛閉上,就不用睜開了!”
幾個吏員頭上的汗出個不停,戶房的蘇管年道:“堂尊,卑職知道錯了。是卑職一時糊塗,貪圖常例……但是這常例非因卑職而設,而是故老相傳。再者若是不給他們一些面子,允許他們減免課稅,這鄉下也是交不出足額錢糧的。望大老爺慈悲爲懷,也體諒下役的難處。”
“不用跟我打馬虎眼。常例的事本官知道,我說過我不是海筆架,也沒打算破壞這裡的老規矩。該有的常例可以有,但前提是不能過分。做這差事很辛苦,百姓不容易,你們也不容易。在朝廷的稅糧和百姓的實際承受能力之間找出一個彼此平衡的點,是一件非常廢力氣的事。你們做了廢力氣的事,賺一些犒賞,我可以容忍。但是爲了這些錢,就肆無忌憚,那便是自尋死路。再說,你們拿了錢之後又做了些什麼,難道當本官不知道麼?呂化然!”
他喊了戶房另一名管年的名字,後者打了個激靈,連忙上前施禮。范進冷哼道:“道德鄉孤老蔡四,年五十有三,二子早喪,孑然一身。他只有五畝薄田勉強餬口,可是在帳簿上,他的名下卻足足有一百三十畝田。這些田的賦役都壓在他身上,讓這老人幾次差點走投無路自盡。這個時候你們的寬免在哪?你們的慈悲又在哪?”
呂化然被問得臉一紅一白,只好跪倒在地道:“下役差事辦的不好,沒能訪查清楚,被幾個刁民騙了!”
“這騙子是在村裡那小酒店的粉頭牀上騙的你?你們別以爲自己在錦衣衛有關係,本官查的事情就可以遮掩住。你們的關係只能通風報信,卻不能阻礙調查。本官想要查的事,已經查得一清二楚。爾等所作所爲,皆在本官掌握之中,還想頑抗?難道非要見了棺材才肯掉淚麼?”
戶房經承秦卷忽然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在地道:“大老爺不必說了。您想必已經知道了一切,下役再說什麼也是徒勞。不錯,我們沒什麼可說的。在場每個人,包括下役在內,都喜歡錢,喜歡女人。江寧這地方一個吏員,每年怎麼也要進個幾百兩銀子纔像話。做戶房的,若是拿不回五百兩,媳婦是要罵孃的。以往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可是這回大老爺要認真,下役們就只好自認倒黴,任憑大老爺發落。”
“說的好,夠光棍!”范進點點頭,朝其他六人道:“你們先出去,秦經承你留下。你是戶房經承,知道的事情最多,本官有話要問。”
其他幾人退出去,范進將秦卷叫起來,讓到座位上,冷着臉道:“你似乎比他們聰明一些。本官就是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如果你的表現可以讓我滿意,或許你就不用死!本官不是嚇唬你,按大明律,你拿的錢夠剝皮幾十次。你雖然胖了些,但也沒那麼多皮可剝。前任知縣賴仰山就是因爲你們拖欠稅糧從中剋扣,導致他完不了課,最後走了絕路。本官爲同僚報仇,辦了你們也是天經地義。”
秦卷道:“太爺若是想辦下役,就不會把我們叫到村子裡,而是回到縣裡在公堂上辦。讓我們到道德鄉來,就是給下役一條生路。這一點,下役早就想明白了。下役在城裡幾家當鋪、綢緞莊,總共存了三千多兩銀子,家裡存銀還有二百兩。這是全部的家當。下役雖然能賺錢,但是也能花錢,老婆生了五個兒子給我,都是要花錢的。幾個兒媳婦樣子雖然過的去,但不能和馬湘蘭以及她手下那些姑娘相比,相比太爺是看不上的。我又生不出女兒,這條路也走不通。想來想去,太爺要的,多半就是我們的那本傳家寶吧?”
范進看看他,“你比我想象得還要聰明些。那接下來請你告訴我,你這個聰明人打算怎麼做?是守着那本帳等死,還是把它交出來?”
“太爺,您應該知道,交了帳,下役就什麼都不是。未來下役的子孫再想吃這碗飯,就吃不舒服了。”
“你不交這本帳,也什麼都不是。無非就是個時間成本問題,我這麼一個鄉一個鄉的查過去,你們手裡的帳還有用麼?”
“不可能的。那樣太費時間精力,而大老爺到江寧是來鍍金的,不會待這麼久。怎麼可能因爲檢地查丁,就浪費那麼久的時間。再說,張江陵回鄉葬父,再回京辦差,不會等那麼久纔來江寧。在張江陵來之前想搞清楚十八鄉的田產、丁口,您只能靠我們手上的那些帳簿。”
范進冷哼一聲,“你這個聰明人有些讓我討厭了。你猜猜看,如果我們談不成,我會怎麼做?”
“大老爺會把下役讓到旁邊的屋子好吃好喝的款待,對其他人說我沒事了。因爲我交了帳簿,所以得到了赦免。外面那些笨蛋分不清您是真話還是詐他們,最後就會把自己手上的帳交上去。這樣有了六本,我手上那本有沒有,也無關大局。”
“很棒。你還忽略了一點,你手上帳簿是否真實也是問題。本官清查的田畝人口,是親自檢地。至於人口,也是親自去查驗,比你們那帳要準的多。”
秦卷搖頭道:“不可能。我們一個人只管自己一個區,爲了讓這些泥腿子低頭,我們得搞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地,多少人。如果自己都搞不清數字,他們又怎麼會聽我們擺佈?所以我們的田地數字未必準,但是丁口數是最準的。至於田地數,我們也有自己的渠道一點點查,固然與丈量的不同,但大體差距不會太大,以我們手上的帳簿,足以讓江陵相公滿意。”
范進道:“那你是交,還是不交?”
“交!不但我交,我還會讓那些笨蛋也交,所求的只有一件事。”
“說!”
“萬年坊有家福記糕餅店,那老闆娘是我的相好。她給我生了個兒子,這孩子可憐,註定繼承不到我的家業。下役可以死,我的家也活該被抄,只求大老爺高擡貴手,關照一下那母子兩個,當初那女人不肯從我,是被我強佔的。我欠她們母子二人,到了現在該給她們一個交代。”
范進冷笑道:“你就不怕本官言而無信?”
“對付下役這種小人,太爺又何必言而無信?下役還沒這個資格。”
“算你聰明。這樣吧,你交出七成家產,就算是這些年你中飽私囊的懲處,本官會將其中的兩成交給那對母子,再送那孩子進縣學讀書。你其他幾個兒子,去做點小生意,我讓人關照他們。至於你……”
秦卷行個禮道:“太爺對下役恩重如山,下役不會再有非分之求。只求在死前,能吃一頓天福樓的粉蒸肉。那裡的廚師是揚州來的,味道最地道。”
“我保證你每天都有獅子頭吃,也有東陽酒喝。”
秦卷復又朝范進行個禮,“如此便多謝範大老爺厚恩了。其他幾個笨蛋的腦子沒有我靈光,但是向來聽我的話。我來勸他們交出底帳,只求大老爺開恩,留下他們幾顆腦袋。眼下是太平盛世,砍幾顆人頭意思一下就完了。若是一次殺了七個糧官,只怕於新法也不是個吉兆。”